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灯灭

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到了晚上,这场豪雨也就逐渐有了转小的趋势。白展堂下楼到街上转了一圈,没找到开门的饭馆,只好借客栈的火灶,把晌午买的包子蒸了蒸,热气腾腾地揣了上来:“先凑合吃吧。这地方吃饭早,我见老板懒懒的,也不肯再开火。等回了七侠镇,我再请你好好下趟馆子。”

白展堂出门借了老板的蓑衣,看样子不大干爽,浑身冒着潮气,被雨淋得眉目都模糊了。我便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少吃一顿也没什么,省得吃多了发胖,你还嫌我不好看。”

屋子里统共一张圈椅,白展堂偎在椅背里,不过是穷极无聊地撕包子皮吃,姿态风流得却仿佛公子哥拿最贵的糕点打屋檐下挂着的雀笼:“别,你白哥胡说八道惯了,也不是句句都有道理。吃饭是最要紧的,不能为了害怕发胖,就不好好吃饭。”

说完,他又一笑,微微歪着脸,说不出来是戏谑还是认真多些:“再说我怎么会嫌你难看?我算哪个台面上的人物,敢挑郭大捕头您的眉眼高低?”

他说话仿佛带钩子,笑得我心里也痒痒。我有些恍然地望着他,心想这个人散了头发,倒比平时格外俊些。

凭心而论,白展堂长相挺周正,只是爱做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很不正经。实际接触下来,人倒是还蛮正派。我把他当一个很有趣味的朋友看待,不老是惦记着他是个美貌的异性。今天晚上他却一再地扰乱我的心绪……

这已是第二回了,我开始不舒服起来,这人怎么偏偏是个贼?真是讨厌!

我心里不高兴,脸上难免带出来,执拗道:“就不愿意吃,用得着你管么?”

白展堂一怔:“好好儿的,咋了这是?嫌包子沾了厨房火灶的味道么?”

他表情略有诧异,想了想,倒也算了,缓声道:“也是,隔水蒸过二茬了,总不如刚出锅的好吃。明儿早上我给你带早饭。听说这里烙饼出名,我给你捎两张尝尝,好不好?”

他微笑着,眼睛里倒映着我的模样,语气不自觉的柔软。我一向是遇强则强的脾气,很受不了别人这么殷勤,伸手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不满道:“我还没说完案子呢!是你要听的,半道儿怎么还开始吃饭了呢!”

白展堂一颔首,额角的碎发蓬松地垂在眉峰上,英俊得很接地气:“是我大不敬了。郭捕头没发完言,我连一口唾沫都不准咽,省得动静太大,打断您的节奏。”

我不理他,但其实想想,再往下也没什么可讲的,陆小凤名头大,六扇门办案也不忌讳叫外人知道,江湖上早已是传的漫天风雨。简单总结,就是贼喊捉贼,金鹏王朝的直系继承人被自己人杀了个干净,上官丹凤个倒霉孩子,不仅早就被自己的表妹上官飞燕毒死,还被冒充了身份,去讨要独孤一鹤和阎铁珊当时分得的财产。

上官飞燕自己也心虚,便和情郎霍天青制定了计划。先用毒败坏独孤一鹤的身体,再撺掇陆小凤请西门吹雪,用他的剑杀了独孤一鹤。阎铁珊那边,连最信重的大总管都投敌了,生死也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程度。

后来据霍天青招供,原本他还计划请独孤一鹤的大弟子苏少英担任阎铁珊的保镖,苏少英脾气冲,他只要在席上拨弄一下口舌,激得他主动与西门吹雪争斗,以西门吹雪管杀不管埋的性子,苏少英保管死得透透的,这样一来独孤一鹤和西门吹雪两边的矛盾便不可转圜,见面掐个死去活来就很正常了。

整个计划倒也不能说不精致,就是精致里透着草率,好比一间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的房屋,走近看发现房梁上还冒着木刺儿。不过陆小凤说,以大部分江湖人的脑子,这就够用了,若是个个儿都一百八十个玲珑心眼子,当初谁还练武啊,早一窝蜂考举人老爷去了。

本来到这儿也就结案了,算是个体量比较大的遗产案。只是后来上官飞燕受不住审,供出了背后主谋,果不其然又是陆小凤的好朋友,天下第一富商霍休。

陆小凤不肯相信,当面去对峙,霍休是成大事的人,直接来了个瓮中捉鳖,临跑路也要把陆小凤给坑死。好在陆小凤够机灵,霍休落网以后挨了一整套六扇门的刑具,爆出来一个惊天真相:原来他还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

这可比金鹏王朝那点儿破事刺激多了,六扇门上上下下加了半个多月班,总算把案情完全查明:霍休是个貔貅属性,自己开了个蜚声海外的杀手组织捞钱不算,还惦记旧主留下的另外两份遗产,于是勾搭了上官飞燕联合弄钱。其中最让我预料不到的反而是霍天青,本以为是个权欲熏心的野心家,没想到是个纯纯的大情种,甘愿为了上官飞燕身败名裂,倒引得陆小凤唏嘘不已。

