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摘桃

“你见过她了?”陆小凤问。

“是,”花满楼捧着茶,浅浅一笑,“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屋子里点了几支蜡,一粒粒金豆似的,灿灿地发光。烛焰的光影投在花满楼的脸上,照得他脸庞明月珠玉般熠熠生辉。陆小凤对着他,发觉自己的心境格外澄净,连说的话也不如以前刻薄:“这个年纪的姑娘,哪个不可爱?怕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

花满楼低头抿茶,他于女人上经验浅,只好侧过脸,仿佛不经意地岔开话题:“你没有熏香的习惯,怎么现在一身的花香。去逛花园子了么?”

陆小凤讪笑。什么花园子,正是女人堆里才打转出来。上官丹凤不愧为千尊万贵的前朝公主,哪怕家里赤贫得以酸浆充作美酒,她却依然保持着鲜花铺地的习惯,因此身上时时染着四季花香。方才这位花气袭人的公主秉烛夜游,游着游着就要游到他的被窝里,只可惜陆小凤越看她越觉着诡谲,心里不踏实,没有兴致,把人柔情款款地赶跑了,转眼来了花满楼这里散心。

花满楼鼻子尖,为了尊重朋友,他本来应该料理好了才来,但背后议论人不是君子所为,因此他也就故意留了个端倪。花满楼心如明镜,立即明白过来,也淡淡叹息一声:“看来以为能拿捏得住你的人的确很多。”

他垂下手,在茶盏上轻轻摩挲两下:“他们或许真有苦衷,只是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郭姑娘那边的消息。”

小半个月前,郭芙蓉压根没给上官丹凤面子,养了两天伤,说走就走。上官丹凤也来问过,被陆小凤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她也就不太关心,开始用了十二分的心思来对付他们两个。

上官丹凤连同父亲一起设宴款待,宴席上柔肠百转,诉说自己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正义,看向陆小凤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琉璃般的光,陆小凤被她看得心都要化了,险些就要当场答应替她出面应对独孤一鹤和阎铁珊,但是还好晚上郭芙蓉托人来了信,说了她在峨眉山脚遇刺一事,话里话外很怀疑是上官一家搞出来的祸端。陆小凤智珠在握,立即品咂出来一条曲曲绕绕的故事线:明面上用美色,用正义来忽悠他和花满楼,在背地里拿最阴险的杀招去对付一个初出茅庐,声名不显的小捕快。蜜糖砒/霜同时下,也不怕混拿了,反误了自己的筹谋。

陆小凤是风流,但遇到人命关天的事情,也就将一切旖旎心思往后放。他冷了上官丹凤两天,直到花满楼问他为什么突然沉不住气,陆小凤也醒悟过来,自己是有点儿反应过度。

郭芙蓉捎回来的信言辞很激烈,与其说是怀疑,基本上就是定罪。陆小凤一时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对上官一脉起了很深的忌惮心。花满楼就是为了点醒他,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哪怕是报官也是底气不足。他们两个应上官丹凤的约,表面上尽心尽力地帮忙,也不过是为了查明真相而已。

陆小凤便明白这是感情的作用。这感情当然并不完全来自郭姑娘本身,更多是来自两个人的嘱托。

其中一个不必提,是那位爱操心又不肯让人知道自己操心的原夙风,另一个,其实是他那位近些天不太见面的盗圣朋友白玉汤。

一年以前,他见到了郭芙蓉,这么个堆金积玉养出来的大家小姐,她的富贵却不体现在穿戴上。世故是世家子弟的言行定式,可她举手投足却浸着天真。倒不是真的不谙世事,是她发自肺腑地相信着自己的能耐,认为万事都挣得出来一个结果。总而言之,是陆小凤所欣赏的一种品质。但他也只是欣赏,有的人却是满心的惦记。

郭姑娘生得美,真如名字一般,是朵娇娇艳艳的芙蓉花。她虽然知道自己漂亮,但到底岁数小,家里管教也严,不许她卖弄,但那种懵懂的、天然的姿态依旧散发着旺盛的吸引力。陆小凤得承认他对她第一印象挺好,只是这第一印象还未继续发展,他就收到了白展堂不冷不热的告诫。

