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仇雠

焦龙二人将我押送至此,便立即束手告辞,单撇下我孤零零站在洞穴之中。

肖天弃起先像是根本没瞧见我这个人,躬身将桌椅简单打扫过后,才抬头对着我歉然一笑:“..不比以前了,屋子里实在没法见人,还望姑娘见谅。”

我心里暗暗吃惊,他这人不说话是仙风道骨,一说起话来倒十分亲切。但是眼下形势并不见得转佳,我只得揣起十二分小心,假模假样地客套:“肖帮主何必说这话?你这样的身份接见我这么个无名小辈,我只有脸上添光的份儿,哪还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肖天弃脸上不见骄矜,只是微微一笑:“姑娘这话折煞了。姑娘这一身的富贵气派,如何把我这么个落魄帮主放在眼里?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甭管怎么样,既然落在人家手里,好赖话还是得仔细分辨。我索性随了他的意思,大大方方点头:“也好。”

“在下多有得罪,实在是事出有因,”肖天弃笑着,把我让到了桌前,“我那几个弟兄做事不周全,粗手粗脚把姑娘掠到这儿来。姑娘心里头惊惧不定,必然对我的话将信将疑。不如这样,姑娘有什么疑问只管问,我定无半句虚言。”

我一皱眉,狐疑地盯住他,但是如今小命握在人家掌心,也不得不依,想了一想,还是老实发问:“方才那人说,你要的药材他找到了,是怎么个意思?是在说我?你要拿我治病么?”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老三么,说话一向顾头不顾尾。我的确身患顽疾,急需一味药材进补。只是这药材并非姑娘本身,而是姑娘身上的鲜血。”

肖天弃的话一丁点儿都没有安慰到我,话本子果真所言非虚,凡是大魔头必定有些变态的嗜好,不是生饮鲜血就是活啖人肉。不知眼前这位是喜欢放血直接喝,还是煮开了撇撇沫儿再喝……

肖天弃看我脸色巨变,也是一怔,待到反应过来才不住微笑,干脆翻开手掌,让我去分辨其上的微妙不同。

他的手自然也是很漂亮的,乍一看并无不妥,细细看去,才惊觉他双掌各汪着一团异彩,左掌赤红,右掌微蓝,显得妖艳非常。

我看得怔怔,他含笑收回双掌,低声道:“姑娘大概晓得,我同修火寒双掌,实际不过是将阴阳两股真气蕴在双掌经络之中。倘若遇敌,便将两股真气同时灌注在那人体内,片刻之内,必定经脉尽断,立时身亡。”

我点点头,他这掌法纵然在江湖上颇具威名,但是遇到了我爹亲创的惊涛掌也得退居二流,因此这话中玄妙倒也不难听懂,只有一事不明,便坦然发问:“阴阳两气混居天地,向来泾渭分明,你如何能叫这两股真气同居一体,却可分开驱使?”

肖天弃道:“阳至盛则转阴,阴至盛则转阳,阴阳本无分别,同居一体并不困难。另外我自幼经脉有别于常人,故而才可修炼这套掌法。”

他话尽于此,余下自然不好追问,我不再多言,细听他接下来的解释:“只是前几年我年岁见长,对真气的驾驭不比从前,因此阴阳失调,引发经年旧疾。近来阳气反噬,已将我折磨得痛苦不堪,我的兄弟们看在眼里,这才贸然劫掠姑娘至此,希望借姑娘身上的阴柔之血作药引,助我调伏真气。此外姑娘不必担忧,真气发作不过十天一次,姑娘助我解了此次燃眉之急,我自然将姑娘放回家去,绝无食言。”

我暗出一口气,他体内阳气失衡,急需女体阴血压制。看他言之凿凿,不像假话,再一想他双掌异色,的确是红色炽盛,蓝色虚微,似也侧面印证他话中真实性。

只是这时候我也顾不得质疑,连忙翻开衣袖,把手腕递到他眼前:“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取吧。一会儿天黑了,林子里阴森森的,我可不敢一个人走回去!”

肖天弃稍稍一怔,笑道:“姑娘莫急,需要等到酉时,天地阴阳调换,我才好调动真气疗养旧伤。”

见我脸上惴惴不安,他便柔和了神色,轻声道:“天黑了也不要紧,我亲自将姑娘送出林子去,绝不叫其他人再惊扰了你,好不好呢?”

我能怎么办?

我敢说一个不字?

我只得乖乖说好,看他微微一笑,然后便闭眼打坐,似乎打定主意我绝不敢趁机逃跑。我缩在石头板凳上,蜷缩着搂住自己的双膝,把脸深深地埋下去,竭力睁大两只眼睛,深恐不争气的眼泪再度不管不顾地横流。

我很害怕。

肖天弃是什么人?

奸猾邪佞,血腥残暴,我绝不信这些纯是外人杜撰。他嘴里的话又有几分能听?

