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贼头

出了地牢,已是日头西斜。

我一瞬间从那样逼仄压迫的环境脱身,立即打了个冷战。一股晕眩袭上了头脑,我没撑住,跑到一棵树下吐得昏天黑地。

夙风等我吐了个干净,才把我拉起来,掏出帕子,拧着眉给我擦脸:“出息。”

我虚弱地靠着树干,感受到夙风粗暴中带着仔细的手法,哪怕现在头疼欲裂,还是倔强地别过头去,不肯让他给我按摩涨痛的太阳穴。

这一下午高强度的问话连带查阅卷宗将我折腾得够呛。我自诩神经还算坚强,也被一桩桩一件件匪夷所思的离奇案件震撼得喘不过气来。饶是如此,这一下午的精神折磨,都抵不过夙风那句严厉的指责。

自作聪明这四个字,真挺难听。

打小我就知道,我够不上聪明,资质也未必佳,一直以来众师兄都尽量不在我跟前显摆自己的得意能耐,谁料夙风今天当着那么些人给我难堪。我又气又伤心,眼睛里噙着泪,心里窝着老大的委屈,不肯搭理他。

夙风见我置气,脸也冷下来了,他向来也不会迁就我,眉毛比刚才蹙得还深:“这一句话就受不住?以后更难听的话扬到跟前,你也这么动辄给外人甩脸子?”

“我不理解,”我也不敢跟大师兄拗得太狠,毕竟我们师兄弟八个被他收拾惯了,没有一个不是打骨子里怵他,把脸扭过来,含着眼泪控诉他,“你为什么要跟外人比谁对我说的话更难听?你怎么不跟人家比谁对我更好?师兄真是不讲道理!”

夙风依旧冷着脸,眉头却渐渐松开了:“对你好的人还不够多?任谁都要对你笑脸相迎,大明宝钞都没这般待遇。”

他唤人把马给牵过来,把我扶上马鞍,见我的确没力气把稳缰绳,索性替我牵住了辔头,边慢慢地走,边向我问话。

“我虽不知你为何突然要当捕头,可你已瞧过了,做捕头非但半分也不风光,坐在恶臭的牢子里查一天的宗卷才是常态。你现在回去还可向师父改口,不要逞这一时之强。”

这半日的见闻的确远超我的想象。然而离那阴暗滂臭的地牢越远,我的心境也就越明朗,想了想父亲原先的打算,便觉得这点儿程度还不足以将我吓退。于是我摇了摇头,十分的自信:“师兄也忒瞧不起人,我可没觉着辛苦。腊月底六扇门捕快公考,我可是铁了心要去报名的,你也劝不住我。”

六月天暖风得意,熏得人面孔生晕。夙风牵着马慢慢走到树荫底下,夏花初初绽开骨朵,一个个低着枝儿搭在他的眉尖。他没再说话,只是回首淡淡看了我一眼。待回了府,夙风坐在马上,轻描淡写地向我点头作别:“明儿个我来接你,到时候别忘了这番豪言壮语。”

我莫名有点儿心虚,还是硬挺着点了点头:“那是当然!”

第二天下午夙风来时,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备了面巾帷帽,还带了止吐的药糖和擦太阳穴的清凉药油。不料这个狗比果真从来不肯如我的意,直接把我带到他们刑部的官衙里,指着一张桌子示意我从便,自己去一边处理公文去了。

我气得骂他死棺材脸,到底也清楚他毕竟身居要职,没有许多功夫陪我四处乱逛。来这里看看真正的官府该如何运营,实际也算长了见识。

我不敢胡乱走动打扰他们工作,看见桌子旁堆积的卷宗,随手抽了本打开看,发现是现如今江湖里几个大宗派的信息。我对此很感兴趣,看话本似的翻到底,最后一札写的是葵花派,却是个残页,除了名字其他一片空白。我在纸堆里刨了会儿找下文,刚捡起一卷捆扎起来的大字报,头先一张瞬间轻飘飘滑落,展开在我眼前。

盗...圣...白玉汤?

我连忙捡起来,是张通缉令,上面是个年轻男子的形貌,长眉细眼,十分隽秀,下面标着五千两的悬银。再将手里一摞依次看了,也都是通缉令,只是再没有一张有这样高的悬银。

白玉汤这个名字,我依稀倒也听说过,是个这些年声名鹊起的□□人物,看画像倒是难得的秀气。刚好这时候师兄从身边路过,我忙扯住他的袖子,将这张悬赏令张开给他看:“这是近日要贴的通缉令么?怎么赏银这么高啊?”

我记忆里这个人出名至多不过一二年,名声是这几个月渐渐传进京都耳朵里的。只是皇城脚下最重民生,很少将有名的匪盗悬赏贴出去,以防引起民众不安。师兄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线报说这个人行迹隐约要往京都来,上边放话一定要活捉了他,故而才开这么高。”

我不解:“为什么一定要活捉?我看他年纪甚轻,应该也没犯过什么大罪?”

