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多情

京郊树林大吵一架之后,白展堂当天便不告而别。

郭芙蓉固然生气,还是担心他因为白三娘的事情热血上头,真去联合兄弟劫狱。于是紧张兮兮地跑去找袁荣打探消息,袁荣倒也肯尽心,真去把白展堂的下落打听出来了。倒是她听完整个人都不好了,不可置信地捏紧了拳头。

“他跑了?!什么叫他跑了?他连他娘都不管了?他不是还在跟六分半堂合作吗?狄飞惊就这么让他给跑了?”

“哪儿能啊,”袁荣滤着茶沫子,叹了口气,“狄飞惊倒也不想放他走,但他能强留吗?他拉不下那个脸。至于白三娘你也不用担心,白展堂的孝心不像是装出来的,他既然敢跑,估计白三娘那边已经处理好了。”

郭芙蓉知道袁荣不会骗她,心里稍微平静下来,但脸色还是不好看。袁荣瞥了一眼,几乎是瞬间便明白过来,笑道:“怎么看上去还窝着火呢?对了,狄飞惊说白展堂走之前给他留了辞呈,言辞挺正式的,看样子还是不想开罪他。你呢,他走之前没给你留个纸条?”

她木着脸,默然握紧了茶杯:“没有。他连个口信都没给我留。”

袁荣一点儿也没跟她客气,当即笑出了声:“哈。”

郭芙蓉面无表情,手里的茶杯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裂声。袁荣骤然色变,连忙按住了她的手:“可使不得!!!这是我亲自封窑烧出来的第一批茶具,玉娘嫌难看都送人了,就剩这一对儿了——”

郭芙蓉嗤了一声:“难怪那么奇怪,底儿都是歪的。你又没那个手艺,干嘛糟践东西呢?”

话虽如此,她脸色依旧阴沉如水,把一盏茶灌个干净,刚要出门告辞,袁荣便在身后叫住了她。

“害,这有什么呢?”她垂眼,声音听上去风淡云轻,“他不给你留信,你去给他写不就行了?这会儿死犟着的,朋友间的缘分玄得很,万一以后你后悔了,哪儿还有弥补的机会?”

她的声音很轻,却把郭芙蓉说得神伤不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她单方面发泄而已,白展堂忍住没跟她动火气,足见涵养。

她事后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再给这段友情一个机会,便托了袁荣手下遍布各方的谍网,如果看见疑似白展堂的人,就替她捎一段口信——哼,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不告而别的可不是她呢。

现在一年过去了,这段口信始终也没有回应。郭芙蓉忙于公务,很偶尔才会想起来这件事,这两天碰到了一个令她着实很欣赏的花满楼,才让她忽然想起这位久未见面的朋友。

其实郭芙蓉知道自己对朋友的要求还挺高,她从小到大习惯了什么都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例外。

最好的朋友就应当像花满楼一样,长得好,武功好,性格也没话说。

其实就这个标准来说,白展堂勉勉强强还算过关。

白展堂...

一旦想起这个名字,她忽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便抿了抿唇,烦躁地攥住了腰间的香囊。

拇指上的指甲深深陷在桂花蕊中,几乎要挑松了针脚,露出雪白的内芯。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她心里知道。

她其实真的有一点想他。

只是一点儿而已。

*

叶聆风提醒她之后便告辞了,他注定是跑前线的人,与郭芙蓉这个后勤人员不一个地方工作。刚到杭州报到没几个时辰,就被江南道总捕头叫走执行任务去了。

郭芙蓉气得在宅子里暴走,几度想要随手砸几样器皿发泄,可一想这屋里的陈设都是花满楼亲手布置的,只得改为狂怒长啸,还是认命地前往杭州官府报到。

杭州官府辖区事忙,压根不把她这样一个小捕快放在眼里,随手拨了个监察的岗位给她。她气得简直要发笑,连带着下午到了监察岗位,见到了官府给她分配的搭档,依旧五脏郁结,耷着眼睛,气闷地自我介绍

“我姓黄,黄木樨。我在家里行九,你叫我黄九也行。”

木樨,也就是桂花。这一年她对自己行走江湖的艺名整体做了个升级,虽然她对桂花这个花种没什么意见,但是直接当做人名还是有点儿不合适。还是木樨这个名儿好,听着文雅又响亮。

这位搭档姓侯,一看就是个机灵面相,一边将她带到岗位,一边爽利地向她介绍情况,言语间客气得甚至有些殷勤:“打开窗户,从这里往外看,正西方向约莫十三四丈距离的青色屋顶,就是我们负责监察的目标了。”

小侯看上去很稚嫩,腮帮子上的绒毛还没褪干净,被郭芙蓉注视着,明显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小声道:“这座小楼是两年前突然出现的,登记在册的持有者是个普通商人,可我们都知道那绝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对此我们已经暗中观察了多时,一致觉得这座楼要么是青衣楼在江南一带的关键枢纽,要么就住着某一位重要人物。”