他说他是年龄大了真气失衡才遭反噬,可我清楚得很,一个月前他身受苏梦枕重创,所谓黄昏细雨红袖刀,苏梦枕刀气凄寒,他必是竭尽全力,运足阳气相抵才保住一条性命。可他宁肯承认自己老迈不堪,也绝口不提他惨败在一个后辈手中。我哪里敢信他的养病之词?哪里敢寄希望于他真的会把我平安无恙地送出此地?

想必这条命今日是要撂在此地了。也没有什么,我年轻莽撞,活该有这么个下场,只是舍不得家里人,爹娘半辈子只得我一个女儿,眼珠子似的疼了这么多年,今日妄送一条性命于此,却也是我的不孝,只得是来生再报了...

心里这么胡思乱想,眼前忽然又显出一张脸,正是那个该死的白展堂。我心想我生前见的最后一个熟人居然是他,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我不愿意”,就又气得我五脏冒火。

算了,早知道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我就不那么疾声厉色了…

我心里这么想着,不由苦中作乐地一笑,低声叹了口气:“要是有下辈子,不要做贼了。”

一定不要做贼。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最好父母双全,可以承欢膝下。将来老老实实凭本事挣钱,挺直腰杆子做人。也许那时候他就肯我帮忙,我们还能像这辈子一样,做一对意气相投,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我其实很喜欢他这么个朋友。只是没有缘分罢了。

*

暮色笼罩四野,满洞清寒。

深秋天黑得早,肖天弃一直安安静静地打坐养息,期间焦龙过来送了一碗饭,是粗糙的麦饭,一闻就知道难吃得要死。只是我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我的最后一顿饭,只得愁眉苦脸地吃了。

吃完后肖天弃便睁开眼睛,温和地向我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体贴地向我示意:“恐怕会有些痛,姑娘忍一忍。”

我咬住下唇,沉重地点了点头,刚把袖子颤颤巍巍地捋起来,冷不丁听见洞口一声响,是仿佛春风拂面一般的畅怀笑声:“哟,我来得不巧,冲撞帮主款待贵客了!”

我握着手腕,几乎潸然泪下:不,您来得再巧不过了!

肖天弃动作稍止,脸色一时间明晦不定,向洞外抬去一眼:“的确不巧。我分身乏术,无法同时招待两位贵客,还请尊驾稍挪,改日来访,也叫我提前有个预备。”

他语气渐趋冷肃,显见这不速之客已引起他的戒心。我便偷偷看了一眼洞外,天色已晚,只能看清似乎是个身姿瘦长的男人,声音清润,略带些轻狂的戏谑:“若叫你有预备,我如何乘人之危?肖帮主,老不见您出来活动,近来您老人家可好么?”

肖天弃眉心微蹙,已悄无声息将匕首纳回袖中,面上却悠然一笑:“不比当年啦。年青人,你瞧着好生熟悉,过来让我瞧个仔细,省得一会儿喊打喊杀起来,倒不小心伤了自己人。”

夜风微拂,卷进来阵阵草木清香。那年青人嘻嘻笑道:“别介,您老就别想着诱我进去了,我倒也没有那个只身饲虎的勇气。我同您八辈子没来往,纯是因为被人托付了一句话,这才巴巴地赶来见你。肖帮主,您就先容我问了吧:自然观自在洞自如老人,您可还记得?”

我心头一跳,这江湖上谁人不知自在老人惊才绝伦,唯独挑拣徒弟的眼光实在不成,捡了个白眼狼做关门弟子,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那个白眼狼却好运亨通,一口气挣出了地魁帮那么大个儿基业。

这白眼狼不是旁人,正是我眼前这个仙气飘飘的绝美青年。我本以为提及旧事他会生恼,谁料他语气十分轻松,随口便道:“记得的。数年以来,家师音容宛在。”

年青人听完发了声笑,继续道:“肖帮主记性好极了,那么在下便有疑问了,自如老人从无恶名,待自己的关门弟子也是尽心尽力,肖帮主多年前残杀尊师满门,可是别有隐情?”

这个问题问得真是十分尖刻,我连忙侧耳去听,见肖天弃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满脸浑不在意,好似不过谈论一窝猪猡:“没有隐情。他教我的东西十分有限,等到我全都学会了,自然也就没有留他的必要了。”

我浑身一震,但看他眉目轻松,便知这必定就是实情,他的确只因师父所授已尽,便毫不留情对师门施下毒手。

正为这人的凉薄天性而悚然时,那年青人长叹一声,轻声自语:“不错,我原也不信你受了什么冤屈……既然没什么误会要解,这一趟我也没有白来。那么肖帮主,请恕晚辈无礼,咱们这就动手吧!”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加强,正是对准了一早就默默提防的肖天弃,我赶忙往角落缩了缩,生怕受到波及。肖天弃等的也不过是这句话,当即微微一笑,刚要起身,不料忽然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眼中惊怒交加:“你竟敢——”

年青人爽朗大笑,十分悠闲地道:“不然呢?面对你这等老阴比,我能不先使点儿手段?我说肖老帮主,您就别忙活了,这毒是我亲手调配的,名叫阴阳无惧无欢散,专克你体内双股真气,你现在越是运功抵抗越是催发毒性,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呃...”