不同于他跟楚留香的真风流,白展堂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小理论一套一套,真正面对姑娘却很容易被拿捏。时间久了他也知道自己是个银样镴枪头,收敛了起来。但现在面对小郭姑娘,他倒是把以前那套又拿出来了,整个人骚里骚气。男人一旦装起来了,谁还不明白他那点儿心思?陆小凤心里偷偷想看热闹,和他出去喝酒的时候神情里不免带出一点戏谑,笑话他从前端的神仙一样,也终于有思凡的心了。

白展堂当时正在剥蚕豆,一个吃惊,那么漂亮的手没稳住,吧嗒一声掉在桌子上,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他微皱了皱眉,墨玉一般的眼中掠过激恼神色,“你瞎说什么呢?我没动歪心眼儿,也叫你说得我不清白了!”

白展堂很少动怒,这倒有些动真格的模样。陆小凤心里吃惊,脸上刚要不动声色地圆过去,却见他喝酒喝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掌里呆呆捏着酒杯,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想着想着,神情又渐渐不好意思起来。陆小凤一下子又明白过来,原以为是肥羊肉落在狼嘴里,十拿九稳的事情,现在才发现是草木初萌,连事主本人尚且不曾发觉呢。

陆小凤不想管他了。总归动心思的人都是很笨拙的,让他自己明白去吧。等到了中秋节当天,楚留香一来,他便察觉到了白展堂的紧张。毕竟这个人风采太盛,白展堂在情爱上不如他之处甚多,难免想要在别的方面压过他。楚留香倒也看出来了,临走前还不忘给陆小凤眼神,要给这对小男女一点独处的空间。

陆小凤当然看懂了,告辞后在城里又遇见了月下独酌的香帅,两个人短暂地交流了几句,但一致地不太看好。

那姑娘的身份在他们眼里昭然若揭,没道理白展堂反而看不出。自古兵匪不两立,六扇门总捕的女儿和贼头搅到一起去,还叫人如何信任六扇门的立场?因此陆小凤无不悲观地认为,如果这两个人真的成了一对小鸳鸯,也将会是一对不太顺遂的小鸳鸯。

知好色而慕少艾,这没有什么,只是陆小凤晓得人一旦开始心动,很多事情都会超脱掌控。连他这种有许多经历的人,也会为了情之一字辗转反侧,伤怀不已。但他私心也不是很想干涉,且不说他从来很尊重朋友**,这种没影的事儿,挑明了只会闹得双方都下不来台。

他这么想着,不免叹口气,怪道司空摘星叫他陆小鸡,他品着自己是越来越像抱窝的老母鸡了。但是他又想,万一呢,情情爱爱,终究是很美丽的一个词眼。

他和楚留香都是很懂情趣的人,于是主动地避开了。将十五夜的月亮和江水留给了这么一对美丽、茫然的年轻男女。如此月朗风清的一个良夜,无论他们做些什么,都势必会成为一个永恒的念想。八月桂秋的一轮圆圆满满的明月,将会连带着秋风中动人的情谊,一同沉浸在日后温柔的回忆中。

从那以后,陆小凤便对小郭姑娘上了点儿心,认为自己可以为了她和白展堂之间的纠葛而尽几分绵力。当然后面他们两个熟起来,这几分心意也随之更为纯粹。陆小凤的朋友中,少有她这样莽撞且...不大聪明的,因此看到她受伤,难免更焦急一些。

但是这焦急不由花满楼明说,他也会尽快地平息下来。令花满楼更感担忧的是,似乎是因为陆小凤对上官丹凤的冷淡,让她产生了误解,认为陆小凤不喜欢她这个类型,开始频频提起另一个姑娘,上官飞燕,她的表妹,一个活泼、伶俐、并且同样美丽的女孩子。

他们都觉得上官一家有鬼,在拼命地讨好他们。在不见成效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搭上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用情感和肉/体来蛊惑他们成事,这是花满楼所不愿见到的。于是陆小凤重新和上官丹凤热络起来,明里暗里表示很满意,不需要临时换人。这么应对着,成果尚算喜人,上官丹凤鼓起勇气要自荐枕席,上官飞燕却还是出现了——却是出现在花满楼的面前。

对此,陆小凤很不能忍。他握住花满楼的衣袖,语气充满沉痛:“我马上去找西门吹雪。虽然这有可能会损失我最宝贵的男性尊严,但是比起花满楼你即将要失去的东西,这都不算什么——”

贞洁才是男人最宝贵的品德啊!

