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师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白展堂如此失态。

他紧紧拽着我的胳膊,不肯放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焦虑。我看不过眼,狠狠拍了他的膝盖。

“瞧你那出息!十年前你就跑出来了,要抓你回来早抓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用一朵花恐吓你?”

他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指尖,神色里逐渐涌出焦虑之外的沉重:“你不了解他们。葵花派最容不下的就是叛徒。我十岁那年,有一个派众试图叛逃,被人举报后抓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的手脚全都卸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在想怎么逃出去,计划了整整两年...”

随着尘封已久的回忆被唤醒,白展堂脸色愈发痛苦:“这朵葵花一般有两个意思,一是召唤本地同仁,二就是上头派达任务。不论是哪一种,只要撞见了,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葵花派戒律,只要遇见叛徒,人人可杀。唯有希望这位前帮派同僚手头还有任务要做,不急着铲除他这个其实也没有领过几回任务的小喽啰。

经白展堂介绍,葵花派作为一个地下组织,和其他□□一样,四处收养孤儿做储备军,长大了再根据天赋本领统一安排部门。白展堂轻功上天分绝佳,没等到他反应过来藏拙,早早就被上头注意,十一岁开始就让他做探子搜集情报。后来他实在受不了,找机会逃了,只是年少时这点儿阴影在心里盘旋了这么多年,一看到葵花就整个大爆发,蔫得像是一条刚挨了揍的小狗。

我心情有点儿复杂,试探道:“那,要不我托人把你带到其他地方,先躲一躲?”

白展堂垂下眼睫,苦涩地笑了一声:“算了吧,我也不想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你朋友多半也是官府的人吧?一个个的,跟我这个道上混的打交道,传出去对官声不好,”白展堂提起一点精神,冲着我笑了笑,冒出来一句玩笑话,“你可是要当天下第一女捕头的人,跟我同流合污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拉着同僚下马呢?升官要靠良性竞争,不要搞这些有的没的。”

我无语,干脆把手抽回来,觉得自己真是一腔心血白费:“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朋友从来也不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在眼里。”

心里毕竟知道他也是好意,又锤了下他的大腿,锤得他嘶了一声,向后一仰,顺势倒在枕头上。我按捺住一通邪火,问他:“真不要我帮忙?那你要怎么办?如果真是追兵到了,你是乖乖束手就擒呢,还是先一步自我了断啊?”

“都跑了十年了,我还能没点儿经验?”陷在软绵绵的枕头里,白展堂精神有所放松,有些疲倦地按了按眼眶,“先把人引开再说。葵花派抓叛徒也有章程,也不一定见了就得不死不休。只要不是那种一心图表现向往上爬的,我跟他周旋几回,他自己嫌浪费时间,说不定就放弃抓我回去了呢?”

白展堂说着,看脸色像是先把自己给说服了,总算没那么紧绷,静静偎在枕头里,睁着眼望着屋顶想心事。我看他那架势,恐怕不愿意再多说,只好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自己觉得能解决就行,可别半道上哭着求我帮忙。”

又看他神色恹恹,心想不如体贴一回,软下声音问他:“喂,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我叫两个菜到你屋里?”

白展堂稍眯起眼睛,细想了想,将一只手放在心窝,拧着嗓子,柔弱地看我:“我心里难受,想喝沙葛猪骨汤。菜要拆骨肉,多加葱丝,再来个烧得透透的红烧蹄髈。酒也不好多喝,来一个甜梨酒杀杀油腻,主食的话——”

在我杀人般的目光下,白展堂默默把手揣回怀里:“——造大馒头就行,我不挑嘴儿。”

我想给他一榔锤。

人真是不能心软,我难得见白展堂发蔫儿,还是找了镇上最好的酒楼,照单给他点了饭菜,又怕他吃多了不舒坦,另外送了四样酸甜果子和一大壶普洱,叫他预备着刮油,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去茶摊吃大碗茶,就几个小蚕豆云片糕,就算一顿饭了。

七侠镇上的茶摊,摊子张罗得挺广,里头靠着半间屋子,入口处拉了一道毡布,区分内外宾。我坐在屋内,一边吹茶碗里的碎茶叶,一边忍不住地想葵花。

白展堂说我不了解葵花派,这话不太对。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捕头,我大概也就会根据六扇门资料库的消息,相信葵花派只是个普通的地下组织。可谁叫我上头有人,六扇门不愿说得太细,我照样有别的途径打听个七七八八。

葵花正面向阳,背面趋阴,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端倪。因为葵花派并不完全是个江湖野路子,它有一半的官方血统,说得再直白一点,它就是个官方插在江湖里的地下组织。

葵花派的创建者是东厂某位督公,具体哪位已不可查,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专业培养密探和杀手,默默为东厂干各种脏活。不过锦衣卫和东厂斗法多年,再加上成化年间西厂崛起,葵花派几度易主,里面的人成分之乱,不下于一锅东北大乱炖。

这也就是为什么葵花派在江湖上丝毫名声不显,因为真正知道的人往往讳莫如深。

也正是因为葵花派这个复杂的成分,所以一开始我知道白展堂的门派出身时,还挺有些吃惊。

葵花派铁血、黑暗,是一双笼罩着罪恶血肉的白手套,上面染着斑斑血迹。

白展堂则是一只快乐的大白鹅,乍一看也能勉强冒充优雅的天鹅,但是一张嘴就憨得不行。他和楚留香在江湖上名声相当,但我在面对他时,却绝不会有面对楚留香时的微妙紧张感。

遥想当年他二人比试轻功,楚留香乘一叶小舟,无风自来,其绝佳风度,我至今念念不忘。但如果换作白展堂在船上,我觉得他可能第一时间从怀里掏出一个驴肉火烧,龇牙咧嘴地往我手里塞:“快趁热吃,我排了半个时辰呢。好家伙,差点儿给爷烫掉一层皮!”

