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回头

“连马带车,也就十两银子,到了七侠镇转手卖出去,中间折损的价钱就当车马费了,也不算贵,”白展堂手里捏着马鞭,一边在半空中耍得啪啪作响,一边扭过脸来,颇为认真地审视我的脸庞,“头还疼么?要不我把帘子掀下来,你再睡会儿?”

“你真把我当纸糊的啊,犯不上那么小心。”

我歪在车厢里,虽然白展堂很是贴心地备了一条毯子给我垫着,我还是被乡间路况颠得没脾气。但出门在外条件有限,我也不好多说,只能脸很臭地轻斥:“说了只是一时冲风,本来也不要紧。再啰嗦你进来窝着,我出去赶车。”

四月的天气,不能再和仲春比了,昨夜那样一场豪雨,中午的日头还是暖熏熏的。我吃了颗通风丸,除了太阳穴还是胀痛,实际精神已经好多了,干脆从车厢里爬出来,趴在毯子上,捧着脸吹风。

白展堂看我一眼,把曲起的长腿往车辕上凑了凑,给我腾出点儿位置来,伸手来摸我的额头:“悠着点儿,这个身子骨还敢吹风,真烧起来了,荒郊野岭的,我上哪儿给你找大夫?”

我不理他,把额头扬起来随便他摸。反正我发现白展堂性子一点也不严酷,或者说他严酷的一面始终没机会在我眼前施展。近来我还发现他待我有一种很亲密的纵容,比方说我不肯再在这家客栈里住一晚,他就乖乖自掏腰包买马车带我赶路。诚然我倒不至于被这种微小的照顾感动到,但精神上还是很受用的。

话说得不客气一点,我自小受到的爱慕够多了。为了我爹的注意,不知多少人试图从我这儿下手。起先我也心动过,如花的年轻面孔,按着我心意搜罗的各色礼物,大把大把不值钱的漂亮话,换谁谁不晕头?只是后来我师兄特意谋划了一场血淋淋的真相给我看,我才终于明白,实际我不过是这一个姓氏的附庸。

倘若我生得勉强过眼,倒不妨玩一场感情上的小小游戏,倘若我不巧面目可憎,也自有人把我当做成功前的磨难强迫自己克服——这莫大的耻辱害得我好些年对男人充满厌恶,觉得他们无非是要驯服我,变成一条由着他搓圆捏扁的忠犬。

所以白展堂的存在于我而言是很珍贵的。我们的相识不太体面,中间也爆发过争吵,以至两年都不通音讯。我们的关系进展是如此水到渠成,我不能失去他这样一个正常且优秀的朋友。

其实说起来,我对他也足够珍惜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碰我的额头。

我的病好坏向来很快,白展堂皱着眉感受了一会儿,没觉着异常,微微松了口气:“你的病倒没有你这个人闹心。”

说完捧出来一小碟果子,摆在我手边,“本地特产如意果,里头的馅料是山上一种红棘果,酸酸甜甜的很开胃。赏脸尝尝?”

如意果白里透红,看着很讨人喜欢。我懒得沾手,示意他捏了一颗喂到嘴边,细细品咂,很吝啬地给出两个字:“不错。”

白展堂抬指在我唇边一抹,被我打了手,依旧笑得挺得意:“哟,得了您这两个字,店家早起蒸果子的辛苦,也值当得很咯。”

我横他一眼,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晒太阳,从鼻子里冷嗤:“油嘴滑舌。”

白展堂不说话了,但很快我感受到脸上微微的风,将眼睁开一条缝去看,是白展堂伸掌为我扇风,我便把后脑垫在肘弯上,斜眼看他:“什么意思?怕我吹风受凉,又要手动扇风?作秀让我瞧你的忠心呐?”

“怎么是忠心,”白展堂不为所动,顺手将我垂落的长发拢起来,收在我肩旁,“是最体贴不过的细心。山里尽是小虫子,毒得很,在你小脸上叮几口,还见不见人了?如花似玉的年纪,怎么就不知道保养呢?”

山林苍翠,层林碧透,白展堂的脸掩在微青的风里,清新脱俗得要扎人的眼睛。我近来越来越觉得他英俊得很恰到好处,很合人心意,尤其合我的心意,一时心痒痒,伸手去摸他的下颔,暖融融的,感觉很好,便自觉占到便宜的,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您这副细皮嫩肉的好皮囊,平日也没见好好打理啊?怎么还说教别人呢?”

白展堂掩下眼帘,似乎被我摸得挺受用,难得非常温柔地一笑:“打理给谁看呢?我一个人行走江湖,脸糙一点,看起来凶一点,也没人敢招惹。”

我心说他这是什么闺阁小姐做派,还怕采花贼惦记。我一贯是顺杆爬的脾气,白展堂生了一副典型的男人的下颔骨,略宽,折角清晰,脸颊瘦削地凹进去,不太精致,却英俊得无可复加。我的拇指轻轻擦过他下颔与脖颈相连的肌肤,近乎挑衅地望着他:“这算不算招惹?我招惹你了,你又怎么样?”

