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甜梨

祝无双一宿没睡,第二天还是逼着自己早早起来。照了照镜子,因为一直用冷毛巾敷眼,倒没怎么肿。虽然脸色看着还是不大好,但好在客栈众人通宵玩乐,现在个个儿倒在屋里补眠,不比她这个失恋的人好到哪里去,也就勉强安下了心。

昨晚向师兄的隐晦告白于她而言是个大失败,但横向来看,放在她的整个人生大失败历史里,也显得不特别扎眼。她安安静静哭了半夜,起来后已经能够心平气和,盘点好今天要做的饭菜,列了个清单,便挎了只柳条篮子,出门采买。

祝无双认真地挑挑拣拣,又很惊喜地看到卖野荠菜和干栀子花的,赶紧买了两小包,放在篮子最上头,生怕给压坏了。

小白鱼她买了两条,一条煨粥,一条可以红烧,出锅撒一点栀子花,杀一杀土腥。至于芥菜,可以包荠菜鲜肉的馄饨,她恍惚记得小时候师哥最爱吃这个,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换了口味。

想到这里,无双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烦躁,今儿天也不好,看着有要下雨的征兆。她干脆不着急回去,看见一个亭子,便进去发呆。

无双一向觉得自己好的不灵坏的灵,眼下果然再度应验。不多时,真就下起雨来。她看着雨里跑来跑去的人群,自嘲一笑,眼里就沁出眼泪来。

小十年没见,师兄拒绝她,她不是没想过。毕竟心里要是真挂念她,当年也不会跑得那么利索。她只是想着如果找到了,师兄心里还记着她,又有青梅竹马之谊,天长日久,她未必没有机会。只是不料师兄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面上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那么直白。

——他早已有了心上人,只差对方一个点头。

师兄笑得有点不好意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害,没影的事儿。无双你也别往心里去。万一人家没那意思呢,显得我脸皮怪厚的。”

无双看着他,心里很想冷笑一声,您脸皮不厚么?不然没影的话说给我听干什么?什么意思你当我听不明白?哪怕您心里没人,也要想出这个借口拒绝我是不是——

她不是软弱的人,只是眼泪不争气。刚要开口,面白俊秀的黄小公子掀开帘子走了过来,摇摇晃晃,手里捏住小酒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哎,无双,你哭什么?”

黄九是个好人,年轻,有朝气,无双只看一眼他的脸庞,就知道他自小生长在无忧无虑,又顺遂心意的富裕家庭。无双对他没什么意见,随口敷衍过他的好意,要往大厅去,一扭脸,却看见自诩厚脸皮的师兄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笑得她都替他嫌腻歪。

她眉头一剔,觉得有点儿奇怪。但起先也没多想,先把佟掌柜掺回房间里,又去灶上取了热水滚一滚热茶,回来喂给佟湘玉醒酒。回来后路过黄九的房间,想了想,也怕他起来头疼,刚要敲门进去,就听见师兄的声音。

“烫不烫?烫的话说一声,我手上不觉得,怕你脸上皮肤嫩,再给烫着了。”

话说得很小心,声音倒是跟平常一个样儿,懒洋洋的,随时随地有点想看别人笑话似的恶劣。但他怕什么烫呢?这样的体贴入微?

无双有些怔怔地想着,又听见另外一道含含糊糊的声音:“…不烫,就是闷。”

是黄九。

跟白日里的干练不同,声音像一颗泡过水的棠梨,又娇又脆。无双听见白展堂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得很低,又很愉悦,像是这句话特别得如他的意。

“喝多了像个醉猫儿似的,还好意思说自己酒量好?”

有东西被按入水里的声音,哗哩哗啦的,像是在绞毛巾,“不过酒品还挺好,要是喝多了非要上街撒泼去,我也不拦你,就看你醒了以后还有没有脸见人。”

“说了我没醉!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都不听人讲话的。出去!不想看见你!”

