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夫君

“你的意思是,他真的莫死?”

对面的佟湘玉比我想象中要镇定许多,她看上去对这位未婚夫婿感情也不深,虽然脸上瞬间涌出失落之色,还是很快打点精神,微微冷笑:“他们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不懂。只是他假死非得挑这个时间点,事先一个招呼也不打,我还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他瞧不上我也算了,咋敢瞧不上额爹,瞧不上龙门镖局?”

龙门镖局和衡山派,很难说这两家结亲算哪一方高攀,只是现在结亲变结仇了,我手里拿着那封退婚书,觉得就算给了她这个处境也挺尴尬,要么是望门寡,要么是成亲前被退婚,怎么着都有损名声。

佟湘玉头上还簪了白花,想是听了来投奔的小姑子的话,自发为夫君守丧。我心里同情,压低声音委婉劝说:“为这么个人伤心不值得。回家去吧,你还会有新的好姻缘的。”

“回家?”佟湘玉一笑,抬手抚鬓边颤颤巍巍的白花,眼中凝出坚而冷的光采,“成了婚的人了,还回什么家?我只当莫小宝死了,怎么也得为他守个一年半载。这么着急回去再嫁人,我们家名声咋办?”

我心中纳罕,以龙门镖局在江湖中的地位,纵使爱女再嫁,也掀不起什么风言风语。只是看佟湘玉神色,似乎倒是她自己情愿留在这儿,还不及深思,双手已被人挽住,一抬头,正对上佟湘玉情深意切的一双眼。

“咱们俩无亲无故,小黄兄弟却愿意为我跑这一趟,这个恩情我佟湘玉记在心里了,以后我就把你当亲弟弟,遇见事儿了,一定告诉我,我倾家荡产也得还你这份情!”

一番话佟湘玉说得是逸兴遄飞,我听得高兴,也握紧她的手,豪迈道:“好!自此我行走江湖,也多了一位异父异母的亲姐!只是我也不过是打抱不平,叫你一说,搞得我贪图你身家似的。俗了,不好!以后不准再提!”

佟湘玉唇边扬笑,整个人风韵十足:“好,额都听你的。”

又顺着我的手腕捏了捏,担忧道:“方才我就想说了,你走了连十天都不到,怎么脸上变了模样呢?人见着也瘦了,路上是遇见啥事儿了?”

好在这个问题我已事先做过排演。我如今这副尊容,已和原本的相貌不怎么像了。按白展堂的话说,之前一见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如今看起来倒有些意气风发的青年模样了。如果靠这张脸要饭,勉强也能凑个三菜一汤。

因此我故意嘻嘻一笑,歪过脸顶了顶腮帮:“瘦了么?你不知道,我在家可圆润了,我头一回出门,外头的饭吃不习惯,一天能掉四两。连白展堂都说我瘦得一天一个模样呢。”

佟湘玉亲和而无奈地一笑:“可不敢再瘦了,这个模样刚好,不知多招小姑娘喜欢。”

边说,边手上剥干果给我吃,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之后的规划:她打算把这家客栈盘下来,身上钱是够了,只差几个得用的人手。我想我大概要在这里多待几天,自告奋勇说能帮她几天工,被她含笑拧了一把腮肉,差点把面具掐皱:“乖得很,比我那两个瓜弟弟强多咧。不用担心,你帮工,我给你发三倍的工钱。总归有你在,我心里安生多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信重我,感觉不可谓不好。我干脆回屋,换了身新衣服,开开心心出门逛街。

薛玉的眼光很好,两件衣裳都很好看,其中一件太师青斜纹短打,下面搭一条颜色雪亮的白裤子,连腰巾也配好了。我便换了这套更利索的,换完以后揽镜自顾,绿色照得一张脸透明透亮,白裤子显出腿额外的细长。我一下笑起来,觉得自己仿佛名门正派才放出来历练的小弟子,俊得不得了。

穿新衣服总让人心情舒畅,何况我头一次这样打扮,觉得十分适配我如今昂扬的精神状态,简直是三春盛景尽在一身。出门以后看见什么都想买,最后觉得不如优先照顾自家生意,在街上站着认了认招牌,选中一家首饰店,进去挑选起来。

这里面东西自然不如京里琳琅满目,但我还是一眼相中一块芙蓉玉坠,掌柜要价二百两,我毫不犹豫,直接付了账,等出了门,才不解地皱紧了眉。

刚才那家店,掌柜的态度极好,但也是肉眼可见乏人问津。这家镇上袁荣的产业不多,不过三四家,规模都不算大,但无论掌柜经营态度怎么样,店内产品是什么,都生意奇差。再加上陕西这边货仓频繁失火,真是想想都是一脑袋麻烦...

