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恩公

汉水漠漠,春光漫漫。

在波平如镜的江面上,静静停着一叶小舟。

此时此刻,已是夜半时分。江面上万籁俱静,偶有江流触到暗礁,响起淅沥水声。

江面上转瞬即逝,掠过一道雪白身影。

是个身着华贵锦衣的年轻男子,他容貌俊朗,身法更是出色,风一般涌进一艘华美船舫之中,落地时悄无声息,保管船里耳朵最尖的舵手也听不出来,这船上已悄然多出来了这样一个年轻的稀世高手。

这年轻人是白愁飞。清高自许,恃才傲物的白愁飞。他与路上结识的两位好朋友,温柔与王小石一道入京,无非是求一个锦绣前程。但却在这样一个平静安宁的夜晚,撞见这一桩惨案。

他人才上船板,已嗅得浓重的血腥。

白愁飞暗恨自己来迟,再往屋中多去一步,果见七八个满面邪浊的大汉,正围着几个少女狎笑谑弄。这些少女年龄不大,个个惊慌失措,唯有中间一名女子,修眉美目,姿容超脱众女之上,引得几个恶匪神魂颠倒,为抢夺这一绝世美人而争吵不休。那女子却也绝非一般娇闺,看出这些人贪涎她的美貌,沉着地微微一笑。

“既然诸位争执,不妨听我一言。我生平最仰慕英雄,你们谁的功夫好,才是英雄。”

白愁飞心中叫了声好,果听一干匪众纷纷起哄,心说不如先瞧那女子如何凭智打发这一帮有勇无谋的强盗,再伺机发作。正是此时,忽听一声短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

“此时不出手,还看什么?”

话音未落,那人已拔身而出,袭进舱内。舱内恶匪惊觉有人来犯,刚要出声发喝,已被来者一掌劈在喉间,当即喉头受损,喷出一口鲜血,歪倒在地。

白愁飞大惊,他太过专神于舱内,竟全未注意到何时身侧多了一人。若非此人并无歹意,出声警醒,只怕自己已经着道,不免暗暗生愧。立即一个箭步上前,对准接连冲出的五个盗匪,运指如飞,一指戳在对方印堂上,只听嗤得一声轻响,那人便响起惨烈的痛呼。只这一声发出的瞬息,剩下四人皆已毙于他的指下。

先前进来之人虽然动作比他要快,却绝无他这般凶性,转身间见地上倒着的五具尸体,口中惊奇地咦了一声,明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了一息,忽然醒悟过来,闪入舱内,急急低呼出声:“住手!给我留个活口!”

来人飞身上前,果见那丽人手持袖刀,扎进最后一个看守她的匪盗心口。这一刀果断非常,谁见了都不能不叹一声精妙。

女子脸上显出一瞬的惊疑,倒是那闯入的不明来客,重重地跺了下脚,惋惜地长叹一口气:“哎呀——”

白愁飞顿了一顿,他微微蹙紧眉头,业已听出这一声叹息中清爽的女声。再一回想这女子惊人的身法,登时吃惊不已,心中暗暗盘算他所知的江湖女流,哪一个身具如此武功。

正飞速思索,温柔与王小石终于发现这边大船上的危机,匆匆冲进了船舱,失措地呼叫他的名字。

“白愁飞!你在不在…”

白愁飞向外迎出一步,几乎与温柔碰个满怀。

温柔下意识拔刀,已被他轻轻按住了刀鞘。

“别进。里头不大好看。”

王小石稍落后一步,听完他这句话,刚想要多问一句,舱内却突然亮起了灯火。

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云鬓散披,眼睛像秋水般明亮的女子,手中掩着盏琉璃色防风的纱灯,正款款向他们走来。

王小石一对上她温情如千种流云的眼眸,便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幻境。连自恃美貌过人的温柔,也在一照面的惊艳之下,生出几分恍然。

三人的目光一齐互相对上,都不禁一愣,唯有白愁飞心不在焉,出神地望住船舱,凝声发问:“...她呢?她怎么不出来看看?”