...不行,刻板印象要不得啊。

我没忍住,手背挡住鼻尖,小小笑了一声。这一笑不要紧,本来大中午吃茶的人少,摊主小哥自己站着捧着碗虾饺吃,路过我看了一眼:“...小九爷?”

他眼力倒不错。我挟了颗蚕豆送进嘴里,觉得有点儿咸:“是我,干啥?”

小哥惊呼:“真是您呐?小九爷易容水平之高,真是举世难见,忽男忽女,各有风采。我以为您男装就算这个了,没想到女装才是真的美貌绝伦。不愧是京里来的,可真叫小的长了见识了。”

他边翘着大拇哥,边睁大眼,满眼惊奇地呼噜呼噜吃虾饺。我觉得他这个人挺有意思,咳嗽了一声,冲他伸出一只手:“来了这么多天,还未请教?”

小哥忙把碗放下,手掌贴着裤缝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进我的掌心:“小的姓燕,家里排行老二,外头人叫我一声小二哥,您老叫我燕小二,或者小二子,都成。”

燕小哥生得很是机灵。我把盖碗压在茶水里浸了一圈,捏在掌里,挑眉看他:“武功怎么样?”

“会点儿相扑,也使得一张川弩,打几个鸿雁,拔了毛烧肉吃。”

我笑道:“倒真是个燕小乙了。”看他毫无自得之意,心下觉得靠谱,继续笑问道:“手里有现成的人手么?不要多厉害的,轻功好就行。”

葵花派如果真来人了,我也无妨组织人查一查,但是更进一步就算了,我也不想这些人平白涉险。燕小哥细想了想,才慎重地道:“地方八门,金皮彩挂评团调柳,像小的这样会些粗浅功夫的,虽然有,只是没几个在轻功上真正有建树。您要是急着用人,可以往花坊去抽调几个人手。”

我略一点头,半解半悟的。江湖上除了名门大派,也有各种民间教派,医卜星象,士农工商,七十二行,三十六业,凡此种种,无不由一个或数个龙头老大执掌。地方八门便是指江湖上卖解、盗窃、扎纸等结成的八个教派。七侠镇地方狭小,八门难以形成大气候,故而好手难寻,但是花坊?什么时候又有了这么个部门?

看我面露不解,燕小哥却丝毫不以为奇,压低一点声音,详细地解释:“您打京里来,地方上的事不清楚实属正常。早在您来之前,便有来信吩咐交代,叫小的为您排难解忧。您也知道,咱们大老板三百六十行,门门生意经精通,唯独不做妓院生意。那些苦命女子们听说了,都知道大老板心软体恤,纷纷投奔。大老板想着不能叫她们吃白饭,便派人教她们武功,学成的,便听上头调派。实在不成的,做些轻省活计,也不至于养活不起自个儿。”

“但是女人多的地方,总少不了一些泼皮骚扰。大老板为了保证她们安全,便干脆成立了一个部门,负责提供武力保护。起先女人多,便叫花坊。现在倒是男女好手都有,只是偏遁迹藏踪,一击得中的多。若要以一当十,身上千百斤力气的壮武力,倒要往酒行里找了。”

燕小哥口舌了得,我却越听越是心惊:要按他的意思,茶是情报,花是刺客,酒是打手,袁荣在京中不动声色,在民间却有这样的布置,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愿再听,连忙抬手打断,咕嘟咕嘟灌了一整碗茶,才在心里劝慰自己,没事儿,我脾气坏武功又不算顶尖,袁荣想干什么都用不着我。无论她是做掮客还是龙头,都是个人志向,我又不领她的俸禄,还能管她想做什么事业么?

这么一安慰,顿时心平气和许多,不再多想,又问燕小哥:“除此之外,镇上最近有什么可疑人手吗?”

一提到专业领域,燕小哥眼睛一亮,却也没有大意,脑子里先过了一遍,才说:“真要说可疑,倒是没有,但附近一家客栈最近住进来一位姑娘,穿着打扮很是低调,但看行止,明显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七侠镇数百人家,会武的恐怕不到一掌之数,忽然来了个会武功的女子,的确算是件稀奇,我暗暗留心,还没等继续追问,就见燕小二脸上冒出一种“你不问我也特别想说”的神情,顿了顿,决定先满足他:“怎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有关的线报么?”

燕小哥出了口气,连忙回答:“是这样的,您还记得早先在镇口比武招亲的那位姑娘么?”