郭芙蓉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赶紧点头:“好嘞。你带了监察日志吗?我想好好看看此处的水陆地图,和进出的人员名单。”

监察,顾名思义,需要长时间对敌方关隘进行观测,作用类似军营中的岗哨,只是更加隐蔽。而查阅前人记录的观察日志,便于开展接下来的长达数日的监察,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小侯早有所准备,边抽出一札卷轴递给她,边轻声解释:“这座楼紧挨数条横纵路口,从正面看被此地最热闹的一座花楼所阻挡,若非登高无法观察全貌,小楼背后挨着一条直通西湖的分流。这是最近一个月的监察日志和水陆地图,但除此之外,不排除有地道的可能。”

郭芙蓉舔了下唇角,乐呵呵地开了个玩笑:“不论此地主人是谁,想必一定很是惜命。”

话虽如此,她的精神却没有丝毫懈怠,展开地图,把这座楼的逃跑路径记了个大概,刚翻开下一页,去查阅近些天的进出名单,顿时惊讶地抬高了眉毛:“怎么没有?青衣楼一个杀手组织,如果这是它的据点之一,怎么会近一个月来毫无人员流动的迹象?”

这一声听去仿佛质问对方的工作能力不过关,她想了想,赶紧调整了下自己的语气,谨慎询问:“是因为此地主人隐约感知到了六扇门接下来的行动么,隐藏了踪迹?还是他们直接调整了联络地点?”

如果是这两个原因任何之一,这个监察点的重要性都要大大降低。正值她略感失望时,小侯察言观色,及时开口安抚:“不是的。这里一向没什么人来往,但是却一直有人居住,并且很明显与青衣楼关系密切。这点有我们潜伏的密探做担保,绝对错不了。”

青衣楼是近年来异军突起的头部杀手组织,它血腥、森严、残忍而又行事谨慎,被派往这种组织的探子都是六扇门耗费无数心血培养的精英。郭芙蓉知道由他们手里传出来的情报,都是实打实染过血的,当即不再多想,站起身来,把这个监察点仔细视察了一遍。

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是间不起眼的二层小客栈,藏在两条小巷子夹角的位置,整体还算安静。但唯一令人有些难为情的地方,在于这一片异常发达的风情行业。

江南地带素爱风雅,连娼寮也与京中不同,有建成女子阁楼模样,翠竹掩隐,分外雅致。也有临水的飞檐金台,往来拥簇着许多敲锣打鼓的小商小贩。虽没有秦淮河畔“灯船毕集,光耀天地”的风头,生意倒也十分红火。

监察房间位于客栈楼梯与二楼走廊的夹角处,两边并未开窗,原本门的位置被乔装成一堵墙,门上钉了张供桌,供着副菩萨像,开门的机关就在菩萨像底下。郭芙蓉很有礼貌地合掌给菩萨行了个礼,才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但打扫得挺干净,只有一张伏案记录的矮几,上摆着笔墨纸册。正对着的墙上开着观察孔,位置刚刚好,能将整片苍青的屋顶完整地纳入眼帘。郭芙蓉便坐下来,摊开桌子上的册子,专心致志地开始了观察工作。

按理说现在不该她的班,但因为人手短缺得厉害,小侯已经熬了几个通宵,状态肉眼不佳。郭芙蓉便自作主张,提前上岗,好让他早日把精神养回来。

头两日一无所得,郭芙蓉知道监察就是有九成都是白做工,倒也接受良好,跟小侯换班的时候还开玩笑,说但愿这楼里住的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要是住的什么阿猫阿狗一流,都不值当她熬夜掉的头发。

*

风朗气清,银月静静地溺在沉云里头,像一面少女闺阁里镶着的琥珀水晶镜。

子时一过,大部分的娼寮便结束了揽客生意,楼里的妓子与恩客拥作一团,沉沉陷入了梦乡。等到最大一家妓院摘下迎客的灯笼时,郭芙蓉已忍不住打了七八个哈欠,神情恍惚地往脸上泼了两掬凉水,继续气息奄奄地盯着监察目标。

其实值夜班困还好说,就是无聊。这里毕竟不是杭州府最中心地带,到了后半夜人影阑珊,连隔壁茶楼打麻将的洗牌声都寥落了不少,每到这个时候她都又瞌睡又无聊,得拿两个指头撑住上眼皮,才勉强不让自己一头栽下去。直到撑到了梆子打第二声,她才重新坐起来,看夜里头最后一波热闹。

各家的船回来了。小小的一叶月牙似的小舟荡开湖波,载着出局归来的姑娘,有很值得的热闹看。

各家花船不乏有彼此间不对付的,有船家擅橹,待到对家的船过来,便抽猛子往船板底下一掀,把船舱里的姑娘吓得花容失色,水面上一时间惊叫连连,十分滑稽,能短暂地替她驱走睡虫。

今夜也不例外,但这回涉事双方不知怎么,火气格外得大,三言两语便隔窗叫起阵来。

一时间两只舟子横着对骂,连着后面几只看热闹的小船一起把水路堵得严严实实,有赶着回去睡觉的姑娘便在后面怒骂:“脑西搭牢哦(脑子发昏),这个时候吵吵闹闹不睡觉,第二天起来瘟鸡堕头(没有精神),哪有客人的啦!”