出乎我的意料,白展堂没什么反应,语气淡淡的:“你说能怎么样?”

我听他语气不像动怒,却也不是个玩笑的态度,将要收敛亵玩的心思,他却突然抬起手来,掌心贴住我的手背,轻轻握了一握,几乎微不可察,只眼神中泄露出挽留的神态:“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听你的,好么?”

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把我的手放下来,转身取过来一只水囊:“喝点水漱漱口吧。这水凉的很,别给咽了。要是渴的话,我给你打包了一碗豆浆...”

他转移话题的态度是那么自然,搞得我又不痛快起来。我不喜欢由别人把握谈话的节奏,按住他递到嘴边的水囊,很强硬地盯着他:“说话别这么云山雾罩的,我不明白。说清楚一点,你什么意思?”

白展堂笑了一下,又是平日里那种懒洋洋的笑法了:“你不明白?”

我冷峻地看着他,依旧躺着,不肯坐起来与他对视,因为觉得这样自下而上的姿势也显得我很有气势,沉沉应他:“嗯。”

好好的打什么谜语?猜来猜去的,有什么趣味?猜对还好,猜不对搞得大家都难堪。没得叫人骂我自作多情。

“不明白就算了,”白展堂手撑着膝盖,笑了笑,声音听上去很是洒脱开朗,“你伤风难受,我也着急。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么,一着急就乱说话,没什么逻辑的。”

我仰视他,觉得他的态度很坦然,不像着急的模样:“我头不痛了。我已经好了,一点儿也不难受。”

“哦,”他无所谓地应了一声,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只葫芦,殷勤地重又递到我嘴边,“那要不要来点儿豆浆?我叫人加了好几勺糖,还热乎着呢。喝么?”

这人怎么这么惹人讨厌啊,我对他简直生不起气来,咬了咬牙:“喝!”

又恨恨瞪他一眼,白展堂脸上是很纵容的笑意,他的手指在我鬓发间穿梭,语气柔和,仿佛在哄不知事的幼童:“喝完还是要漱口的。明天一早就到了,睡一会儿吧,病好了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我被他气着了,不想理他,索性闭着眼装睡,不大一会儿真也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沉,倒也没做梦,隐约觉得脸上痒痒,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虫子叮人。心里暗怪白展堂不顶用,连个虫子也防不住。

一路上睡睡歇歇,等到了第二天刚刚擦亮,也就真到了七侠镇。这个点起来的只有早点摊贩,白展堂买了金丝枣泥的小龙眼馒头,我吃了两个嫌腻,便打发他去买茶。正好路过袁荣治下的小茶摊,那个爱八卦的小哥眼力极佳,见白展堂过去买茶,连忙殷勤迎客:“这位爷早上好哇,用早饭了么?早上新泡的茉莉香片,就云片糕是最好的了,配几个甜津津的茶果子也正合适...”

我坐在马车上,懒得下去,便吹了声口哨,吸引他看过来:“别问他,问我。我不爱喝茉莉,有没有桑菊?这几日肺火重,也喝碗茶调理调理。”

小哥抬眼看我,忽的一怔,我这才想起来脸上还带着那副修改过的面具,刚要开口解释,小哥已笑吟吟地自己给圆上了:“原来是小九爷,您出去几天眼见是瘦脱相了,回来该好好补补。只是不巧了,今个儿没有桑菊,倒有京里才来的碧螺春,您要喜欢,现给您煮?”

碧螺春是暗号,意思是京里来信了。我心中明白,想了想,装作无所事事的模样,跳下马车,冲白展堂摆手:“坐车坐得人都麻了,我下来走走。你赶车也辛苦,回去歇着吧,我喝完茶再回去。”

白展堂正活动手筋,略一沉吟,答应了:“我回去看看小姬,也不知道这几天他消停点儿没有,可别才一出门就给我惹事儿。”

打发完白展堂,小哥把我领到茶摊旁边煮茶的小灶房里头,为人倒乖觉,取东西之前先给我倒了碗桑菊茶。我瞥他一眼,打趣道:“不是说没有?哪儿变出来的?”

小哥笑道:“您要是喜欢,小的自此天天备着,总不能叫大人一口可心的茶都没有。”

我想起来衡山脚下那位茶棚主人,脾气就没有他这么可人,也不知道袁荣如何调/教得手下,能将一个个性情不一的人才收为己用。不过我一直对袁荣具体是干什么的不甚了解,也不太有兴致了解。我欣赏她的才干,但对她某些手段实在不太认同。因此我无论是用她的人,还是受她的照顾,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记账,免得这笔恩情越滚越大,日后到了无法回报的程度。

这回来的是一个大包袱并两封信,一封是家里的,里面附着几张银票。一封是袁荣的,很简短,主要说她近日里生意不太顺利,想要重新换条路线来走,因此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寂寂无名,要向苏梦枕他们学习,给自己的组织起个响亮的名字,也请我这位名义上的二掌柜出出主意,说薛玉跟韩小雨都各自拟了名字,请我圈两个比较中意的,回去叫袁荣有个决定范围。

我心道这算什么事儿,袁荣这个人,越是相处,越觉得为人很是奇妙,该拿主意的时候杀伐果决,平日一些小事上却非常随意,就像当初不过是薛玉一句玩笑话一般的二掌柜,我分明什么事也不管,却也稀里糊涂成了袁荣的半个心腹。见信里写了几个名字,我就胡乱圈了个,吩咐他把原信发回去,就去看包裹,发现竟然是两件衣裳,便好奇地问小哥:“这衣裳哪里来的?”