“行行,天底下就没有醉鬼承认自己醉了的,”跫音重又回到方才的位置,白展堂用了点儿哄小孩的腔调,柔声细语的,“不是要喝水?张嘴,别撒得哪儿都是。你又不爱洗衣裳,都是换一件扔一件的——也别说,这身儿还挺好看。”

夜里起了点小风,客栈的门都旧得合不上门榫,风一吹,摇摇晃晃别开道缝儿。无双累得有点头脑放空,呆呆地站着,无意往门缝里撩了一眼,恰看见白展堂站在床前,手里捧着只茶碗,另一只手捏了个小勺子,正居高临下地给醉醺醺的黄小公子一点一点喂着水。

黄九很乖地抿着唇喝,听完这句话,忽然抬起脸,灿灿地一笑:“你喜欢么?你喜欢我多穿几天给你看呀。”

外头月亮蒙了层月晕,不太亮堂,这会儿却很奇异,透过黄九背后的窗子,不偏不倚地从他头顶泼进来,黄九的脸瞬间明晰地映照在两个人的眼睛里。无双吃了一惊,脚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这张脸与白天里变化不大,意境却整个得不同。轮廓娇嫩嫩的,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脆桃上毛茸茸的桃衣,美得好叫人吃惊,原来是个如此可爱的小娘子!

白展堂一动不动,隔了一会儿,小勺子叮得一声放在茶碗里,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颔。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似的,拇指沿着唇角向上扫去,慢慢摩挲,轻柔地像在揉掉白釉上落的细毛。

这是个万千珍重的动作,无双看了出来,因此在白展堂久久屏息不语后,也完全看破了他的心意。

他多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黄九看看他,又看看茶碗,暗示似的舔了舔嘴角,见他不明白,干脆拽了拽他的袖子,理直气壮地撒娇:“我还喝呢。”

白展堂还是不动,不太舍得放开,但也知道这样不好,慢慢叹了口气,缩手下来,擦干净她唇边水渍,声音很低很低地问她:“你到底要我怎么着?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无双端着茶壶,慢慢下了楼。她不知道师兄心里怎么想,可她已明白了:师兄栽得好狠,恐怕今生难逃吃这一遭的辛苦。

她哭过一场,也就算了。生活还要过的,没有爱情也死不了人,所以她还是很坚韧地起了床,预备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她头一回这么明白,她自此心里再也不能有师兄了。连假想的也不能有。那很不道德,老天爷不喜欢。她不能再被祂厌弃了,她的命再也没有坏下去的余地了。

祝无双苦笑,心说这样也好。师兄也是浮萍一样的命数,两个人凑在一起,不是什么长相厮守的好选择。

天边轰隆隆斩下闷紫色的电光,半边天铺开浓墨似的云彩,大清早仿佛是日出前的昏暗。无双仰着头,感慨大自然的伟功,没注意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脚边,结结实实掉了下来,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倒把她吓了一跳:“啊呀!”

她忙低下头看,原来小亭子是茅草顶,承不住这样的雨势,风一大起来,便有一大团茅草脱落,正巧摔在她脚边。无双笑话了自己一声,继续抬头看雨,眼神一错,被什么东西给恰恰捕捉。

干脆利落的长衣裳,不知道是不是吸饱了雨水,颜色沉得发乌。整个人淋得一塌糊涂,反而愈发容姿清隽。虽论五官,远不是那么回事儿,尚不如她师兄抓眼,好在气度是无可挑剔的——应该是因为眼睛。她心里想,眼高于低的公子哥儿没有这样端和的眼神。他似乎也是个苦出身——她只寥寥一眼,便如此武断地下了猜测。

黑衣裳的公子肩膀还淋着雨,皱眉有些意外,低嗽了一声,喉咙还是沙哑的:“雨下得大,在下实在无处可避,还请姑娘恕我叨扰了。”

无双怎么会眼睁睁看别人挨淋呢?连忙起身,为他腾开位置:“公子何必说这话呢,快进来吧,当心伤风。”

