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葵花

“丑死了。”

“不丑,”白展堂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同我一起凝视着镜中人影,很是苦口婆心,“不就是打了绑带嘛。大夫都说结痂后等它自己脱落,保管比之前还嫩。别拧着眉头了,您笑一笑,出门还能迷得好几个大小伙子找不着北。”

“我没事儿冲别人笑什么,”我丧着脸,摸了摸脸上颇有存在感的绑带,看他没个正形,干脆不耐烦地冲他丢了个笑,“好了,这位兄台,请问现在你分得清东西南北么?”

白展堂夸张地嘶了一声,紧紧捂着胸口,仿佛心窝真的中了一箭:“这一下可短了我二十年的寿了。别说东西南北了,乐得我连黑天白夜都分不清了。”

鬼知道他上哪儿学得这些个酸词儿。

我白他一眼,再加上还有一屁股烂事要处理,把他轰出了门。昨夜我忙到了三更天才睡下,醒后难免有些疲态。但一想盗神都折在我手里了,简直立刻满血复活气势如虹,很快调整好状态,咬住笔头,绞尽脑汁地写上报的文书。

写文书也是有讲究的。我字斟句酌,发挥毕生文采,把整件事塑造得险象丛生,其中白展堂的形象更是威武雄壮,简直能被六扇门当弃暗投明的典范,拉出去巡演个三天三夜。

写完后审视再三,大为满意,便吹干了墨迹,揣好了往县衙走。

到了县衙呈了官帖交了公文,我便向知县提出要去牢里看看姬无命。

“他武功高强,寻常衙役根本拿不住他,何况还要一路押送回京,”带路的是本镇唯一的捕快,我便严肃地向他交代,“一会儿我用内力锁住他的气窍,你们路上一定要戴重枷,无论如何也不能摘。我再另外写个条儿给你们,每到一府就去请当地好手,再给他气窍注一股新的内力...…实在不行,给他吃**药,叫他迷迷糊糊地上路。反正他也活不到秋关了,不要怕,但也不要随意折辱他。真惹恼了他,你们十个八个也不够他杀的。”

自称邢育森的捕快满脸喜不自胜地答应了。我对他印象还可以,昨夜那个胖捕头惊厥昏迷,还是他带我们叩开了县衙,把人收押在牢。等他把我带到牢里,我便鼓舞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去吧,用心办差,不要怕,你的前程光明着呢。”

“芝麻大点儿的前程,也值当说嘴。”

牢子里黑漆漆一片,冷不丁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来一声讥笑。

邢育森大怒,还没等张口喝骂,我便抬手止住他,慢慢走过去,从高往下地俯视着地下一团黑影:“是么?芝麻大小的前程,不也是你如今奢望不起的么?”

地上是一个很标准的呈大字型的人影。我冷静地审视着木栏后被锁链紧紧锁住四肢的男人,轻笑出声。

“我姓郭,名叫郭芙蓉,京城人士,万历四十三年考进六扇门,四十四年升做捕头。若有阴司,你要往阎王爷面前告状,要记清楚我的名号,不要枉怪了别人。”

姬无命躺在地上,怨毒的目光针扎一般缀在我的脸上:“我认得你...两年前,在京城,你就跟他在一块儿了...呵,我早该知道他,白展堂,白玉汤,世上再没有比他会审时度势的人了!都是一样在道上行走,整天里犹犹豫豫,朝三暮四,好好的人不当,要去当狗...哈哈,好个盗圣,好个过命的弟兄!”

我也跟着他笑。笑里没什么恶意,只单纯觉得可笑。本来为了尊重,我忍住不想笑出声,但最终没有忍住,问他:“当人是比当狗强,因为当人还有杀人这件天底下最大的快活事可以做,是么?”

“看着看管仓库的守卫被打断脊骨很快活,捏碎十三岁小丫鬟的喉咙很快活,一掌打断小厮颈骨也很快活,”我特意将声线调整得温和无比,对着他娓娓道来,“姬无命,天底下的快活事太多了,可唯有这些,才最让你兴奋,最让你得意,最让你感到回味无穷的甘美。哪怕身陷囹圄,也绝不为之后悔。因为你知道,你从中得到的乐趣,远比你将要所失去的自由、荣耀以及性命要重要的多。你这样喜欢当人,不全是因为这些乐趣么?”