我越想越觉得嘴里发苦,因为我从来也不擅长查案。这么烦恼了一会儿,转过街角,忽然撞上一片夺目的艳丽红锦。

是一大捧开得旺盛的杜鹃花,灼烈得将整条街都点亮了。花主人是个年轻小哥,对着满满一篓花垂头丧气。如今正是杜鹃的季节,我不由意动,主动走过去询价:“好漂亮的杜鹃,是要送到哪家花店去?好不好饶我一束呢?我可以多付银子给你。”

小哥有些吃惊,但看我出言夸赞,还是第一反应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笑完又有些局促,吞吞吐吐地解释:“这花儿不是送到店里去,是镇上新搬来的大户订的,那家主人嫌这批杜鹃骨朵带伤,不大满意,因此退了货。这位爷就算喜欢,我们也不能把人家退的花儿再卖给您哪...”

这有什么,我丝毫不放在心上,把一篓花都买下,又嫌弃花篓粗糙,退还给他,自己把杜鹃抱在怀里,兴颠颠地往客栈走。身处花香中,整个人都被熏得陶陶然,兴高采烈地要把花送到佟湘玉的房间里去,只是刚进门,便看见白展堂从二楼走出来,瞧见我后一愣,随即笑吟吟地站定了。

“哟,好俊的小郎君,”他双臂架在栏杆上,眼中是实打实的赞赏,“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十二花神里,还有您这么标致的一位小神仙哪?”

我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先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我掉头就走,仍旧将怀里的花抱得紧紧的,白展堂在身后哎了一声,也追赶出来。不过他眼下倒精明,看出来我翻了脸,不敢贸然追上来,只在身后提提哒哒地走。

我俩就这么闷头走了两三条街,手上忽然一松,怀里杜鹃扑簌簌落了一地。我当即僵住了,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总觉得气势上输了阵。正踌躇着,白展堂已走过来,很有耐心地一枝一枝捡了起来,整理好,塞回我的手里。

“拿好了,别再掉了。”

“不要了。”

“好好的,怎么不要了?”

“因为脏了,”我突然怒气冲冲,抓起花,在他胸口狠狠抽了一记,“因为掉地上了,脏了,不要了!不可以吗?”

杜鹃是娇脆的,或者说没有花是不娇脆的。花束在他胸口立时崩碎了,残红砸在他胸前雪白的衣襟上,像是一个血泡爆裂开,将他血涔涔得染透了。

白展堂眼中闪过困惑之色,这一击不痛不痒,自然不能把他怎么样。他起先很不理解地站着,默默思索片刻,神情里便渐渐透出一丝冷彻的了悟。

“我以前当过贼,偷过东西,做错过事儿,”他低笑一声,只是笑得勉强,笑意尽头,有些隐绰的忐忑,“我也是脏的,所以你也不要了?”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问他:“你喜欢西安展家的小姐,是不是?”

白展堂一怔。我不理会,继续追问道:“展家的二小姐,叫展红绫对吗?我见过她,很漂亮,性格也好。怎么,承认喜欢她,就那么拿不上台面?”

他究竟喜欢谁,我无所谓,可是有什么必要撒谎?我真的发了怒,觉得心窝里都是奇异的冰冷,并不像从前一样气得眼睛都是疼的。我微微仰着头,凝视着他的脸庞,心里模模糊糊有一个新的念想:我未必真的了解他,他也未必肯让我了解。

白展堂就这么傻站着,脸上很是迷茫,迷茫之余仍在努力回忆。我不耐烦等他编借口,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掉头要走,被他一把扣住肩膀拽了回来:“别介,叫我想明白了再走。”

他的手挺大,将我整个肩头包裹住,指尖微微用力,隔着衣料都能看出几个浅浅的圆坑。

我不做声看他一眼,他立即松开,改为握住我的上臂,轻轻捏了捏,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有些乞求的神光:“死也别叫我死得稀里糊涂的,总得听人一句辩白吧?”

我驻足,淡淡的,用脚尖去踢脚下的花瓣:“说吧。怎么回事?你真喜欢她?是曾经喜欢,还是依旧喜欢?”

“没有,都没有,”白展堂松了口气,手撤下来,勾住我一点衣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哪儿听的谣言?我是见过她一面,她一心想进六扇门,武功不济,没办法靠正式考核,想把我拷进去换一个机会。我顶多看她诚心,指点过她两句轻功,怎么还能牵扯出来桃色新闻呢?”

“真的?”我狐疑地反问他。

“真真的,比太上老君的三昧真火还真,”白展堂低下眼,语气异常严肃,只是说着说着,又有点忍俊不禁,“冤死我算了。怎么,我多跟一个姑娘说两句就是喜欢人家?大丈夫顶天立地,真喜欢我就认了。瞧你说的,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嘴角忍不住微翘,但仔细一想他的话,一把火立即又窜了起来:“什么人?见到漂亮小姑娘就想指点人家武功,你说我把你当什么人?好为人师还是见色起意?呸,您那轻功天下第二的名头可真值钱,见了人就要卖弄!”

白展堂很头疼地叹气,一只手还是悄悄攥着我的袖子不放,生怕我又翻脸走人:“什么话,小九爷说话真不公正。我还指点过谁?我又冲谁卖弄了?”