花满楼失笑,还是陪着他走了一趟万梅山庄。上官丹凤瞧上陆小凤,不止是瞧上了他的品貌,更多是看重他的人脉。独孤一鹤剑法凌绝于世,阎铁珊财大气粗,身边不缺高手护持,他们上官家如今是皮外光鲜,贸然上门要钱容易挨揍,于是希望陆小凤能帮忙搭线,请一位合适的人选帮他们镇场子。这个人选陆小凤想来想去,只能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名头已经大得吓人。道上都传说他和白云城主叶孤城是命中注定的一时瑜亮。大道择一,看谁最后能烧尾化龙,抵达武者无不向往的境界。他在年轻一代里势不可挡,很需要拿一位前辈的头颅祭旗,使自己的名望再上一层楼,独孤一鹤便是很好的浣剑池。但西门吹雪也很不好说动,陆小凤心一横,献出自己两条宝贝胡子,把西门吹雪请到了山西珠光宝气阁。回来后自己躺在床上,心里汩汩地淌血。

陆小凤没了引以为傲的胡子,跟裸奔也没什么两样。这趟损失重得超乎他的预料,心里滴血滴得久了,他恍惚有脱水的错觉,干脆叫了两桶热水,把自己泡进去,缓解连日以来的费心费力。

金鹏王朝遗产一案,他心中有大概的方向,却没有完整的推论。他做事情是这样的,多是走一步看一步,以免落入窠臼,被自己的想法所蒙蔽。这回他为自己选的两个帮手也很让人放心,唯一让人觉得充满变数的,便是郭芙蓉。

这几日他再没有收到她的信了,这不免让他有些担忧。他知道郭芙蓉跟峨眉有交情,却不知道这交情是否对得起她的信任。他只能叹了口气,避免自己去想那万一的坏结果。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窗边传来的异响。

窗户上投来一个圆圆的影子,仿佛是一个人手抵着眼睛,额头贴在窗纸上,正鸟悄叫他的名字:“小凤,小凤,就你自己么?我要进来啦!”

陆小凤:“...”

他把屏风上的衣服扯过来,挡住肩膀上因对方的称呼而激起的一片疹子:“等会儿,让我先穿好衣裳,省得教你师哥知道,要来扒我的皮。”

“没事儿提他干嘛,真讨厌,”窗外黑影嘟囔一声,还是乖乖扭过身去,以示君子风范,“你快一点,这个窗户底下不少蚊子咬呢!”

陆小凤火速把衣裳穿好开门,果然是他才惦记过的郭芙蓉。看上去略显消瘦,但精神尚算饱满,也许是赶路赶得辛苦,面上带着春睡海棠般的慵懒,夜色里颇为醒目:“咦,几天不见,你胡子呢?”

又围着他转了一圈,眼神里满是惊讶:“怎么还黑了呢?那位丹凤公主就那么难缠,逼得你姿色都消减了几分?”

瞧这口舌功夫,怎么能让人不想起她那位也不太会说人话的大师兄。陆小凤满腔看见故人平安的柔意顿时被碾平了,有些无奈地捏了捏鼻梁,选择对胡子一事避而不谈:“日头底下奔波了半个多月,换你你也黑。”在桌上环顾一周,没什么能待客的,只好奉上一双充满关怀的眼神:“看你倒瘦了一些。峨眉待客这么不周到?还是你终于恶了你师父,被赶出了师门?”

郭芙蓉和陆小凤相处日久,也渐渐不为初见的光环所震撼,把他定位为一个关键时刻很靠谱,其他时间就算了的损友。哪怕实际见着他也挺高兴,嘴上还是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什么话!我可是香饽饽,峨眉上下见我宛若见了亲人,眼泪涟涟地不肯放我走,硬跟着我来呢。先下我师父师姐都在不远的客栈下榻,打发我作先锋,替他们向你问个好嘞。”

陆小凤面上不是很震惊,独孤一鹤珍重名誉,无论他是否侵吞旧主遗产,都一定会来亲自解释。这件事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他便压低了声音,听上去很是可惜:“怎么派你来呢?我倒很想见一见芳名遐迩的峨眉四秀。”

他语气里满是向往,郭芙蓉不由沉了脸,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看样实际更想锤他的脑瓜子。不过她恼也像是一阵风似的,很快就揭过去了,只是把臂搂在胸前,脸上一点不耐烦的神情:“不急。我来之前听师姐几个议论你,指不定一会儿真的赶来看望你这传闻里的‘四条眉毛’陆小凤呢。不过提醒你一点,不要在她们面前提峨眉四秀。以后没有峨眉四秀了,你不要惹她们伤心。”

陆小凤最是好奇,闻言果然追问:“怎么说?”