在我温暖如春风的问询中,牢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如我之前所言,姬无命并不是个滥杀成性的人,因此这样血淋淋的过往还是能在他心中激起些微波澜。

虽然既不抵用,又不会长期地保存。

在他的沉默中,我迅速打开牢门,蹲在他跟前,强行在他脉中打入一丝真气,操纵着缓缓侵入他的气海,寻找着那个他得以肆无忌惮罔顾人命的关窍所在。

气海被他人入侵是很不适的,有些人甚至会下意识运功反击,但昨夜白展堂已封住了他少数气脉,他内力受阻,只能任由我长驱直入。

走近了我才发现,姬无命连腰上也打了半圈铁枷。我忍不住好奇,敲了敲他腰上铁枷:“精铁的?沉么?”

姬无命眼里闪过凶光,冷笑一声:“你叫你的姘头来这儿也躺一躺,就知道了!”

姘头?

我愣了愣,看他神情鄙夷,当即明白过来,他大概误会了我和白展堂纯洁如雪的友谊关系,再联想他之前口口声声说白展堂背叛弟兄,我也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的:他八成以为我和白展堂早就串通一气,要在背后阴他。之前我装成男子,他估计还能觉得我们俩就是单纯的臭味相投,现在一旦揭露女儿身份,他思想就一路滑坡,硬要在男女关系上给我俩乱扣帽子。

我还不至于因此动怒,也就笑了笑:“小脑袋瓜还挺会想。别瞎说啊,我抓你纯是临时起意,你也是,命不好,非得这个时候闹什么呢?现在好了吧,叫人捆成大闸蟹了吧?”

“不可能!”

姬无命厉声反驳,牢里随即回荡着令人牙酸的锁链摩擦声,“若不是你俩事先勾结,有所准备,否则怎会对百花软筋散毫无反应?那可是连十个壮汉都能蒙翻的猛药!”

“有所准备?你是说这个?”

我打开腰带侧边的暗金属扣,从里头剜出满满一指头药膏,往姬无命人中抹去。

刚一抹开,他立即涕泗横流,呛声不止。我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胸口,解释道:“这是仵作验尸用的嗅膏,隔绝一切气味用的。在下呢,恰巧家境略为富裕,因此我的嗅膏比一般嗅膏药效好,味道浓,伤风的时候闻一闻,比鼻烟还管用呢。”

其实佩这个东西在身上,是因为两年前我被肖天弃手下抓走,袁荣本想放药将其迷倒,却反而让我受了牵连。自那以后我就在腰带上又额外加了个储药的暗扣,果然在昨日立下奇功。

姬无命无言以对,仰着脸不知在思忖什么。过了半晌,才从嗓里发出无意义的低笑声。

“...天命如此,叫我栽在最好的弟兄手里,”

他冷笑,身上笼罩的阴郁戾气无形中消减许多,隐约透露出一丝认命,“白展堂一向心软,我之前还笑话他,若不是在黑/道里,到哪儿都是少爷命。原来是我天真,心软的人一旦绝情起来,也这样厉害。”

这人也真是言辞如刀了,若是白展堂在这儿,恐怕心里要不好受。

我充耳不闻,只专心手上内力游离。姬无命侧首看着,目光像两颗毒蛇的牙刀,忽而一笑,竟十分和煦:“两年前在京城,你和白展堂因为什么吵的架,让他两年内都不肯再踏足京城?”

这件事啊...

我想了想,心里有点儿犯嘀咕。

按理说那天是我大大地发了一场火,但我气过也就消了,事后复盘,也不知道到底哪句话冒犯了他,气得他连夜出城,自此再无音讯。

后来再见面,看他态度如常,我碍着面子也没再提过。说到底毕竟事关他母亲,我却那么讥讽他...

我搔了搔脸,有些气弱地别开了眼睛:“何以见得是因为我他才不来京城呢?就不能是因为害怕狄飞惊,他才不肯进京?而且京城是六扇门根据地,他不想再去不也很正常?”

听到六扇门三个字,姬无命轻蔑地嗤了一声,他如今连翻身都不能,只能用喧哗的锁链声来表现种种激烈情绪:“白展堂虽然胆子小,却也不会任由别人欺辱到脸上。狄飞惊用白三娘辖制他,他心里气得要命,只是暂时没法报复,又怎么会怕他?就是你俩在城外碰过面以后,他晚上回来才突然说要走。你敢说这和你毫无干系?”