舱外明月高悬,江心月痕湿冷,宛若银练直悬九天。

四人简单互通姓名,那女子自称田纯,独身入京,不料途遇盗匪,毒死了她舱内护卫,意图强掳于她,幸得白愁飞见微知著,赶来相救,这才救下她一条性命。说着便折身下拜,柔柔一笑:“今晚若非高士相救,小女子可不堪设想,唯求速死。这样恩情,小女子永志不忘。”

她顾盼间眼波宛转,抬头时不忘凝了白愁飞一眼,白愁飞被她这样一睇,一时间连嗓中的话也凝住了。待得四人重新入舱,他一打眼瞧见地上蹲着的身影,才恍然惊觉这第五人的存在,赶先一步拦在众人前头,沉声发问。

“阁下今夜施下援手,想必也是位古道热肠的侠义人物。不知白某是否有幸,可以得知阁下尊姓大名?”

田纯也才发现救命恩人还有一位,连忙上前,婉言出声:“多谢这位英士出手相救,阁下大名,还望赐告。活命之恩,小女子必定衔环以报。”

田纯身影挪动,掌中灯光也随之向前扩散,在舱中燃起一片明灭的柔黄光影。这片光影里,便渐渐映出一个纤秾合宜的身姿。

皂衣,墨发,腰间系着短刀。

白愁飞心想,果真是个女子。

王小石却呼吸一窒,下意识去看身边的温柔和田纯。难不成今日天公错爱,竟将这三位钟灵毓秀的女子,同时呈在自己眼前?

起先是鸦羽似的头发。美人岂非都是这样一瀑缎子般的好头发?接着是眉眼,圆且大的杏眸,再加上浓墨重彩的眉睫,匹配出好一套丹青妙手难着的稠丽。因为这一双重工造化的眼睛,连原本很标志的纤巧的鼻、殷红的唇,都已黯然失色。

她游目如电,田纯等人一碰上她的目光,都仿佛被火舌舐了一下,唯有温柔,感觉是被一朵落花亲吻了脸颊。

王小石自诩是个多情的人。只是他的情虽然多,但是纯粹。他只纯粹地欣赏着世间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在满室摄人容光之下,他竟由心感到自惭形秽。

他注意到白愁飞的眼光,亮得像黑暗中的炭火。他也在观望着那少女的身姿。他是否心里也在赞叹造物之奇妙,可以将女子造得如此摄人心魄?

可惜他不知道。

谁也不能知道白愁飞的心思。

“不用。职责所在而已。”

黑衣少女冷静地开口,扣住那唯一的活口立起身来。她这样一起身,众人才看清她无论身上服饰还是腰佩短刀,皆是官府衙差的标配,心中不由纳罕,唯有温柔心直口快,脱口而出:“你是衙差?官府里还有你这样的人?”

她本意是为赞赏这黑衣女子的非凡美貌,但是落在旁人耳朵里,却有讥讽她文胜于质之嫌。田纯一抿唇,刚要出口打个转圜,那黑衣女子已微微摇头,语气虽然谈不上温和,但好歹也算按捺了耐心:“怎么没有?六扇门正九品淄衣捕头。难不成你要查我的令牌才肯相信?”

温柔虽然一向横行霸道,但并非不分好赖之人。她一向对容色姝丽的女子颇有好感,见这少女虽然不算热络,却也有问有答,称得上礼貌,温柔对她好感更甚,见她手中牢牢抓住那瘫软的恶匪,便兴冲冲地走到了她跟前,好奇道:“你拿了这个人回去,是要到官府仔细盘问么?”

黑衣少女手中劲力不放,轻轻点头:“是。这一船上下好几条人命,总要有个可追究的罪魁。”

温柔从没接触过衙差,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女捕头。她见猎心喜,不免笑得更加甜蜜,大大方方地发出疑问:“我没见识过官府审讯犯人的手段,你打算怎样拷问他?”

黑衣少女淡淡地道:“总不会是什么温柔的手段罢了。”

温柔很高兴:“啊呀,你竟然猜到了,我的名字就是温柔!我的手段自然不一般,不如你把人交给我,我替你问话?”

黑衣少女稍有错愕,不免在她脸上凝了一眼,微微抿了抿唇角:“你不行。这不是什么人都做得来的。我要带回去,交给专业的人...”