夙风冷嗤:“其实也不过是不入流的蟊贼,只是小偷小摸也敢妄称神圣。朝廷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我听得似懂非懂,夙风被我这一拉扯,倒也不忙,扫了眼我手边摊开的江湖讯息,随机提问:“都看完了?衡山派现任的掌门是谁?”

我撇撇嘴:“谁记得那个。不过你不管我,我随手翻翻。只是师兄,你瞧这个。这个葵花派,怎么是个残页?是不慎散佚了么?”

他就着书翻了两页,对这个散佚的说法不以为然:“这里东西是最全的,不会有不完整的记录,应该是我还不够格借阅整本密卷。”

我好奇心一向平平,闻言便抛开手去,又缠着他只管问那传闻里的贼盗的魁首:“这个人厉不厉害?你有没有见过他?”

“见过一面,”他俊眉一蹙,对这清秀得甚至有几分女气的画像略有不满,“没有这样秀气。画师应当只听说盗圣俊秀,却不知不是貌若好女这个俊秀法。”

我兴趣更浓,飞檐走壁的盗贼偏偏是个美男子,还是个连我师兄都认可的美男子,这不得不吹动了我身为闺阁少女的一片心湖,涟漪泛到脸上去,笑意藏都藏不住,“那他武功比你如何?他到底长什么样?有你...有我三师兄好看么?”

夙风被我拉住缠了半晌,已然不耐,眉宇间隆起隐约的纹路:“你来这儿是来听逸闻打发时间的?今日这些东西记不下来,你就不必回去了。”

我吃惊地望着他冷漠的脸庞,心里隐约升起不妙的猜想:“我以为只是放在这里随便人拿来看着玩的...你并没有告诉我要去记那些人名啊!”

“看着玩儿?”夙风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眼里显出鄙夷神色,“你以为捉贼查案靠什么?知先行后,不懂得哪里山路宽敞又凉快,哪里过了就得留下脑袋,捕头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看了看左右堆积的两座小丘,第一次觉得什么叫心凉了半截,还试图垂死挣扎:“师兄,你总要给我时间啊...”

不料夙风果真机断非常,在我出口的一瞬间,毫不容情地拨开了我,阔步走开。我呆了一瞬,顷刻间脑子里涌出来两个反应。

一是掀桌子走,二是留下来看。

我叹了口气,将几张通缉令卷好放回原地,重将江湖卷宗摊回在桌上。

能怎么办?夸口要做天下第一女捕头的人是我,不过两天就要打退堂鼓?我郭芙蓉还丢不起这个人。

这一天我到底还是凭着要脸熬下来了,谁知道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夙风变本加厉,仗着我爹给的一道鸡毛令,整天对着我呼来喝去。不是令我一天背下来如山卷宗,就是让我跟着狱卒整饬文书。两个月下来我在他手里是服服帖帖,小青都说我从没有这般窝囊过,这一点我光从我爹眼中暗暗的笑意就能窥探出来。一时间气得直掐自己大腿肉,都不晓得是骂老爷子偏心又狠心,还是恨夙阎王冷漠又绝情。

不过这两个月的奔波其实还有好处,就是脚力上涨。我家传的轻功名叫追山逐浪,乃是父亲观山脉河川蜿蜒走势有感而创,大成之后身形矫健如鹰隼,十分舒展大气。我的掌法虽然还被我爹嫌弃得哪哪儿都不成样子,唯有轻功,偶尔还能得到我爹一两个肯定的颔首。

日子这么慢慢悠悠地过着,到了八月初一个晚上,我照例去找我爹演练拳脚,岂料刚走到门口,就听我爹森威的声音穿墙而出,扼住了我的脚步。

“追风明天就要回来了,我与你师娘都临时抽身不得,还得要你跑一趟,把他给接回来。”

听见追风这两个字,另一桩尘封许久的心事立即袭上心头。我忙贴住门隙往里窥探,发现我爹对面坐着的乃是夙风,手中握着茶盏,闻言略一低眉,恭敬应下了。我娘则坐在一旁,满意地上下打量,忽然展开了话头。

“夙儿是师兄弟里的老大,一向懂得为我们排忧解难,这桩事提前告诉你也无妨。这回你三师弟回来,我与你师父就商量着把他和你九师妹的婚事定下了。我们两个难免有精力不济的时候,还要你为长兄的多操持才是。”

“婚事?”夙风脸上一震,又或许是投在他脸上的烛影受风吹动,映得他半边脸色黯影冷肃,“...是师父师娘一起定下的?”

我娘点头:“正是。半年前老三替芙儿挨下那一掌,显见对她极有情谊。芙儿身受他如此大恩,又岂有不报之理?”