我万万想不到,今天居然倒霉至此。肖天弃武功高强,一般毒物无法近身,想必那年青人堵在洞口一通废话,就是为了放出那味毒气,悄无声息化入他体内。可那毒气不知怎的,相当一视同仁,一时间我只觉头重脚轻,不由自主呻/吟出声,缓缓倒下,恰好一头磕在肖天弃脚下。

肖天弃反应奇快,瞬间把我抓起,口中低喝一声,一手把我夹在肋下,一手化作凄厉掌风,向洞口之人当胸袭去。

我只觉劲风袭面,肩上一道巨力擦拂而过,化进我鬓边散发中,狂风暴雨一般尽数迸涌而出,招招喷向那进犯者的胸腹要害。

此时我虽然身体僵直麻木,但仍感觉得出我们三人不过咫尺之距,肖天弃掌力脱手,眨眼便将我整个人挟裹其中,仿佛一件巨大的暗器疾射而出。

那年青人不防有此一招,登时施展身法躲避,却在目光触及我面容时忽的一怔,当即折返回来,鹤行鱼游,将我兜进他的羽翼之中。

与此同时,我身上凝而不散的一股阴寒之气终于爆裂而来。只听一声奇响,那年青人闷哼出声,唇边一缕鲜血已汩汩流出,滴落在我脸旁。

两人交手,间不容发。那年青人既然将我接下,已失先机,肖天弃绝无可能错过这样一隙,汹涌攻势连绵不绝。那人只得反手将我推开,滚落在一旁草地之中,再次抖擞精神,与肖天弃缠斗起来。

我被这一送摔得眼冒金星,仰面倒在地上好一阵儿,才慢慢将凝滞的一口真气逼转周身。那什么无惧无欢散毒性甚猛,我如今不止四肢僵硬,口舌亦麻木不堪。饶是如此,我仍旧竭力转动眼珠,去看不远处的凶险场景,心头不由掀起惊涛巨浪。

不只是为他二人高强的武功,更是因为那年青人在将我抛出的同时,在我耳边低声轻语:“咬破舌尖,真气运转三个周天,可解此毒。”

我连忙照做,一边目不转睛盯住场内形势,一边在心底暗暗回想,那年青人情急之下,声音稍有不同,不知为何令我很是熟悉。直到那年青人酣战许久,逐渐目露凶光,仿佛惊天霹雳斩开铅灰色的暮云,我才猛地醒悟,疾呼出声。

“荣姐!”

我心中大震,所幸口舌麻痹,不过是哼唧了一声,并未招得两人着意。我一时满腹疑云,脑中不由地接连涌现无数问题。

袁荣为何在此?她为什么这样打扮?她受了谁的嘱托要来收取肖天弃的性命?她为什么会有如此高的武功?

然而凡此种种,不过在心头翻涌瞬息,立即就被担忧之情所取代。袁荣方才硬接肖天弃一掌,全是为我,一时间我全然忘了前段时间对她的不满,提心吊胆看向战局。

肖天弃重伤未愈,兼之年老中毒,本该落入下乘,然而袁荣却也在交手之初便遭重击,她脸上做了易容,瞧不出脸色如何,但观她步伐凝重,便知道她眼下必也十分难捱。一时间这场生死之争结局叵测,竟不知会是如何发展。

天色已然大黑,唯有洞口悬的一盏明灯摇摇欲灭,照亮方寸之地。

我眼神不错,足以看清他二人争斗。只见袁荣一袭皂袍矫若游龙,手中银光乍现,却非她赖以成名的峨嵋刺,而是一柄宝光森寒的短刀。肖天弃虽以肉掌应敌,但他掌上真气绵延不迭,想来要比真刀真枪难对付不止十倍。

一时间刀光掌风齐齐交汇,袁荣忙着抵抗飘忽如鬼魅的掌力,不料肖天弃微微一笑,忽有一簇细碎光芒从他怀中暴起,直冲袁荣门面而去!

此时袁荣单刀被掣,她反应极快,微微扭身的同时将肩上提,要用一条手臂为代价拦下直冲头脸的威胁,然而事情发展却不如她所料。眼前忽然一花,耳边听得叮啷脆响,寒风嗖嗖,那簇银芒已擦耳而过。

那东西击偏暗器之后,似乎正好钉在了树冠之上,正是袁荣此前赠给我的那只银哨。此刻哨音高亢入云,在林中回荡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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