“是又怎么样?两年前我们加起来相处了不到两个月,我又不是他心眼儿里的蛔虫,哪儿能知道他怎么想的?”

姬无命睁着眼,直直盯着房顶,张嘴却是答非所问:“...京城富贵迷人眼,自那以后他就仿佛添了心病,轻易不愿出手,总像忌讳着什么。时不时也劝我金盆洗手。我告诉他既然做了贼,那就一路做到底...”

“弃暗投明是他的理智之举,”我说,“而冥顽不灵正是你的死因。”

他不理我,只自顾自地喃喃着往下说:“...起先我也问他,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吓破了他的胆子还是捆住了他的手脚,他不肯说。实在过不下去要去弄点儿银子,总是满脸愧疚,好像有人用刀指着他后颈子似的...我不明白,既然他不说,我便自己看。”

“总算有一天,让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屋脊上发呆,对着月亮看手里的东西。我一过去他便往怀里藏,但我眼尖,还是看出来了,那是一支亮晶晶的发钗...”

姬无命口齿清晰,我不由听住了,有点儿紧张:“发钗?什么发钗?”

“起先我以为是展家二小姐展红绫的,”姬无命声音渺茫,判断不出是否真的过了脑子,“但他却说不是她的。是我不认识的人,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收着是为了等走投无路的时候拿去当了换钱...我当然不信,试图偷出来看看,下了几回手,被他严防死守,终于也就慢慢地忘了。”

“...前几天我们吵架,他忽然说他自此要退出江湖了,我骂他老鼠吃了两回灯油,真以为自己受了供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心里又奇怪,又问他是不是因为女人,问是不是展红绫迷了他的心窍...他起初死活不肯承认,最后却说他心里是有人,但不是她。”

“你知道是谁么?”

姬无命的目光一点点转了过来,很突兀地问我:“你知道她是谁么?你知道那只发钗是谁的么?你知道他为了谁要退出江湖,背叛兄弟——背叛我吗?”

他语音渐低,在我似有所悟的愣怔中,终于从胸膛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他胸口高高低低地起伏,笑声似乎是劈开了喉咙挤出来的,一字一血,唾在我的脸上:“是你啊!原来就是你啊——他喜欢你,你知道吗?他怕他配不上你,连京城也不敢再进了,你知道么?你知道么?他为了你,连盗圣的名头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愿意在你屁股后一起当狗,跪着求你,不要嫌他脏,又怕你知道,嫌他恶心...”

我大为愕然,他的脸色却忽然柔软多了,微笑着看我,柔声道:“你还记得那只发钗吗?蝴蝶式样的,是你的么?你知道那钗子在他手里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你喜欢他吗?”他眼中柔情闪烁,压低了的声音里也仿佛充满了关怀爱护,“你爱他吗?——或者说,六扇门首领郭巨侠的女儿,你可以爱他吗?”

“郭巨侠的女儿,如果爱上了一个最最卑贱的贼头,那该多么可笑啊。”

他轻轻的,用气音说话,“到底是多么自甘下贱的官家小姐,会爱上一个一无所有的贼呢?难道没有别的人爱她么?难道她就这么可怜,连这样一个人的爱她都稀罕?”

“——所以,郭小姐,你当然不喜欢他,对么?”

我头脸发热,手指发颤,在他最后的诘问里甚至生出一刀攮死他的冲动。但好在我终于找到他的气窍,盛怒之下,连着打进去四道内力,在他的气海里肆无忌惮地乱窜,终于封了个结结实实。

这想必是很痛的,因为他被数道刑具桎梏的身躯像濒死的鱼般弹射着,脸色瞬间苍白,同样一片雪色的唇里却渐渐涌出血红——我站起,将脚尖碾在他的肩头,没有用力,只是光明正大地享受践踏他的快感——这个念头只在我头脑中出现了一个呼吸,就被我充满厌恶地强压了下去。

我想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丢在他的脸上:“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转身离开,临走时听到裤脚无情地擦过他脸颊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应当是很残忍的。因此我最后回了下头,想看看他的表情,却只注意到他充满恶意的眼神,和因剧痛而无法出声、只能挣扎着不断翕动的嘴唇。

外头太阳很好,我仰面做了几个深呼吸,冲着想要走过来的邢育森轻轻摆手:“上四十斤的重枷,今天就启程。别忘了手铐和脚链。”

邢育森张了张嘴,慎重地看着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大人你脸色咋看着不老好呢?是不是那小子骂您了?”