夙风沉默半刻,将茶盏磕回了几上:“那么九师妹的意思呢?我见她一心想当捕头,似乎不愿这样早成婚。”

我娘笑道:“芙儿心性怎么样,你做大师兄的怎么会不清楚?多劝解她两句就算了。你这几日也不要再带她去公门里了,待在家里准备嫁妆才是正途呢。”

我大惊失色,还没想好怎么应付的说辞,忽听里面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夙风向爹娘行了个礼,便要告辞。我一时来不及躲闪,刚勉强往廊柱后一避,夙风便出来了,不知为何似乎心事沉沉,丝毫没注意到我的方向,大步地出府去了。我看他背影渐远,连忙扑回门上,屏气凝神地等候下文。

“...夙儿这孩子,看上去也不是无心,”我娘的声音听去仿佛含着无限感慨,“只是我们终究要为芙儿着想。追风虽然武功资质都差上一些,总归脾气好,性子和芙儿也更合得来。”

我爹微微颔首,也无不赞同:“一个吏部司长,也是替我们还了恩情,不算我们亏待了他。只是追风明日回来,芙儿要是还不肯应下婚事,少不得还要费点儿功夫。”

我心里一团乱麻,娘还在温言相劝,我已经听不下去,回到院中第一反应就是扑在床上痛哭一场。成什么婚?把自己一生赔给另一个男人便叫做报恩了?这样的话行侠仗义的大侠们岂不是要妻妾成群,救一个人就要讨一门老婆,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越想越气,枯坐了半夜,等到小青耐不住先睡了,自己胡乱裹了个包袱,把平日积攒的百八十两银子装好,趁府里一片睡意沉沉,翻过了院里的后墙,趁夜向城郊进发。

嫁人?谁乐意谁嫁!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蹲在墙头,小心避过巡街的守卫,刚要扑到街上去,忽感背心一阵劲风。这一下来势汹汹,我身在半空来不及躲闪,将身一扭,只得狼狈不堪地跌落在地,定睛去瞧插入地中的暗器。

是枚十字镖。

缥缈淡蓝的月光下走出一个人,身姿颀长,腰间一片泠泠的白鱼鳞光,是一只满装七十四只十字镖的防水鱼皮囊,月光下渐渐映出宝蓝色的满绣云纹的衣领,薄而冷峻的嘴唇,端肃深邃的眉眼,一双黑浓的眼眸紧紧盯住我,显露出狐疑的神色:“这么晚了,你要到哪儿去?”

一见是他,我方才的惧意立即转为怒气,又不敢冲他发火,只好拿脚去拨弄深插泥中的十字镖:“你又在这里做什么?下回看清楚再发镖好不好,要不是我本领高强,早就当场毙命啦。”

正如我不回答我为什么在这儿,夙风自然也不回答我,上前一步细察我的装扮,眉头立即蹙了起来:“你是要离家出走?胡闹什么,落到巡捕手里,少不得拿你去蹲一宿大牢。到时候师父的脸还往哪里放?赶紧回去!”

我被他这么一命令,积攒许久的怨怼实在难以平复,干脆不管不顾地吵嚷起来:“我丢他的脸?我自然什么时候都丢他的脸,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着急把我嫁出去!怎么就没人来问我愿不愿意,我凭自己本事吃饭不成么,干什么非要那个怂包来养我...”

“你不愿嫁给追风?”

夙风冷不丁开口,截断了我的满腹抱怨。他目如寒星,目光紧紧盯着我的面容,我这才恍然,撇过头颇有几分忸怩:“倒不是说不愿嫁给他,我就是不愿嫁人。我不想什么都没见识过,就要被关在家里相夫教子过一辈子,多没意思啊。”

他皱眉:“你的武功放在江湖里,根本过不去眼。”

“那我单纯就是去长长见识,”我争辩道,“而且武功这东西最不辜负人,我天天这么练,还怕没有长进吗?”

夙风淡道:“你不过是纸上谈兵。要知道你之所以可以在京城这样横行无忌,到底还是靠师父的威名。一旦走出这个皇城根,没人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你以为你能忍受几天?”

我沉默了老半晌,然后才道:“不管怎样,我总要试试。”

夙风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看着我,慢慢地,严肃地道:“你非去不可,师父师娘都不能阻挡?”

我道:“非去不可。”

因为江湖这两个字,本来就是最勾人夺魄所在。我不能免俗,非得去见识不可。

夜风是微凉的。街心依旧寂寥无声。

原夙风静静站在一束月光底下,被倜傥的银辉浇了满头。

他微微蹙紧了眉心,脸上一闪而过某种复杂的情绪。月光如此清白,将他的神色照得一览无余。我紧张地看着他,心想如果他要抓我回去,只要稍一动作,我立即掉头就跑。

我正满心警戒,他却不知何故,微微一笑。这一笑十分微渺,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熠耀。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他抬起手来,解下了腰间伴随他十数载,助他功垂名成的白鱼囊。这只白鱼囊自他出道以来,从未有片刻稍离其身,现在正沉甸甸地伏在我的掌心。夙风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眼睛里却满是微露的深沉情愫。

“江湖里人多混杂,祝你一举成名,万事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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