整桩案子里没一个无辜的,叶秀珠二五仔,霍天青恋爱脑,上官飞燕和霍休都是钱串子。这四位都进去吃牢饭了,陆小凤从山西回来后专门要了菩萨开过光的净水洗眼睛,告诫自己以后擦亮双眼,据说后来害了半个月的眼病。

其实现在想想,整个案子无非情为钱困,义为色迷。我虽然不懂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但我爹娘是江湖上有名的神仙眷侣,我自小耳濡目染,认为爱是驱使人向好的精神动力,是美好且珍贵的情感,这个案子里却显然不是。我虽不至于因此改变想法,却也有些泄气,觉得真挚美好的感情一定存在,只是少有人能有这样好的运气。

“叶秀珠与霍天青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道德感薄弱,又容易受人蛊惑,至于上官飞燕,”白展堂笑了一声,顺手捏住我的裙角,帮我收到了床沿上,“她得到别人的喜欢太容易了,因此觉得真心不稀罕。其实喜欢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虽说不一定得接受,却也犯不着这么轻贱呐?”

我想了想他的话,觉得很有意思。听白展堂的口气,显然是有故事,我顿时起了好奇心,猛地坐起来,眼光炯炯地望向他:“听您这话,有段经历?反正您在我这儿什么底儿都透了,讲一讲曾经那位姑娘,不过分吧?”

白展堂有些愕然,但很快反应过来,嗤之以鼻地一撇嘴角:“怎么我就给你交底了?我小时候贪吃石榴,等不及剥皮,直接上嘴,结果崩掉了门牙,你知道么?你不知道!”

他肩膀一缩,把自己完全靠进椅子里,声音不自觉抬高了两分:“哪儿有什么姑娘?我一贼头,平日里忙着干业务,哪有心情搞这些啊!再说了我这身份,那不是祸害人么?”

我不信,跟他呛呛:“你急什么?你急什么?喜欢人又不犯法!贼怎么了,白哥这模样,配谁不是绰绰有余?你可别蒙我,正经官家小姐也许会介意,但是江湖里那么多姑娘,你就从来没跟哪位对上过眼?”

雨不知不觉已经小了很多,乌云散去,雨幕如同筛子一般,把窗子里淋进来的月光筛得像一块块银色鱼鳞。白展堂脸色一怔,像是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事情,唇边下意识抬起一丝微弱的笑,只是笑得勉强,带着苦涩的意味。

“...没有,从来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听上去并不伤心,倒有些自嘲,“两情相悦,听着多好一词儿,却也难得很。我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不动心。没有结果的事儿,何必要开始呢?没必要自讨苦吃。”

“这怎么能叫自讨苦吃呢?”我很不认同他这套理论,强扭的瓜管它甜不甜,先摘了再说,“开始了可能会后悔,可是不开始一定会后悔。遇见喜欢的人多不容易,为什么一定要人为制造烦恼?”

人这辈子,须臾六十年,很漫长么?一眨眼就过去了。

正好比路边看见一蓬艳丽无匹的鲜花,一生难得一次的喜欢,内心却知道想要好的东西一定是艰难的,所以一定要犹豫,一定要给自己设路障。等到终于下定决心了,要回头了,回得去么?

我试想了一下,万一以后我爱上了一个人,却只能眼睁睁地错过,那真的是要呕死了!我真不理解,气势磅礴地诘问他:“这么说的话,还是不够喜欢!真心喜欢怎么忍得住?又怎么会看不出?”

面对我的咄咄逼人,白展堂很沉静地笑了一下。

他正视着我,眼里不带任何讥诮看轻的意味,只是心平气和地微微点头:“你看,人和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

“有一类人,想要天上的星星,自有人想尽办法去摘,等到了手,她有资格嫌这颗太亮,那颗太暗,”他摊开手,掌心沐浴在月光下,皎洁如玉,几近透明,“而另一类人,他只想摸摸月亮的影子,不惜豁出半条命去,可是他最终得到了什么呢?”

他的手微微张合,月光浇灌出一个神奇的影子,在他掌心捉摸不定地跃动游移:“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被毁坏了的念想。一个他本来可以回忆终身的念想。”

他放下手,手掌搁在床单上,微微下压,语气却轻飘飘的,浑似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我以前吃过一些苦头,也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做过傻事。因此什么动不动心,我早懒得想了。”

“这很难理解么,我的郭大小姐?”