“没有,”我苦笑了一下,骂声听得多了,这番话却是头回听,“只是多少呆得气闷。有水么?我洗把脸就好了。”

我现在脑子很乱,很需要冷静冷静。邢育森岁数不小,懂得一些官场规矩,见此不再多嘴,特意打了一盆冷水回来,我打发他走,很痛快也很不成样子地往脸上狠狠泼了几捧冷水,直到感到脸孔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疼,才终于把我的心神唤醒。

我在想姬无命最后的话。理智告诉我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但微微的风合着面上未干的冷水,像一双手按着我的脑袋,逼迫我不得不反复忖度。

黑洞似的口腔,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那么用力,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说,眼里一点儿神光也没有,像是很虔诚地祷告,抑或是诅咒——

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忽然有些想笑。

姬无命是个疯子。

疯子的话可以当真么?

我们,我和白展堂,都会有光明的未来。他却马上就要死。

在肃杀的九月,被一口带着酒香的鬼头刀砍下脑袋,脑袋骨碌碌滚到泥渠里,躯干里长满肉芽。

他当然看不到我们的未来。

疯子的话当然也不能当真。

我阔步走出大门,却在街口看见了白展堂。他眼神挺好,大老远看见我后神色惊讶,赶忙走过来,伸手去擦我湿漉漉的鬓角:“咋进牢里一趟出来脸都白了?哪儿来的水啊,你也不知道避着点儿脸上的伤...”

我心情复杂,抬眼沉沉地看着他,有心想要问他一句话。

白展堂充满信赖地、又有些担忧地低头回望过来:“咋了?咋这个表情?”

我的双颊冰冷,他搭在我鬓发上的手却是温暖的。

那句话在心里慢慢滚了几遍,我拉下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你来这儿,是不是还想见姬无命最后一面?”

白展堂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点头。

“不要去了。你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我握住他的手腕,强硬地往客栈方向走,“不准见他。我不批准,谁也不敢放你进去。跟我回去,我要补觉。”

白展堂在身后无奈地哎了一声,还是屈服了,臊眉耷眼地跟着,嘴里头叨叨两句,也听不分明。我不想理他,直到经过茶摊,才停下脚步买了碗祛火的凉茶,偶然听见几个茶客八卦,忍不住凑了过去。

“翠微山最近土匪闹得厉害,关中四十八县联合出人出钱要剿匪?这消息确切么?”

“怎么不确切,听说还特意请动了一位游历到此的六扇门捕头,据说是叫什么风,要当剿匪总把头呢。”

什么风?哪个风?难道是我师兄?是我哪个师兄来了吗?

我不明所以,想了会儿也就算了,大不了等真来了再去见一面。刚要离开,却见白展堂忽然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脸色霎时雪白一片,目光牢牢钉在一个角落,一只手用力地攥住了我的胳膊。我隔着衣袖都感到他掌心一片潮湿。

“怎么了这是,看见什么了?大白天撞邪啦?”

这回轮到我紧张,还没问完,已被他猛地搂住肩膀,头顶上是他紧咬牙关发出的哑声:“...是他们...他们怎么这么快...”

白展堂状态很不正常,这与其说是一个请求安慰的怀抱,倒像是给我上刑。我在他铜墙铁壁一般的臂弯里被箍得差点儿上不来气,好不容易掰开一点儿,便扭过头,越过他的脖颈去看把他吓成这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而出乎意料,撞入眼帘的是一片金灿灿的光辉。

——是朵葵花,花盘上带着古怪的笑脸,正静静地躺在路中央。

芜湖!无双要提前上线啦!

另外提醒一下,本文是架空明朝,因为剧里可以推测是万历年间,但是雷老五那一集说盗了信王墓,明朝只有一个信王就是崇祯,所以大家就假设同福客栈是个永远生活在太平盛世里的世外桃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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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42.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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