郭芙蓉乐得不行,她听江南女子骂人也像唱曲子,因此格外爱听,努力伸长脖子看个仔细,但也有小舟没心情看热闹,不耐烦等他们自己慢慢疏散,选择了绕路而行。众多小船里就这一只背道而驰,郭芙蓉不由多看两眼,这一看,就看出点儿问题来。

这个好像,不是一只花船哦?

江南花船的船头都会吊一束水仙花,以示船内女子身份不同。但这只小舟却不挂花,一路悠悠荡荡,途径那座青顶小楼时,船身忽然微微一晃,从船上跳下来几个人影,落在了小楼后门外。

郭芙蓉心头警铃大作,她值班的这几天夜里,这是第一波目标明确,直接要前往青顶小楼的人马。观测孔视线毕竟有限,她犹豫了一下,立刻开门追出去,猫在走廊上的窗户底下,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走廊窗户未必离得更近,但是胜在视野开阔。所幸那几个人也没有第一时间进楼,而是选择在门口说一会儿话。

借着月光,郭芙蓉数清了人数,一共四个人,其中一个个头矮些,身材纤楚,似乎是个女人。恰巧赶上水畔一阵微风,把这女子柔媚如蜜的嗓音一字不漏地送了过来:“…今夜我在此与人有约,你们不用在这儿候着,只管去做我之前交代好的事情去...”

其中一个人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嘲哳得令人不忍卒听:“那姓陆的我们遍寻不着,还是要像以前一样,分一半人手去盯着那花满楼吗?”

猝不及防在这里听到花满楼的名字,郭芙蓉心中大骇,连忙又往外探了探耳朵。

那女子闻言似乎是无声地笑了笑,再开口话里还余留有笑音,远远传过来,却森寒得像是嘶嘶作响的蛇信:“...那位花公子与他的朋友不同,是个最温柔简单的人物。盯着他不比找陆小凤容易得多?我们很需要他,若是一个看照不及,让他察觉到了什么,此局还如何攒成呢?”

那人不说话了,女子复又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听说那花满楼家旁新近搬来一个姑娘,住的是花满楼名下的私宅。你们也要额外查一查她,倘若是花公子的姊妹朋友还好,若是他的情人,我接下来可要难办了呢...”

这一句话实在是大出意料,郭芙蓉一下子没稳住,下意识摇了摇头,疑心自己是熬夜熬出了幻听。不料她这边刚轻轻一动,那之前还在说话的女子声音一顿,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庞已经幽幽转了过来,目光像是两簇淬着毒的箭镞,闪烁着微弱的萤光:“...呀,有人呐...”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郭芙蓉头皮发麻,第一时间拔身而起。她虽然经验浅薄,却也知道被目标发现后应该当机立断,能跑就跑,毕竟哪家的探子被抓都绝不会有好下场。何况这点儿距离也不容她再多想,只来得及跑回去锁住菩萨像下的暗门,丹田气一瞬间周转全身,支撑着她像一枚上满了弦的弹子,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

——然而。

黑暗的小客栈里,劣质的木楼梯底,已经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刚刚才到,微微地仰着脸,不,或许那不能算一张脸,这张脸被生生削去了一半,仅存的半张脸不得不紧紧地扯住残缺的一半五官,眉眼唇鼻无不歪歪斜斜,没有一个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他看上去也不像个人,双手被人齐腕斩断,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寒光闪闪的铁钩和比人头还大的铁球。现在他只侧着右腕上的铁钩,轻轻地剥着楼梯扶手上的木漆,挎撘挎撘作响。

郭芙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认得他。这个人以剑术闻名,十年前也曾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翘楚......这个人是柳余恨。玉面郎君柳余恨。

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这样的人怎么会叫做“玉面郎君”?他又怎么会在这儿?

柳余恨面色黯然,似乎全然注意不到眼前这个小姑娘脸上是何等可怕的神情。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刀刮铁锈般的冷笑:“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走呢?”

郭芙蓉的手掌沁出汗来。她可能是真的害怕了,在这间不容发的空隙里,她居然能听见自己的腔子里,穿堂风一般,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那就不走了吧。”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柳余恨的外貌来自原著《陆小凤传奇之大金鹏王》,略有修改,这里就不一一引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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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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