我望着他,头一次感到了无话可说。

说什么好呢?看着眼前这个体面周到的年轻人,我时常会忘记,他为人处世的老练是靠自己一次次惨烈的成长换来的。

我定了定神,重新拿出一点娇蛮的派头:“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我才不信,二十几岁大小伙子没动过心?你怎么不出家去?除非你发誓,不然我只能说你不把我当朋友。”

白展堂乜我一眼,把身子坐正,收敛起玩笑神色:“行,你说发什么誓,我听你的,这总成了吧?”

他难得一副任我摆布的派势,我兴致重新燃起,刻意忽略掉心头怏怏,在房间里找了半晌,盯上了桌上唯一一盏油灯。

灯碗里是很劣质的灯油,火焰上冒着渺渺青烟,我便指着这盏灯,大声宣告:“你就对灯起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姑娘。倘若有假,叫你自此跟银子犯冲,当一辈子穷鬼!”

“好歹毒的誓言。”

白展堂举手投降,满面狰然地转过脸去,对准灯盏,深吸了口气,“我白展堂发誓,从没喜欢过一个姑娘,倘若有一句假话......”

啪——!

客栈年老失修,身后撑窗的叉杆忽然支持不住,斜滚下来,整扇木窗猛地拍下,挟裹一阵劲风,不偏不倚,向着我们二人中间吹去——

灯焰弱小,禁不起这忽然的风吹,当即熄灭。室内唯一的光亮骤然消失,顿时黑如浓墨。我听见白展堂有些慌张地抬了一下胳膊,好巧不巧地撞在桌角上,发出砰的一声的闷响。

可是没人说话。

我静静地望着他隐在黑暗里,不太分明的慌乱的脸孔,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的脸仿佛是拓印在白纸上的一副壁画,意态风流而毫无感情,在火灭的一瞬间他的表情是描摹不出的惊讶,乃至于情绪都静止了。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像是被什么意料不到的人所深深背叛了一样——刀刺进了心脏,第一反应不是疼,只感到刀的激冷——怎会如此呢?

不过他只紧张了一瞬,神色立即安定下来。一声笑从他的喉咙里生硬地挤了出来,我眼睁睁看着他熟练地拽出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脸,伸手在灯盏上轻轻扇了一扇:“你瞧,老天爷也难得偏心我一回,穷一辈子这种事儿,连嘴头说说都不行。”

他把脸逼过来,英俊明亮的眼睛被睫毛妨碍,如叶底藏花,严肃的神情一点点地褪去了,只余玩世不恭的笑意慢慢淌了出来:“...一些玩笑话,咱俩谁也不必放在心上,成么?”

约莫三更,雨停了。

我倒在床上,辗转难眠。

心里乱,睡不着,睁眼闭眼,总是他的脸。

总是这样,做人丝毫也不正经,怎么偏偏他这么特殊。什么不放在心上,他难道能做我的主?能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恶狠狠地想,都是白展堂的错!

朋友是让人开心的!他不该让我这么思虑重重,辗转反侧,第二天起来眼睛都抠喽了,难看得要死,他保管又要笑我。

...不过他笑起来倒是很好看,他也爱笑,待人接物总带着三分笑意,叫人很亲近,很神迷...可他对谁都笑,这笑就很不值钱,相比之下,我更想看他的眼泪。

...如果能看到他为我哭一回就好了,我可以笑话他十年...不,也许记一辈子呢...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确信这家客栈的窗户真的不顶用,夜里耳边听见一点点风声,原以为不要紧,谁知道早上起来头痛欲裂,拿热毛巾渥了半天额头,才觉得好一些。

白展堂很担忧地走过来,用手背碰我的下颔,眉头紧皱着:“怎么喝了姜汤也不管用?两年不见,你咋成了个纸灯笼,风一吹就坏了呢?”

“少胡说,”我把他的手打开,撑着喝了碗热粥,慢慢起身,“走吧,还有不到一天的路,别耽搁了,我不想再睡一宿草地了。”

我心里发虚,因为知道淋雨也罢了,熬了半宿没睡才是主要原因。我不想看他,歪歪扭扭往门口走,不料实在眼花得厉害,刚走了两步,支撑不住地一晃。

白展堂立即闪步上来,一把扶住我,叹了口气:“大早上的,又跟谁怄气呢?你这状态哪儿能赶路啊,少招人了。”

“不用你管。”

“我不管怎么办,”白展堂伸手揉了揉我的后脑勺,掌根恰巧压在右耳郭上,他便顺势轻轻抚摸一下,嗓音格外的柔和,“好姑娘,别犟了。外面出大太阳,你顶着太阳跑一天,出一身的汗,非得大病一场。你先歇一歇,我想法子去,成不成?”

白展堂身上带着早市的味道,淡淡的茶烟气,并不难闻,一如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平易近人的温暖。

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转过脸,冲他一挑眉,尽力潇洒道:“你要管,就管去吧。成天里说我难伺候,也给你一个机会,好好体会我的脾气,如何?”

白展堂眼睛闪了闪,微微一笑:“还请郭大人安心病倒,在下自当鞍前马后,绝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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