年轻公子颔首致谢,刚跨步进来,立即垂下眼睫,很知礼节地别过脸去,站在离她最远的地界,像是无形给自己画了个地牢。

一时间亭中静谧无声,无双也有些无聊,托着下颔,偷偷从眼角看这陌生人。

毕竟人还算俊秀,谁不喜欢看?这一看却不打紧,年轻人眼明如炬,瞬间就感受到这无意的窥视,目光炯炯地探射回来,倒把无双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脸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年轻人淡淡嗯了一声,像是丝毫不放在心上。沉默了几息,那年轻人才在亭中挪动了两下脚步,肃声道:“这雨恐怕一时不会停,倘若姑娘不嫌,在下有一个问题,还望姑娘解惑。”

祝无双生性腼腆,却也不是忸怩之人,当即客气地点头:“公子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年轻公子低头,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我近日听闻有土匪侵扰百姓,不知道是抢了哪个山头,当家的可曾放出过名号?”

无双目光一凝,心里细细思量,她一路上对师兄的消息额外留心,因此也得了一耳朵琐碎。

她脑子里拣了拣,凑出来两句有用的:“我才来不久,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这伙土匪以翠微山为寨,又强占了附近几个小山头。起先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的无赖,顶多截几个行脚商人或进山的樵夫,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行事忽然张扬起来,连着劫了几个大商队,还杀了好几个走货的镖师。当家的据说叫张白理,但现在是谁,也说不清楚。”

无双话一说完,就见年轻公子眼神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多谢。姑娘信息灵便,在下很受裨益。”

她笑了笑,没接腔。

年轻公子面上微微有些踌躇,余光多看她两眼,到底下定了决心,委婉地问她:“这个问题或许唐突,可在下不得不问。方才我看见姑娘落泪,可是受人欺辱?”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妥,抿了抿下唇,冷静地给自己找补:“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愿看人枉受冤屈。倘若姑娘有难,只管开口,在下或许会有解决的办法。”

这倒是个古道热肠之人。祝无双心里明白,她年轻美貌,又衣衫简朴,看上去的确很好欺负,不怪这年轻人以为她有什么麻烦。

但是告白失败这种事,怎么好跟人开口。她只好又笑了一笑,尽量做出点儿洒脱姿态:“没什么,只是看见下雨,激起点儿思乡之愁而已。”

年轻人看着她,眼神没动。祝无双知道自己扯谎水平不高,干脆撇过脸去,心道你爱信不信。又想起她师哥,虽然也知道白展堂不喜欢她没有错,可还是忽如其来一股闷气:

什么东西!喜欢人家又不敢说,还要等姑娘先开口吗?真是个十足的软蛋!

祝无双作茧自缚,忽觉解脱,第一次感到她师兄可能也没那么值得喜欢。正觉得痛快呢,眼前忽然一个小青影子,仔细一看,是颗小梨,搁在一条手帕上。

“我方才买的。摊主现洗了两个,我尝了,很爽口。”

年轻人脸上淡淡,眼睛里却仿佛有些善意,“吃完或许会舒坦一些,姑娘不妨尝一尝。”

无双哭笑不得,心道这跟拿糖哄小孩子高兴有什么区别,不过一颗梨也不算什么,实在犯不着推辞。顺手接过咬了一口,发现果然脆爽可口,笑道:“真的很甜。公子很会挑梨。”

年轻公子正色道:“不是我会挑。是摊主替我挑的,他的梨好,做生意也诚心。姑娘觉得好 ,可以下回专找他去买。”

她白吃人家一颗梨,不好再像个柱子似的杵着,想了想,自言自语般挤出一声细细的抱怨:“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才停,怪耽误人的。”

那年轻人果然如她所料,是个实打实的厚道人。既然是厚道人,就不会不接人话茬。看了眼外头,没话找话也要硬接:“春夏交际的雨,下起来的确没完没了。”

他还是个隐藏的热心肠,虽然藏得也不是很好,又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问她:“姑娘可是有急事?倘若有急事,我可以去镇上买把伞借给姑娘使。”

祝无双有些讶然:“这还下着雨,公子何必再出去一趟?况且公子倘若要买伞,何不早些自己买了用?”