“回九爷,是大掌柜。大掌柜说新给您做了两身衣裳,怕天热了,您衣裳带得不够,现买又怕外面手艺不如京里师傅的好。叫您不要因为在外面奔波,就没心思好好打扮了。”

小哥是个爱说爱笑的,偷偷看我脸色,很大胆地直接调侃起来:“不过依小的看,大掌柜纯是多心,依大人您的气派,不打扮才正是给别人活路呢!不然叫人见了您盛装的风采,可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风流债!”

我哈哈大笑,这是第一次有人称赞我男装好看,不由心花怒放,多赏了他几个铜子。将包袱送回之前在尚儒客栈定的房间,打开一看,是两件男装,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玉牌,玉牌正面镌刻着一朵木芙蓉,反面刻着几个小字,似乎是句诗。

我诗书读得不精通,对这些毫不关心。那玉牌上另外系了张小纸条,正是袁荣的笔迹,笔走龙蛇,统共十个字,倒恣肆得像一篇上好的行书:泰山将崩,或恐生变,勿归。

泰山崩是心照不宣的暗语,意思是圣上可能挺不过这几天了,不过我看满朝文武大多心里有谱,都已暗自做好改朝换代的准备。毕竟圣上病榻缠绵了近三年,大理寺国丧的仪式都私底下排演了好几回,东宫又是圣上唯一子嗣,平素里也为政宽简,想来这一回皇位更迭应当是很平稳的。我想了想新帝登基有可能带来的冲击,觉得在官场上影响应该不大,那么京里不太平,只可能出在帮派上了。

闹吧,又不是没闹过。虽然为人臣子不好乱说话,可今上委实不算一位很有作为的君主,早年打了几场败仗,让鞑子很是耀武扬威了几年。当时金风细雨楼的老楼主苏幕遮举了义旗,要将前朝丢失的土地以及被掳掠的百姓一并抢回来,只是被朝廷明里暗里抚恤下来。不知道苏梦枕有没有承蒙父志,也有代朝廷出征的宏愿...至于雷损,那么大年纪,也不知非要折腾什么,同苏梦枕个病痨鬼苦争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头。要我说,争到了又怎么样?不还是要给朝廷纳税。

我对这些事兴致也不大,因为知道我一点儿用场也没有。袁荣吩咐我在外头躲风头,我很坦然地接受了。收拾完去找白展堂,见他不在,想了想,便去客栈后院碰碰运气,看他是不是在料理马匹,只是还没进到后院,便听见姬无命暴怒的诘问,山呼海啸一般扑面而来。

“...姓白的,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脱身,我告诉你,不能够!”姬无命似乎是发了疯,烦躁的踱步声穿插在他压低了的咆哮中,震得我一时连躲闪都来不及,“一天当贼,一辈子就不干净!下海的时候你倒开心,现在想洗干净腿上的泥了,凭什么?一身的贼味儿,你还指望从良?烂在窑子里去吧!”

我脸色微沉,按理说他们之间不该我管,但一来两人耳力俱佳,我眼下要走就一定会惊动,闹开了我的身份可能遮掩不住,二来姬无命说话这样难听,态度又这样激烈,我担心白展堂被他说服,重又在盗圣的路上一去不返。不过好在白展堂的声音听上去还很平静:“...小姬,这种话你不必说了,说了我也不会听。你也不想想,当贼能当一辈子么?哪个贼最后能有个好下场?如今趁着年轻,还有金盆洗手的机会,以后你我真进去吃牢饭了,一辈子不就毁了么?我不愿意落一个那样的下场,也值当你这样诅咒?”

我暗暗认同,不过姬无命显然是要一路黑到底了,听了这番话,嗓子眼儿里冷笑一声,听上去阴恻恻的:“说得好听,究竟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不等白展堂回答,他已不知在什么东西上重重一击,低喝道:“...不就是为了个女人?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西安展家的二小姐,也是你能够得着的?少痴心妄想了...”

后面白展堂回了什么我再也听不见了,只觉得轰然巨响,砸得我浑身一震,我一下子觉得手脚都冰冷起来,满心眼儿只盘旋着两个字:骗子。

他骗了我。这个混账。

替老白争辩一句,小姬现在正处于暴怒阶段,瞎胡说呢。

我是纯爱战士,因此他们俩之间不会搞得很狗血的,姐妹们耐心看,爱你们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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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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