郭芙蓉舒展脊背,她这几天坐马车赶路,不便梳洗,只草草梳了个马尾,剩下的墨发披在肩上,像一匹闪着缎光的黑色丝绸,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她微微地冷笑一下,额外讥诮:“谋害尊师,背叛师门,哪里还配得上峨眉四秀这几个字呢?”

独孤一鹤中毒这桩案子,一点儿也不见得复杂。因为郭芙蓉证明了自己是郭芙蓉,是郭巨侠唯一的女儿,因此一切的怀疑都不能摆在明面上。哪怕石秀雪第一时间要拿她进刑房,也被马秀真强行镇压,沉默地把她关进了一处独院。

那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懂为什么是她,又觉得或许将罪行推在她头上是步高明的险棋。毕竟她把自己的行踪瞒得非常好,峨眉离京城又那么远,如果这回真的毒死了独孤一鹤,他的弟子们一时激愤,将她杀死了随便抛在哪个山坳里,哪怕她父亲师兄日后找上门来,也要绝望于峨眉这漫山芳草萋萋,究竟哪一株是出自她的尸身。

想到这儿她不由笑了一笑,觉得峨眉景色如此秀美,大概不缺她这一具尸骨来滋养风土。

等到黎明,终于有好消息传来。那毒固然厉害,却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独孤一鹤内力深厚,还是熬了过来。郭芙蓉在心里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反应过来这里是道观,又赶紧念了几句无量天尊抵消。精神这么一松懈,登时就撑不住,伏在桌子上,几乎是瞬间昏睡过去。只是心里惦记自己身蒙不白之冤,强行还支着一丝心神。

说到此处,她略感口干舌燥,下意识舔了舔下唇。陆小凤给她倒了杯水,自己合理揣测:“能将毒下得如此顺畅,下毒的人一定知道独孤一鹤对她一贯信任,毫无提防。”他微微沉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两点,“毒发得突然,只能是茶。据你所说,经手的人不超过三个,排开你,就只剩...”

陆小凤眉头微挑,迎向郭芙蓉:“你那位三师姐,是叫叶秀珠?”

郭芙蓉冷淡点头:“如今石秀雪才是老三,我也不必再称她一声师姐了。”陆小凤一向敏锐,她也没觉得惊奇,撩开头发叫他看脖颈上柳叶似的伤口,笑容微微,带着点儿说不出的痛快:“我跟叶秀珠是小时候的交情,以前只知道她好脾气,现在才发现她还蠢,还犹豫,做好人不坚定,做坏人也没有什么天分。”

她颈上是剑伤,来自于弑师不成、急得连夜过来杀她的叶秀珠。她趴在桌子上看似补眠,其实叶秀珠一进来她便知道了,只是熬了一宿脑筋涨痛,睁着眼在臂弯里慢慢调动精神,刚要坐起来,便感到一点冰凉抵上了左肩胛。

肩胛再往下就是心房,郭芙蓉心头一惊,还不等她作出反应,便感到那点冰凉在发颤,随后她就听见了叶秀珠梦游般的喃喃:“...对不住,郭姑娘,是我对不住你...”

郭芙蓉心惊胆战,不想被一句“对不住”就收割了性命,睁开眼一掌排山倒海袭上了叶秀珠的下颔。叶秀珠手里握着柄剑,脸色苍白得宛若大病一场,踉跄几步,手中剑想也不想往她脑袋劈去——郭芙蓉被关进院子里就已被缴走了兵器,仓促间避无可避,顺手举起一条板凳迎战,正好撞在剑锋上,砸得叶秀珠手腕大震,顾不得方才一时怜悯,剑招狂风骤雨一般向她要害招呼。这小院毕竟逼仄,两人周转了几个来回,叶秀珠已经一剑横上了她的脖颈,剑身上沾着一点残红。

这点血不知是从她哪个伤口里流出来的,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微微有些出神。随后她不顾肌肤被割裂的剧痛,一步窜上去,扼住了叶秀珠的脖颈,咚的一声,把人强行按倒在地,顺势微喘了口气,颈上血流不止,仿若开了朵碗大的杜鹃花。

“师姐,怎么要杀我?”

