第11章 11.分别

把我拐回京城以后,袁荣便开始着手给我安排,将我托付给手下一位大掌柜。这位掌柜名叫薛玉,是个十分年轻的美貌女子,说起话来持一口金陵软语,操办起事情来却毫不含糊。

最初她主要推荐我打理茶楼饭馆胭脂铺这些小生意,我想了想,觉得那些都没意思,唯有常丰赌坊实在让我浮想联翩。薛玉听完以后笑了笑,表示要去请袁荣示下,袁荣的回复就很随心所欲:“都行。她想干啥干啥,别把楼给我拆了就成。”

……总之,我得偿所愿,薛玉在赌坊二楼给我批了个单间,准许我处理坊中繁务,但其实整天也没什么事儿,赌坊的工作都很具专业性,不是我做得来的。我只好厚着脸皮跟着薛玉,先好好取取经,再做打算。

至于楼底下那条暗街,起初我也好奇过,也曾偷偷去推过那扇门,谁料这回却如何也打不开了。后来问了薛玉才知道,一条暗街起码十几扇门,什么时候开哪一扇门都有定数,平常都是拿机括锁住,就算要强行破开,也不过一面死墙而已。

我觉着这很合理,暗街之所以能够容纳黑白两道并行,突出的就是一个神出鬼没。可惜的是我一上来就知道它确切位置就开在一家赌坊底下,它应该具有的那分神秘,混沌,迷茫与向往,登时都化为子虚乌有。我就有点儿可惜,心想下回轮到这扇门开,一定要趁晚间再去好好瞧个热闹。

除去这道小门,常丰赌坊其实与其他赌坊没什么两样。经常有穿得体体面面的人进来,出去后却裹着草席子的,里面保准是连裤衩都输得一干二净。还有一回一个劳工模样的人来这儿输了半年的工钱,出门后一声不出直接投了河。我都替他冤这一条性命,薛玉知道了,不过轻描淡写一拨算盘珠子,淡淡地道:“天底下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多了去,旁人却也说不得什么。”

大致开赌坊的心肠都很硬,心硬的人也往往更容易取得成功。

薛玉有一次叫我看了袁荣手下所有的产业,丰厚得令见惯锦绣富贵的我都不由得暗暗心惊。薛玉看出我的惊愕,便委婉地提了一句:“这些产业不单单是荣姐的,也有许多在朝的大人们的份额。他们不擅经营,便由荣姐出面打理。你别看账面上这么大的流水,其实年年有一大半,流进了不知道哪些深宅庭院里去了。”

我心道怪道每年都有些人试图往我爹这里走通融,孝敬上来的东西与他们的俸禄不成配套,我原以为都是些剥削民膏的蠹虫,没想到背后却还有这样的操纵。

常丰赌坊分为两层,二楼前一半俱是单间,最末几间隔开,是我和薛玉的房间。

我没事儿也会想一想白展堂,他毕竟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如今分明知道他就在京城,却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六分半堂的做事风格素来为我父亲不喜,搞得我也对那一堆姓雷的很有偏见,白展堂入了他们麾下在我眼里是进了龙潭虎穴了。好在薛玉说狄飞惊对看中的人才是很珍重的,这才使得我稍微安心几分。

这日薛玉在屋子里盘账,我就在旁边愁眉苦脸地学着对数目,忽然便有人进来禀报,说了才两句,被薛玉挥手下去了。不一会儿又来报,薛玉就放下手里的毛笔,认真听完,等到第三次来,她已把账本子合上,仰头静静地发问:“连甘先生也输了么?”

来人点点头,身后便闪出来一个黑帽黑衣的中年人,面上看着已有岁数,但须发依旧乌油黑亮,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双手,保养得极为细嫩,简直像个不足岁的婴孩——这就是甘先生,坊子里养了六位赌术高手,甘先生是最为精绝的一位,他资历老到一年也未必出一回手,因此平日里最是懒散,不料今日却目光烁烁,低头小心斟酌:“...没见过的手法...不像是奔着钱来的...”

薛玉便温温柔柔地一笑:“那便是冲着别的来了。”

说完利索地起身出门,甘先生立即服服帖帖跟在身后。我一见这是有要事发生,哪有不赶着去看热闹的道理,忙也跟在甘先生身后,兴奋发问:“是有人上门挑衅么?长什么样子?先生之前可曾见过?”

甘先生绷紧脸庞,可见的确是极罕见的情急:“未曾见过!京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这样一个人物,如此棘手...”