“罪犯如何处置,难道不应首先过问苦主的意愿么?”

一直沉默不言的白愁飞忽然发声,他语气并不很重,也并没有颐指气使的姿态,却不料这话触到了她哪一处霉头上,她登时换了脸色,深深皱起了眉头:“官府做事,由得着你来指摘?”

舱内忽然亮起明亮灯火,原是田纯见话机不在己身,也不声张,悄悄退开,吩咐奴仆重新点灯收拾。

她镇定如恒,打点一切的同时,也在密切关注这边的局势,见话锋不对,立即走上前来,阻开微微色变的白愁飞,向着黑衣少女笑道:“官差大人秉公执法,一片冰心,然人知恩不报,与禽兽何易?大人既不肯私受恩禄,还望告知府衙所在,也便日后小女子禀报公府,褒奖恩公。”

黑衣少女见她细声软语,语气微微软了下来,但依旧冷着霜容,摇头否决:“这样的案子我一年不知道要办多少,每一桩都去禀告公府,哪儿来的时间处理?”

又一思忖,淡淡作出补充,“不过你这案子也算大案了,若要知道后续,可以去信一封给刑部原侍郎,他专司江湖恩仇劫掠,必定通知你后续结果。这样处理,不知你这苦主满不满意?”

她这话意有所指,显然是在回击之前白愁飞的诘问。田纯自然省得,刚要颔首表示认可,白愁飞已冷下声音,先一步代为回答。

“想来郭巨侠之千金爱女,行事必定万无一失。一切照办就是,哪里还有不满之处?”

白愁飞此话一出,温柔与王小石皆大惊失色,温柔率先忍不住,失声叫道:“你就是郭巨侠的女儿?那个六扇门第一女捕头?”

黑衣少女脸上也有一瞬的慌乱,但她心知身份告破,立即激恼起来,先是冷冷瞥了温柔一眼,厉声反驳:“哪儿来的六扇门第一女捕头?少传谣言!”

又忿忿地看向白愁飞,指着他的鼻尖,咬牙发狠:“我就是我,什么郭巨侠的爱女,你少发癫了!”

白愁飞扬了扬眉毛,很无谓的样子。

少女勃然大怒,当下不顾田纯的竭力挽留,提着那恶匪,不顾一切地冲出舱门。王小石等人下意识追出去一步,却见她忽然脚步一顿,回首看了过来。

她没有再说话,紧接着便展开身形远去了。可他们都从那双顾盼生辉,噙着怒意的眼睛里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王小石怅然若失。温柔撇了撇嘴,有些遗憾地嘟囔了一句,回舱去了。只有白愁飞伴在他肩侧,一同望着江上几叶扁舟出神。

王小石忽然生出一丝好奇,转首望向他这相交没有几日,却倍感心意相通的好友,诚心发问:“你怎样看出这位郭女侠的身份的?”

白愁飞淡淡一笑:“这样的武功,又是这样的容貌,不是那位近两年声名鹊起的郭小姐,又会是谁?只不过她之前一直在京内办差,我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王小石道:“我瞧她起先和颜悦色,并没有传闻里那么坏的脾气,怎么突然又发作起来?你的话虽然不大好听,却也不值当这样大动肝火。”

白愁飞脸色疲倦,只是这疲倦之中,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傲:“她那样的出身,又恰巧作出一点微末的成就,恐怕生平最讨厌别人把她罗列在那么一个盖世英杰的父亲之后。她既然如此不愿蒙受父辈的隐蔽,我又偏不爱如人所意,只得把她气跑了。”

王小石一笑:“你又是何必。”

江面春风料峭,白愁飞微微仰面,唇角不禁轻轻一弯,忽然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人若要表现,一定要在有光亮的地方。要做黑暗里的火镰,而非一无是处的鲜花?这句话放在别的地方,一样管用。”

王小石糊涂了:“什么别的地方?”

白愁飞微笑不语。

*

黑衣少女身形急转,沿着岸边疾行数里,余光捕捉到一艘朴素的画舫,当机将身一折,气势如虹地冲上了舱板,将手里的匪盗向地上一扔,哈哈大笑:“怎么样?我办得多漂亮!那几个人可一丁点儿都没起疑!”