她问,脸上还带着气喘过后的嫣红,然后突然福至心灵,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将扼住她脖颈的手收得更紧。

她俯视她,叶秀珠颊边也染着她的血,整个人僵直地不敢动弹,她便伸手,动作十分温柔地帮她揩净了,灿若繁花的面容因失血而显出釉质般的青色,眼里波澜流转,是两簇冰冷而鲜明的怒火。

“...真是个蠢货。”

郭芙蓉原本可以骂得更难听,但是马秀真很快就赶到了,带着一众内外门弟子,把叶秀珠从她手底抢了出来,她就只好忍住。

届时天高云阔,山巅上云雾之气氤氲,如梦似真,她倚在庭院里的树干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马秀真派人把叶秀珠拖起来,整个人分外严肃——她觉得事态的发展实在是荒谬。

叶秀珠,独孤一鹤的亲传弟子,自幼父母双亡,连名字都是独孤一鹤给她取的,她却要亲手毒死授业恩师,还要把脏水泼到郭芙蓉的头上,让她来承受弑师罪名。郭芙蓉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愤怒,深觉那一场架下手太轻,还要过去再补两掌,马秀真却突然拦住了她。

“...当时她们四个轮流守夜,到了黎明师父醒了,去找叶秀珠,却怎么也寻不着。马秀真心里疑惑,派人撬开了她的房间,搜出了许多私下和男人交往的书信,”郭芙蓉捧住脸,重新燃起了八卦的兴致,仿佛整件事都跟她毫不相干,“于是马秀真当着所有人要搜她的身。毒是没有找到,但马秀真将书信撒到她的脸上,逼问她为什么突然对我起了杀心,叶秀珠便哭着告饶,说她纯是一时气昏了头。”

马秀真作为掌教大师姐,眼明心亮,执剑逼问了她几回,叶秀珠终究是扛不住,承认是她下了毒,但也坚称她不知道那是致命毒药,以为只会让人虚弱几天罢了。

“当时秀真师姐就问她,师父这么大岁数,既然知道会让人身体虚弱,为何不提前在自己身上试过药效?叶秀珠只能是无言以对。”

郭芙蓉说得明白,陆小凤暗道这位大师姐倒是逻辑清晰,继续追问:“那叶姑娘招出背后主谋了么?”

“她嘴硬,不肯说。因此马秀真赏了她三十鞭子,把她的名字从弟子名册上划去,从此不许她自称峨眉弟子,”一提及背后主谋,她顿时淡淡的,没甚兴趣地撇了撇嘴,“不过她嘴硬抵什么用?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个男人?真是个小狐狸精,再见了面我非得扒了他的皮去做围脖。”

陆小凤好笑地捏了捏鼻梁,心里对那位把叶秀珠迷惑至此的男狐狸精很是好奇。两人又就金鹏王朝遗产一案简单对了对两面的说辞,陆小凤沉吟片刻,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左右独孤一鹤已亲自来了,到了明天在珠光宝气阁会面,端看三方到底是谁心里有鬼。至于到时候会不会某些人恼羞成怒,武功最高的独孤一鹤中毒后元气大伤,明天最能打的恐怕就是他和西门吹雪了,还怕控制不住局面?

郭芙蓉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这几天心力交瘁,既要应付剩下的师门姐妹,任由她们弥补之前误解的愧疚,又要时时照看独孤一鹤的病体,在他的口述下重新苦练峨眉剑法。

天知道独孤一鹤是不是这些年修道修的执念太深,做事情很信奉得失心,他对叶秀珠的背叛没有太往心里去,倒是对郭芙蓉一个没受教几天的小弟子重新燃起了兴趣,开始一点点扣她的剑招和心决,大有收她当关门弟子的架势。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峨眉剑法高深莫测,郭芙蓉被逼无奈学了几天,已经很是吃力,每每练剑,姿势笨拙得令其他三位师姐不忍目睹。石秀雪一向心直口快,还专门找上门问过她,何以练得如此难看,是不是想以此婉拒师父痛失爱徒之后的报复性收徒心理?