我勃然大怒,这一把怒得更甚,简直气得要给他一掌:“怎么没有?你个见色忘友的王八蛋...”

“借光借光!”

在我欲扑上去大展拳脚的时候,街角突然钻出来一个行人,径直从我们之间穿了过去,我没防备,微微闪了下脚步,立即被白展堂拉进怀里。他长臂一伸,抓住了那行人,态度很是强硬:“走那么快干什么?撞了人不知道道歉?”

白展堂个子高挑,冷脸十分唬人。那行人被他一抓,脸色都变了,连忙低头道歉,又急慌慌地解释:“请二位放我一马。镇口新开了个比武台子,我赶着去,再晚一会儿,可连树上都没地儿站了!”

我很感兴趣地追问:“比武?什么人比武?是哪家新出山的弟子,还是哪家镖局借比武招镖师,怎么这么大的阵仗?”

实际上我都没有猜对,这引起全镇轰动的比武发起人并非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也非身高八尺肌肉虬结的壮汉。这座擂台唯一的噱头在于台上的姑娘,腰垮双刀,英姿飒爽。我们来时正见到她一脚把一条壮汉踹下台,手里双刀寒冽,环视一圈,唇角涌出浓浓的讥笑:“还有谁?尽管上来吧!”

我瞬间便为她的风采倾倒,在倾倒中依旧带着一丝跃跃欲试。那姑娘武功水准远拔众人之上,台下一时寂静无声。我见左右没人应答,不等姑娘再次出言催促,立即豪气干云地上前一步,笑道:“来了!”

比武擂台不高,三面围起来,只有一面正对着双刀姑娘。我轻飘飘一跃而起,落到台上,心里很是骚包地自夸:瞧咱这派头,一句冠绝长安都不为过!

当然这里离长安县还远得很,我也只是很为自己如今不知比以前强了多少的轻功自豪而已。心头大为满意,上前握拳行礼:“姑娘好俊的武功!在下黄九,自幼习过几年拳脚,还请姑娘赐教!”

按理说我抱拳行礼过后,这姑娘也应当回礼自报姓名,可我等了半天,姑娘只是呆站着,眼神痴痴地盯着我,仿佛我脸上有蜜糖,而她是被黏住了翅膀的蜂子——直到台下维持秩序的老汉看不过去,张嘴打破了略显古怪的氛围:“这位公子,想跟我闺女比武,得先交二钱银子——”

“不用了爹——”还不等我从腰里解下钱袋,姑娘已经出言阻止,转过脸来看着我,眼神一扫之前的倨傲,精光闪烁间带着微微的柔软,“小女杨慧兰,今天有幸见到公子这样的人物,已是心满意足。总归我也累了,只当是最后一场,还收什么银子呢?”

杨慧兰是个敢为人先的女中豪杰,我很赏识。她使双刀,因此我固然不擅长一切兵刃,还是从台下借了一柄刀——我的官刀一直好好地藏在房间里,不轻易出来见客。我沉住气,冲她微微点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刀剑场上不留情面,杨姑娘,得罪了!”

我是很实诚的人,说不留情就真的不留情。杨慧兰怎么打得过我呢?她年纪轻,也没有正经拜过师,一身的杂学,天生的斗性,打到穷途末路了,还凶猛得像一匹正在撕扯着猎物内脏的黑狼。她面如桃花,双刀在空中舞得密不透风,手握得要挣出血来。我看着她在我手里突破、翻腾、不甘心地寻找机会,觉得她像一根越上越紧的弦,终于铮得一声——双刀脱腕而出,杨慧兰微微一晃,苍白的脸色透出她力竭的事实,不等她难堪地摔倒在地,我已展开双臂,将她接在怀里。

“已经很好了。”

她阖着眼睛,微微喘着气,看不太出来心情怎么样。我扶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慰:“你的底子歪了一点,内力也不够,但天赋是很好的。只要潜心继续学习下去,我们下回再比,未必还是这样的结果。”

杨慧兰默默听着,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葱白的手指,为我揩了揩鬓边的汗珠。我冲她一笑,刚要把她扶好,台下的老汉已打开嗓门,激动又无不欣慰地大声宣告:“小女既然已经落败,那么这场比武招亲就结束了!黄公子,还请下台与老朽谈谈这结亲的流程吧!”

台下顿时传来善意的哄笑,我目瞪口呆,急忙松开手,慌里慌张就要去看两边挂着的幌子。杨慧兰从身后撵上来,无比温柔地拉住我的衣袖:“夫君,蕙兰从此就是你的人了。你去哪儿,我也跟着去哪儿。”

夫君两个字一出,耳蜗里像是炸了一声巨雷,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台下一片的喧哗,我茫茫然往下一看,在众多眉飞色舞的八卦面容里,精准地捕捉到了同样一脸震惊的白展堂。

他好像连眼睛也不会眨了,脸上慢慢地露出来一个又荒谬,又奇怪的微笑。我盯着他,看他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叹息不已:“可真是,招人惦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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