二楼头一间单间,正对着楼梯口,眼下走廊上垂头丧气站着五个人,正是除了甘先生外的其他高手,眼见是均已落败,正巴巴等着第一主话人的到来。

这样非同寻常的气氛自然也引得楼下的瞩目,楼里原先沸满盈天的喧闹此刻一扫而空,竟是一个个涌到了楼梯下,伸长了脖子一声不出地静观事态的发展。薛玉来时脸上还有笑意,眼见此景却不得不收敛笑容,抬手刚要下令,屋子里却忽然传出来一道笑声。

“在下已经等候多时了,薛掌柜还要在外面发号施令,慢待至此么?”

这一声语气之温柔,真好像活脱脱一个秦淮河畔最名花解语的魁首。薛玉眼睛低下去,似乎是对着门框笑了一声,这才抬起头来,一边进门,一边分外客气地还了回去。

“贵客登临,蓬门荜户自当好好洒扫,方才算不辱没先生足下凡土。区区盏茶功夫,先生也不能耐心等候么?”

我本来还要跟进去看看那位贵客的尊容,但是甘先生突然顿住了脚步,也顺当阻住了我。我刚要发问,甘先生已一声冷笑,低声道:“他一人上门挑衅,以为好大的威风么?哼,我们也偏偏一个人去应付,谁怕他似的!”

我没好吱声,心想若不是他连败你们六人,也不会迫得薛玉出面应付。但无论如何六员大将落败,算不得什么好事儿,甘先生便代替薛玉使令,将一楼的赌徒驱除出去以图控制局面。

某些人竟还不肯走,一个劲儿伸着头打量,我便揉身下楼,把人丢出门外。等到再回来时,却发现甘先生连同其他五位统统换了脸色,煞白煞白地站在一溜,活像五个无常。

我不敢打扰,刚缩手缩脚地往门外墙角一站,那来客的笑声再次坦坦荡荡传了出来:“原来手下败将,也配同赢家讨价还价的么?”

我微微一愣,这旁甘先生突然暗叫一声,立即闪身破开大门——与此同时门内传来一声惊天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完全打碎,又像是一声暗暗的惊雷响在屋内。

房门破裂,两道人影对峙着,空气里一派斗鸡似的剑拔弩张,我先看左边,是个一身白凌凌,头上裹了巾,正儿八经做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此刻正抿着嘴唇,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

“不过区区六根手指头,薛大掌柜这样微末的本钱都不肯出,哪儿来的胆子敢接下别人的委派,替别人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听了微微一怔,这边甘先生脸色忽然狰狞起来,二话不说立即欺身上前,一双又娇又嫩的手掌齐齐推出,呼啸成风,夹杂着他一声愤怒的咒骂:“大爷的手指,看你个崽种有没有截断的本事!”

这双掌之急之陡,就好比两柄钢刃凝在掌心,浑融一体,一柄直扫天际,瞄准喉间,一柄攻城略地,直指丹田。然而白衣文士不过冷笑一声,他似乎动也不动,只听得叮叮两下脆响,甚至看不清他用了什么兵器,甘先生已脸色惨白地被逼退回来,两手甫一回缩,手背上猝然激射出两簇血花——他的手便是他的兵器,如今不过刚刚一交手,这兵刃已然被砍出了缺口!

甘先生身子刚一回转,忿不服输,立即又要攻出。这一回其余五位掌事反应迅猛,竟同时悍然出手,这六个人便是一个人,这六双手便是一双手,然而这一双手里,又是无穷无尽的招数!

这无尽的招数里蕴着一双酒坛大的拳头,一双鹰钩般的抓手,一招狠辣惊绝的惊魂指,一枝寒芒闪烁的判官笔,一管晶莹剔透的碧玉萧,还有一双娇嫩如婴孩的手掌,此刻全力以赴如盛放兰草,此时此刻,无论是谁,都势必要在敌人身上开六个洞,然而,然而——

刀光一闪。

刀已出鞘。

那是一柄很小很小的刀,小得不过一个巴掌长短,然而就是这一刀,就已轻轻松松将这六个杀招一同斩落。

文士长啸一声,手里提着那把小小的刀,一双怨毒的眼睛直勾勾地将六个人一个一个看过,他不知为什么有这样温柔的笑,和这样狠辣的眼:“既然如此,那么便死——”

手臂骤然一紧,却是薛玉折身过来,一把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拉扯出门,接连退开大门外二丈有余,才微喘着气,在我耳边解释:“他不为杀人,只为了这楼!”

“这楼?”