郭芙蓉当场只差没把心掏出来以证清白,哭丧着脸说自己只是天资有限,有限到满京城打听打听,都知道她是个仗着父亲威名的绣花枕头,卖惨卖得石秀雪不好意思极了,赶紧亲昵地握了握她的肩膀,在她的衣襟上别了一朵路边摘的雪白的野花:“是我胡说。你长得好,性情好,以后前途一定在我们之上,我无心之语,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朵不知名的野花至今仍系在她衣襟上,还引得陆小凤一句风雅的赞扬。她便把花摘下来,在掌心里辗转把玩,这朵花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什么香味,只有很新鲜的草叶被割开的汁液气息。郭芙蓉手里把玩了一阵,很无情地把它丢在路旁,掉头要走,忽而又止下脚步,自嘲般轻轻一笑。

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无心之举,石秀雪觉得她存心不好好学峨眉剑法,是认为她的资质不该愚钝如斯,可实际上就算她自此改换门庭,专心修行峨眉剑法,也终究无法追赶上并不以剑闻名的峨眉四秀。这实际上是她一块心病,以前她或许会为了这句话便毅然翻脸,和石秀雪大吵大闹,非得独孤一鹤出面调停不可。但这一年以来她的性子已经平和了不少,她不能再为了这种事生气了。

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发脾气,终究是不体面的。

郭芙蓉很认可自己身上的变化,认为自己逐渐通达从容起来,这是喜人的成长,她应该开心,可她心胸中始终有一股无法释怀的抑郁:她很有自知之明,无论是外貌,还是家世,这些都不是她的本钱,无非是命运的馈赠。一旦剥除这些来自上天的偏爱,任意一个小的挫折,都很容易毁灭她。因此她一向知道自己的悲哀。脱开她的姓氏,独孤一鹤陆小凤这些人,难不成还会和她有今日如此熟稔的关系?

她慢慢地走回了客栈,马秀真她们不在,估计真的去参观风流俊美的陆小凤了。独孤一鹤屋里的灯灭着,她也不好打扰。她便绕开店伙计,到了后院一行马车,挑开最末一驾马车的车帘,冲着里面的人春风化雨地一笑:“委屈你了叶姑娘,口渴么?要不要我叫些饭菜给你用?”

马车内赫然就是被逐出师门的叶秀珠,形容狼狈,脸色憔悴,被一条绳索紧紧缚住手脚,正头靠在侧壁上,默然落泪,说不出的可怜。郭芙蓉为她的眼泪感到微微的怜悯,上前拭过她湿润的睫毛,很温柔地问她:“三师姊,为了男人背弃师门,不是你自己的选择么?如今哭什么呢?”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只因她是真正的发自肺腑。叶秀珠是她的犯人,是她点名要亲自看管的杀人凶犯,是保证她今年业绩的有功之臣,她对她的犯人一向很温柔。

马秀真三人不知道叶秀珠的存在,盖因她和独孤一鹤商议过后,对叶秀珠的情郎有了大概的猜测,加上不放心她一人留守峨眉,还是把她一并带了过来,绑在放行李的马车上,由郭芙蓉每日送些饭菜。只不过她终日不发一言,吃得也不多,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郭芙蓉怕她熬不到进京,便打开水囊,主动喂到她嘴边,很殷勤地劝解她:“你这是后悔了?这又抵什么用?你难道不懂什么叫代价?还是你觉得为了情郎一句话便赔上整条性命不值——”

月色阑珊,在她的背后凝出很长、很结实的一道黑影。叶秀珠的眼神猝然爆发出异样的光亮,就连飞蛾也要在她熊熊的目光中甘愿焚身致死。郭芙蓉置若罔闻,依旧将水慢慢地灌下去,声音里却一点点升起了笑音:“——看来还是值得,起码他还愿意来见你最后一面,不是么?”

她转过身去,霍天青,高大、英俊、冷冽的霍天青,头顶着冰霜颜色的月光,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她。他一句客套话都欠奉,非常直白地向她身后伸手:“这个女人,我要带走。”

郭芙蓉有些不高兴,红艳艳的嘴唇下意识抿起,但她长于斗嘴,又惯会斗嘴,当即阴阳怪气回去:“啊呀,原来是霍主管,您倒说话硬气,怪道江湖上都说您光明磊落,原来腌臜事全叫自己的女人干了,自己在外装的雪人一样干净,真是忤逆子披麻戴孝——装模作样!”