“我是习武之人,淋一会儿雨没什么,”年轻人满面严肃,唯有眼睛里还闪动着一点助人为乐的光芒,“我没有别的事,坐着看看雨也很好,因此自己用不用伞都一样。”

“看雨?”祝无双先否定了他出去替她买伞的建议,复又好奇道,“这样的雨,有什么值得看的?”

不远处散着一地烂菜叶子,雨打在黄土地上,几步一个肮脏的水窝。赏雨赏雨,也要有个好的意境,这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这年轻小哥别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能将朽木看出花来?

年轻人摇头,认真道:“自然景象,没有不好看的。何况雨水乃无根之水,看一会儿,眼明心净,很有好处。”

无双又想笑了,觉得这年轻人真是和外表不匹配的纯然:“再干净的水,落到人世间也脏了。否则怎么叫尘世呢?”

她的心情一直谈不上美妙,但依旧很明智地想,倘若一个人有十成的苦恼,有七成是自找的。她何必驳斥他?可无双心里突然涌出一个自诩下作的念头——这世上怎么就我一个人伤情倒霉呢?我凭什么事事要顺着人?

于是她脱口而出:“真的心平气宁,怎么能靠外物修炼?何况你想要心静,就一定能静的了么?老天爷片刻不肯饶人,一丁点儿也看不得人好!”

外边雨声簌簌,忽喇喇一个惊雷,正落在头顶,响得人毛孔都要立起来。无双的脸映在黑灰的乌天里,白得像半透明的青玉,眼神却好比冒着火光。

她心头冷笑,忽然对着天边,很轻很轻地说:“有能耐你继续这么折磨我。我不怕你——我要我自己越过越好,你说的不算数!我不认,我再也不认!”

她的决心下得突如其来,自己也觉得唐突,她笑一笑,刚要扭过脸同年轻公子解释,却又撞见他的眼睛。

正直的,敦厚的,情绪暗藏的。她觉得他的眼睛长得好,不是形状好,是透过眼睛,能看见他的肚肠。

虽非水晶,却也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眼神却醇柔得像两坛深埋在梨花树下的酒:“我小时候算命,相士说我定数难逃,命里许多的波折,劝我要敬惜自身,达观知命,莫做无谓的抗争。”

“我幼年不读书,不明理,便问他,天命叫我顺从,才肯给我好处,那我在它眼里是什么?一条随时随地便能驯服的野狗么?”

“我心底知道,我不愿当狗。谁也不可以一面受屈折,一面又对折辱自己的东西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他望过来,瞳仁湿润剔透,尤为晶亮:“这位姑娘,你说是不是?”

祝无双脑子里安安静静的,全是唰唰雨声。她难得什么也没想,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是。的确是。再是不过了。”

“不过说起来,也是同公子有缘,”她定眼看他,面上笑意晕转,“还未请教公子尊名,也让我有机会还这一梨之情?”

年轻人一顿,像是斟酌了一斟酌,没斟酌出来什么,便干脆道:“这没什么。我姓叶,单字一个茂。一叶知秋的叶……草木繁茂的茂。”

祝无双与他互换了姓名。叶茂称赞,举世无双,是同她很相宜的名字。为她取这个名字的人,想必对她很是珍爱。

夏天的雨不持久,终于还是云销雨霁了。叶茂向她拱手道别,临别前微微迟疑,还是同她留了一个地址,说她如果有难,可向这个地址呼救.他短时间内都在那里,想必很有功夫帮她纾难解困。

无双记好了地址,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走,又看见脚边撇的梨核。

雪白的梨肉,嵌着两粒淡黄的种。看着就像颗好果子。

不过,那也的确很甜很甜。

她忽然笑起来,神色里透着说不出的柔和。

“叶茂……”

“——可真是个好名字。”

无双的cp以前出场过的,两个人故事不会详写,但肯定是大圆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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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甜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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