薛玉眼光奇异,密切注视着坊内动静,沉声道:“他此来非是寻事,本就为了报复!所幸他也不想闹大,不然就凭那一刀,地上就一定多出六颗脑袋不可!”

我奇道:“可我们不就是一家寻常赌坊,能得罪什么人?何况拆了这楼又有什么,再建不就是了?”

坊内传来轰隆声响,隐约能听见激烈的呼斥打斗,薛玉拉着我虽已避开主要战场,但四周民众业已习惯京城离时有发生的寻衅斗殴,早已警觉地闭户躲藏起来,因此一条宽阔的大街上,竟只孤零零站着我们两个人。

我自己武功虽然稀烂,但是毕竟也在高手如云的环境下熏染了那么久,自然也能看出这点儿蹊跷。那白衣文士看似是在打架,实际在以一敌六的紧张局面下,依旧很有谋略地一层层拆楼。

因为京城里不许赌坊装潢过奢,常丰赌坊外表只是极寻常的小楼,但是里面是怎样的富丽堂皇,我单单听见这一阵儿霹雳哐当就替薛大掌柜心揪,但她脸上居然纹丝不动,只是依旧脉脉春风地笑了一声。

“常丰赌坊是没什么打紧,要紧的是地下的东西。姑娘且往这边站站,当心窗子里飞出来的桌腿儿。”

她的话是风轻云淡了,倒惹得我满腹疑窦,薛玉这样的态度仿佛里面打砸得并不是她精心经营的产业,我便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玉姐不去再叫些人来么?就由着他这么摧残?”

薛玉平淡道:“每年都有这样的事儿,由着他砸了也好,还能收拾。不由着他们出了这口气,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来。”

我奇道:“玉姐知道是谁?可是我们平常做生意得罪了什么人?”

薛玉摇了摇头,见附近一处小面摊,邀我坐下,才轻抬玉臂,遥遥一指那楼中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微笑道:“寻常商户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等粗横的手段,多半是荣姐替哪位大人做事情没处理好首尾,直接上门来扇荣姐嘴巴子呢。”

我大大吃了一惊,京官里但凡是有些根基的,哪个行事敢如此直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有能耐的人心眼多得像石榴籽儿,能耍阴招何必使阳谋?这实在不像官场上的手笔,薛玉见我发怔,便按捺了耐心,柔声向我分辨。

“姑娘以为这不像是官场手段?以为不动声色将我们弄死才算本事?”见我点头,她浅浅一笑,方才柔声解释,“若论人心之细,有几个能比得过圣上身边的官大人?计划越详细,牵连越广,有时候反而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倒不如这样狠狠地上门打过。我虽不知道荣姐最近在做些什么,但是看今日受此劫难,大概也明白一些,这次多半还是代人受过。”

“代人受过?难道是别人得罪了人,被得罪的人不敢报复回去,便来找荣姐撒气?”

“不一定是撒气,也有可能是敲打。毕竟荣姐在朝只是个六品寺丞,在野也只是个替人打点生意的掮客,什么人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地同荣姐结仇呢?只是不晓得荣姐是替谁做事挨了报应,以后倒也要长了教训,离那位主顾远一些才是。”

我心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袁荣家大业大,受这一点打击报复自然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一回办事不利落,估计也要落下主家埋怨,她夹在中间两方受气,我没有良心,只想对着她放声嘲笑。

袁荣为狄飞惊出面当掮客,这在我心里大大小小算个坎儿。袁荣官位不高,却也算个国家干部,怎能如此为一个江湖帮派忙前忙后?也该遭这一回,好好杀一杀她敌我不分,一心捞钱的骑墙做派了。

我们俩就坐在摊子上,一齐默不作声看着里面打打砸砸,等到那白衣文士潇洒地将整座楼拆了个一干二净,果然悄然而去。倒是袁荣得知消息后不一会儿也赶到了,在一摊废墟前默默站了许久,我刚凑过去,就听见她平静地自语:“...我日你奶奶个腿儿...”

我憋不住笑出了声,惹来她幽幽一眼。薛玉刚要走过来向她汇报,袁荣便把手一扬,眉头青筋直跳:“先将那道门给封几天,再把这回的损失给我详详细细做个单子出来。狄飞惊这回不双倍赔给我,我就不叫袁荣,改叫冤大头得了!”

我兀自嘲笑袁荣一朝踢到铁板,不料她突然向我看来一眼,心平气静地道:“倘若你这几天见到你那位姓白的朋友,烦劳告诉他一声,我同他一样,不过拿钱办事。他存心要坏事,还请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拿我作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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