霍天青身为珠光宝气阁的大总管,是阎铁珊行走江湖最大的倚仗,是他腰上的一把钥匙,老虎最锋利的爪牙,他对外名声是何等的英武不凡,现在面对郭芙蓉就是何等的冷傲漠然:“郭小姐贵为名门千金,不该贸然插手旁人的家事。郭巨侠与黄帮主膝下只得您一位爱女,应当爱惜性命,不要惹二老伤心。”

郭芙蓉咬牙,霍天青是天禽老人独子,辈分之高,连她父亲都与他平辈相交。她感到自己的脸皮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这是因为霍天青在全然释放自己的威压。郭芙蓉隐约感到恐怖,但越是这样越要心平气和,她便把下颔抬起来,目空一切地藐视他,直勾勾地盯着他黢黑的,没有一点光采的眼睛。

“你以为你同我有什么分别?”她微微笑着,她生得很美,笑起来的样子只会更美,但是这笑容落在霍天青眼里,却是无比的刺眼,“离开天禽门这三个字,有几个人不把你当成阎铁珊手下一条好用的狗?”

这全是胡扯。

郭芙蓉心里知道她是胡扯,霍天青武功好,手腕强,他的声名全靠自己打拼。可她却知道他的痛处,像他们这样的出身,注定了父辈的荣誉将如同太阳的辉光,不死不休地笼罩在他们的头顶,直至生命落幕,也未必能扭转这个扑面而来的第一印象。郭芙蓉明里暗里被这样的话语讽刺过很多次,知晓这句话的杀伤力,落在霍天青这样的人身上只会更大。果然见霍天青眉宇间闪过戾色,狠狠皱了长眉,声音放得很低:“你不该这样挑衅我。”

她笑了笑:“不是实话么?”

“在当今这个时代,实话实说是一项珍贵的权力,”霍天青凝视着她,目光冰冷,如看死人,“每个人都应当十分小心地使用它。为了口舌之争而断送了性命,是最愚蠢而且无用的。”

郭芙蓉跟人吵架,有一门独家绝招,就是绝不跟着对方节奏走。眼看霍天青要以言语气势压倒她,她便立刻拍了拍腰间剑鞘,干脆道:“那你还废什么话,直接开打吧!”

人如蛟龙剑似惊鸿,郭芙蓉抬剑便是峨眉剑法的起势。反正这一架无论如何也要打,打架也讲究师出有名,她用峨眉剑法,也算是捍卫师门尊严。只是她一向不在刀剑兵刃上有天赋,长剑在独孤一鹤手中如臂指使,仿佛孩童的玩具,让它怎样,它便怎样,须臾斩人性命,便如摘叶折花般容易。她只变幻了两三招,已被霍天青觑准破绽,天禽手自下而上抢攻,打得她剑鞘脱手而出,只得空手迎战。

霍天青以天禽手闻名,同惊涛掌一样是精妙无比的掌上功夫,两厢甫一对撞,郭芙蓉立即觉得自己给父亲苦心孤诣创造的惊涛掌丢了人。霍天青内力雄浑,招式变幻无穷,接连数掌袭出,虚虚实实,打得郭芙蓉自顾不暇。他已然下了死手,郭芙蓉不过一片衣袖落在他爪势之中,便如蛆附骨,掌下生出千刀罡风,将她一条袖子撕得粉碎。郭芙蓉连忙回身去救,连着几招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般的巨力被霍天青面不改色地化解,只听咯嘣一声脆响,左臂已被他当场折断。

她倒吸一口冷气,此时也顾不得喊疼,打到现在,完全是生死相搏,不敢露出一丝疲态。她秉性中自有一股娇养出的疯劲儿,平常只体现在肆意妄为上,这会儿背颈上俱有旧伤,手臂也被折断,竟激发出她无尽的凶性,身形从之前的飘逸不定转而稳扎稳打,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向前扑去,手上却丝毫没有乱了章法,只是死生之间,威力大涨,竟也逼得霍天青连连倒退,转攻为守。