杨慧兰?我怎么会不记得,人生第一遭被女子逼婚,恐怕到棺材里还能记得她的音容。想到她,我有些后怕地挠了挠脸颊:“记得,她怎么了?”

“今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小的听说她向人打听翠微山方向,似乎是要上山。”

“翠微山?翠微山不是最近土匪闹得厉害,怎么没人劝她?”

“看您这话,”燕小二撇开脸,唇角憋出个笑涡,“您上台之前,那位姑娘才刚折了十八里铺赵捕头的腿筋,满镇人都看见了,谁敢拦她?”

听完他的话,我咬住嘴角,感觉不太妙。

杨慧兰该不会是看到了我的真面目,觉得我戏耍她,所以悲怒交加,起了轻生的念头?

不,不会的,她那样的人,与其说是去土匪窝找死,去杀穿他们泄愤反而更符合她的性情。至于她的武功能不能做到这一点...我认真想了想,杨慧兰在我手下走了二百七十一招,对付个把壮汉不成问题,但要是对方不讲武德,一群人对她一个...

我微微沉吟,食指一下一下点着碗沿,震得碗底碎末搅起一片浑浊。燕小二眼尖,看我云片糕吃得干净,要去拿糕点,被我出声劝住了:“算了,点心毕竟不算正经饭。虾饺还有没?给我下一碗。”

燕小二点头,自己扭身进了茶室忙碌起来,我忽然又想起来,抬头问他:“...话说回来,咱们是不是跟翠微山有点过节来着?”

提到本职工作,燕小二下意识转过身,手里举着的笊篱还在往下滴水:“有的,咱们家商队往关中和西安去的时候,被他们劫了几回。”

“没有请当地镖局护送么?”

“请了,没用,”燕小二摇摇头,“请了本地最有名龙门镖局,对方不认。后来人家镖局掌柜说,咱家八成得罪人了,他们能量有限。大老板知道后,干脆不走翠微山官道,从此咱家商队再往关中去,要多走七八天路呢。”

哦,怪不得陕西这边生意不好。陕西的货仓在西安和汉中,各镇各县商铺需要调货,都要往这两个货仓申请。货物被抢,资金损失倒在其次,因为时间差而丢失的市场才最要命。

陕西市场本来也就这两年才挤进去,太容易被本地商家抓住时机打得落花流水,能撑到现在,还要靠薛玉天生财星高照,做生意的手段层出不穷,这才能勉强保持每年微薄的进账,不至于狼狈退场。

接下来我不再问燕小二,动手把茶碗里的茶叶捞出来,一边等我的虾饺,一边专心在桌子上拼字。

翠微山,区区一个土匪寨子而已,真要狠狠心,给我几个高手我就能拔了。而且袁荣会是那种被当面赏一个大耳刮子,就乖乖夹着尾巴绕道的人吗?

我托着腮,凝视着桌上那个水淋淋的“翠”字,忽然福至心灵,兴奋地一击掌心。

——所以袁荣把我派了过来!我来就是干这种事的!

小小一个翠微山,也太嚣张了,欺负到荣姐头上,不行!办它!

我精神抖擞,把袖子撸上去,壮志满酬地准备吃饺子。等到燕小二端过来一海碗、明显是壮劳动力饭量的虾饺走过来,才小小地噎了一下:“那什么,你吃饱没?要不要再来点儿?”

“不了,小九爷您辛苦,多吃点儿,”燕小二仔仔细细看了眼我的脸色,想了想,很是体贴地压低声音,“爷要是觉得顶着这张脸不好意思吃这么多,我把帘子给您放下来?”

“...”

虾饺自然是没能吃完,我豁出半条命,最后还是痛苦地让燕小哥给我把汤滗出来,明早煎了吃。回客栈以后躺在床上揉了小腹许久,才挣扎起来,换了件衣裳,打算先出门,去见一见那个会武的陌生姑娘。

不论先来后到,还是轻重缓急,白展堂在我心里要重得多。先帮他处理好葵花派的事,再去拔土匪寨子,也不迟。

我准备好行头,犹豫着要不要叫白展堂一起,但想起他那个憔悴的样子,还是决定自己先去。刚走出房门往楼梯下走,却看见楼下一个陌生的姑娘,乳燕投林般投进了一个男子的怀抱。

“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熟悉的肩颈旁探出来一张娇美温柔的脸庞,姑娘满面泪痕,合着眼啜泣,男子脊背微微一僵,抬着的手犹豫地落在了姑娘的头顶上:“...无双?”

我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吃饱喝足,原本应该默默疗养心伤的那道背影,脚步一转,回头去屋里拿刀。

好了,择日不如撞日,收拾东西,打土匪去咯!

放心,两个人都长嘴了,不会有误会的哦!

五花八门的说法应该是清代才出现的,八门指的就是靠手艺吃饭的底层人民自发形成的八个民间组织,比如卖艺、扎纸、说书、相声这些。我没有找到明代相对应的组织,便先挪用一下。如果哪位宝贝知道有相关资料的话,可以在评论区说一下,我再去查一查。

谢谢各位捧场啦,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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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43.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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