舱板上守候多时的女子着装简朴,满面微笑,正是人称“笑面泥佛”的韩三姑韩小雨。而这黑衣少女,自然便是身量初成,正值双九年华的郭芙蓉了。

韩小雨目光充满爱怜,微微点头:“很好。我们二掌柜的不止武功绝世,心机智谋也是天下无双,枉那白愁飞自以为聪明过人,也半点没瞧出来呢。”

郭芙蓉洋洋得意,哪里还见一丝的怒容,听了韩小雨不遗余力的称赞,掐着腰满意地在舱板上转了一圈,随口发问:“那是呢。不过我虽然在他们跟前演了这一出戏,却不明白为什么。三姑您告诉我,为啥要抢在他们之前拿下这个匪盗?您之前叫我留意那船的主人,又是什么意思?”

韩小雨闻言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迟疑。然而面对着郭芙蓉炽热又好奇的目光,还是缓缓道:“你头一趟出来办事,办得很是利索。袁荣之前告诉我,你已长大成人,什么事儿不必再瞒你,因此我便告诉你缘由。这一伙匪徒,是迷天七圣手下的七煞,受人指使要掳走那船的主人,也就是雷堂主唯一的女儿雷纯雷小姐。袁荣叫你借官府身份阻止这一场惨案,便是希望暗中查明这件事内里的蹊跷,以及背后的主谋。”

郭芙蓉一惊,一双大眼睛满是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出声:“幸好荣姐的消息灵通,叫我拦住了那一起贼人。否则雷小姐看着那么娇弱,怎么抵挡得了这样的折辱?”

韩小雨听了她这样一番感慨,一时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倒不由得再次想起袁荣。

当初她得知排在自己前头一位的二掌柜居然是郭巨侠的千金,而且只比自己早入伙一天,抵不住满腹疑窦,便找到袁荣,坦然告知自己的担忧:“我知道您胸怀大志,不拘人才,然而郭姑娘的父亲得知,是您将她拉进这一谭浑水之中,恐怕是...”

袁荣不过一笑了之:“郭大人连女儿的婚事都管不住,怎么还能管得住她的志向?他不解女儿心结,日后只怕要渐行渐远。现如今我给她施展鸿志的空间,郭大人日后只有感谢我的时候哩。”

其时韩小雨犹自不能理解,又想郭小姐千金贵体,必然不能忍受江湖之艰辛,恐怕不用等到郭巨侠问责,她已黯然退出。谁料她居然颇有恒心,虽然头两年为了六扇门考绩一直留在京中,但她的长进也是有目共睹。时至今日,哪怕是见识过不少英杰的韩小雨,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已具备深入江湖的能力,是一颗不容小觑的冉冉新星了。

两年时光何其迅捷,哪怕是一把钝刀,磨了两年也该得用了,何况郭芙蓉这块并不驽钝的璞玉?

郭芙蓉对她内心所想毫无察觉,只兴致勃勃地阐发对王白四人的看法,提到了温柔,才突然改了脸色,淡淡地一撇嘴:“你之前告诉我,那位洛阳府尹的千金温小姐与我很像,我今天见了才觉得,压根一点儿都不像!”

韩小雨道:“怎么?”

“我才没有她那样,蠢得挂相!除了武功不错,一丁点儿看人眉眼高低的本事都没有!”

韩小雨笑道:“温姑娘哪样的品貌,人情上欠缺一些又有什么呢?多半是家里娇宠太过,她自己又颇富天资,这才行事莽撞罢了。”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触动了郭芙蓉,她神色一黯,显而易见地神伤起来。韩小雨一时不察,只得另起话头,取出一只小匣,展开给她看:“袁荣说过,若你这件差事办得好,便再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自己瞧罢。”

郭芙蓉登时由阴转晴,开开心心打开小匣,里面是一封短札,与一口白玉药瓶。她对那药瓶视若无睹,先一把拆开了信札,飞快地浏览过后,才皱眉不解道:“怎么是关中?好好儿的为什么要我往北边儿去?我才准备顺着下南方玩几天呢!”

韩小雨微微一笑:“你去过的地方少,才不知道关中的好。关中这个地方,好处不下江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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