只是这样的优势并没有持续太久,霍天青不是之前任何一个对手,从不轻视任何一个细节。郭芙蓉内力浅,这样消耗的打法支撑不过一刻钟,他已脚下一凝,指尖如离弦利箭,向她心口袭去——

霍如羿射九日落,一点芒星逼月停。天边似有一道雷霆斩落,夹裹万钧之力,向霍天青项上疾冲而去。霍天青大惊失色,袖中短刃贴臂滑出,险中又险地招架住了这一剑,所幸对方似乎只为救人,天地为之失色的一剑过后,漫天白茫茫的月光之下,一点点显出如雪白衣。

是西门吹雪。

在这一霎间,不止见多识广的霍天青,就连被剑势余威波及的郭芙蓉也认出了这位白衣青年的身份,原因无他,盖因眼前这人便是天生的剑客,赫赫威势如剑神临世,声势之浩大,让郭芙蓉恍然生出有此一晤她死而无憾的错觉。然而不等她摔倒在地,已感到一双手掌有力地接住了她。

陆小凤的声音在身后无奈地响起:“祖宗哎,您真是我的亲祖宗!”郭芙蓉背上颈上同时往外渗血,他不敢碰这些伤处,只好用掌顶住她一侧肩胛,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左腕,帮她固定好软绵绵的左臂,语气里充满生无可恋:“说好了你只要引他出来就行,怎么还跟人动上手了呢?你什么斤两自己不知道?胳膊不是自个儿的,不知道疼么?”

疼,怎么不疼,郭芙蓉脸色都变了,只是强撑着,探头探脑地去看传说中的西门吹雪:“我就是跟他碰一碰,看谁拳头更硬!”

“行,都挺硬的,硬得你胳膊都叫人给撅了。”陆小凤没好气儿,分明是安排好的计策,用叶秀珠勾出背后主谋,虽然不见得万无一失,起码却也稳妥。没想到只不过花满楼脱身去截独孤一鹤门外的刺客,他去请西门吹雪过来这一点儿小小的时间差,她就险些要被人打死。陆小凤吓出一背冷汗,郭芙蓉倒十分乐观,苍白着脸,仰着头乐呵呵地看着他:“你也瞧见了一些,我跟霍天青之间,究竟差了多少?”

陆小凤很不想搭理她,他一向有些怜贫惜弱的护犊子脾性,也被她这样自杀式的袭击方式给磨没了。他面无表情,冷飕飕地盯了她一眼:“差之甚远。”

郭芙蓉心态挺好,对他的讥讽视若无睹,美滋滋地点头:“我还以为你会说天差地别,看来倒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差劲。”

她止不住地往下栽,嘴里头还是只管胡说:“哎呀,我知道错了嘛,我下回再不敢擅作主张。等我好了,一定请你吃你最喜欢的鱼翅捞饭...”

陆小凤察觉到她渐渐脱力,仿佛下一瞬就要倒地昏厥,连忙用力掺住她完好的一边臂膀,心里很是为了这宛若养叛逆闺女一般的既视感叹气:“撑不住就晕吧,没人看见。”

连陆陆续续赶回来的马秀真她们也是第一时间去看师父,偶有目光落在西门吹雪身上,很快又像被烫着了一般挪开。他们俩现在所站的位置恰好被马车挡住,绝不会有人看到她如此狼狈。郭芙蓉略为心安,只是犹感不足,抬手指向霍天青方向,认认真真向陆小凤交代:“你看好了那个狐狸精,不要叫他跑了,我还要带他回京,叫他和叶秀珠一起蹲个五百年大牢...”

“你这是逮了一对孙猴儿啊,”陆小凤无可奈何,看她执意不肯晕倒,只得伸手,在她肋上穴位轻轻一拂,“行了,我记着了,不还要剥人家皮做围脖么?现在不歇够了,后续赶不上结案,叫别的捕头把桃儿给摘了,你难道就甘心么?”

这句话实在太戳要害,郭芙蓉当即眼睛一闭,无尽的伤痛和疲惫一同涌上身躯,她几乎是毫无挣扎,只微微皱了下眉,就被拖入黑甜之乡,沉沉地昏睡过去。

差不多结束了,下一章交代一下结局就完事儿了。这几章卡得厉害,好在还是顽强地码出来了。

这章三合一,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陪伴,爱你们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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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摘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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