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幺做了个梦,梦见七岁时在京城的事。
那时父亲引退辞官,全家都搬回了江南嘉兴一带,在老宅子后面建了座气派的府邸。
司徒幺三岁记事。
自有印象起父亲一直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了江南后水土不服,隔几日就生病,咳嗽发烧,还落下了头疼的毛病。皇城送来的补品如流水一般,甚至还派了太医来看,可惜都毫无起效。
太医每次来,父亲都会留客招待。正殿紫檀桌上摆着京城江家送给父亲的梨花酒,已经算是孤品了。
“司徒大人真是念旧,刻着江字的梨花酒如今恐怕只有大人这里有了。”
“江兄含冤而死,我至今难以释怀,只望日后能找到江兄遗孤,不留遗憾。”
司徒幺站在门外听他们侃侃而谈,并不留意,自顾自玩着木剑。
等到太医离开,父亲送完客回来,司徒幺屁颠屁颠跑过去迎接,拉着父亲的手往回走。
“父亲,你快看看我的剑术!”司徒幺嚷着展示,一退一挥,动作虽然笨拙,但也是一板一眼使出师傅教的剑术。
父亲微笑点头,“不错,多加练习。”
“真的吗?”司徒幺高兴得挥剑,“父亲,我再给您耍一招,看好了,这招叫破甲!”
砰!
木剑碰到紫檀桌,刻着江字的梨花酒倒下咕噜咕噜滚下去,碎了一地的瓷片,梨花酒的香味浓郁四溢,争先恐后钻入司徒幺的鼻腔。
真“破甲”了。
“父…父亲,我不是故意的。”
父亲的脸上光暗不明,看不清是怒是哀,一言不发的模样让司徒幺害怕得颤抖。
最终,父亲只是说了句“出去玩吧”。
司徒幺抱着木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次日,紫檀桌又摆上了刻着江字的梨花酒,和原先的一模一样。
小司徒幺问母亲:“父亲不是说那酒只有一坛吗,怎么还有?”
母亲揉揉他的头,微笑道:“哪里还有,睡糊涂了吗幺儿。”
小司徒幺真糊涂了,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又不敢去问父亲,此事便不了了之,他也不知道这酒是真是假,亦或者父亲撒了谎,此酒本不止一坛。
“我怎么记得不是这样呢,我去问问父亲吧。”司徒幺挠挠头。
母亲拍拍他的背,耐心道:“你父亲被贬谪,心情不好,就别去烦他了。”
母亲望向父亲的方向,眼神略有深意,她说:“让阿砚他自己好好想想吧。”
-
梦醒。
司徒幺在鲁家四处闲逛,地方很小,不到两柱香就能逛完,前面是大堂,中间是主卧次卧,侧边是侍从的房间和杂物间,后面是客房,客房后面腾了块地养了鸡鸭,天刚亮公鸡就叫了。
“鲁叔,我想去你说的那家酒馆看看。”
“小心些,先换身衣服,免得被人认出,犬子今日上朝,圣人很快就会知道你来京城了,在此之前,务必小心。”
“鲁叔放心,我的身手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过的,再不济,我跑得也快!”
司徒幺换了鲁府侍从的衣服出门,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鲁府的下人出门采购。
酒馆开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馆内人来人往,不乏笑语喊叫,统共三层,一楼二楼都是喝酒的地方,三楼专供客人写诗,挂满了成百上千的诗板。
这家酒馆叫千觞。
触景生情,司徒幺感慨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在京城繁华地带轻王侯,贱权贵,这家酒馆老板不简单。
小二上来招呼,立马被司徒幺拦下,被塞了几枚铜板。
小二掂量后笑道:“客官,我们这最便宜的酒也得要三十钱。”
司徒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从夹层里翻出两枚铜板,道:“我慕名而来,不为喝酒,只为一观诗词,兄弟,通融通融呗。”
“客官,那儿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只有老主顾能进去,且不能呆太久,你别让我难做呀。”
“我就看一眼,拜托了兄弟,我真就看一眼就走,我是你们老主顾的朋友,就姓鲁的那位介绍来的,鲁飞蓬,个头小小的那个。”
“鲁头草啊………行,你去吧,三楼。”
在三楼大堂正中央,司徒幺看见了鲁叔说的“济”字缺了一笔的诗板,是首七言短诗。
诗板挂得十分显眼,在大大小小的木板中鹤立群雄,占位最大,一目了然。
大概是酒后起兴所写,字迹略潦草,但情感浓厚。一二句写前半生四处流浪,后来与仙人相遇,三四句写仙人并非传言长着两条长长的青色眉毛,而是位绝世美人。
“抚顶轻言低声语,慈人济世赤子心。”司徒幺念出最后两句。
这个“济”字,果然少了一笔。
司徒幺心中百感交集,犹如一把利剑直穿心脏。
“客官,客官?”刚刚那位小二急匆匆跑上来,“您看完了吗,该下去了,这里不是您能久留的地方。”
“小兄弟,我想问问,这个最大的诗板的主人有没有再来?”
“您先下去,下去我再告诉您。”
小二急得拉他走,一边拉一边说,“我也是个给人打工的,您别为难我。”
“好好好。”
行至楼梯,司徒幺目光落到楼下,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子胥带着两个道士,手里拿着他的画像,抓住一个酒客就问,这个不知道就问下一个,直到有个男的和他说了点啥,指了指楼上。
张子胥抬头,好巧不巧与司徒幺对上眼。
“坏了。”司徒幺转头就跑。
楼下传来张子胥的怒吼,“贼人休逃!”
司徒幺甩开小二,纵身从三楼跳出,顺着屋檐往下跳。
“客官你去哪儿?”小二趴在窗口喊他:“那里也不能去的,换个方向跑!”
“喂,不能往那跑!”
奈何司徒幺一拔腿跑得飞快,根本听不清小二在说什么,跑得更快。
-
司徒幺跑进一户院子里,院子和酒馆紧密相连,还留着一道小门,打开便是酒馆一楼。
院子一侧有个简陋的酒窖入口,司徒幺想着先进去躲一会儿,从袖口拿出一只火折,吹亮火焰,放进入口,确定里面能呼吸后,纵身一跃。
扑通一声,司徒幺落了地。
酒香,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酒香,不过味道怪怪的。
司徒幺缓步前行,除了脚步声,黑暗中还有一道很轻很独特的呼吸声,一口气很长。
这里还有人在?
见酒窖无火光,还以为没人呢,为保险起见,司徒幺吹灭了火折。
“谁?”
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随即是一声刺过空气的高音,唰的一声,司徒幺本能别过头,听见沉闷的撞击声,对面扔来了暗器!
司徒幺心中警铃大作,埋伏!
要坏,张子胥在这也埋伏了人!
一瞬间,司徒幺用最快的速度在袖中吹亮火折,拔剑一拍,火折飞速冲向暗器所来的方向,长剑剑指,快步向前,试图确认对方方位,以最快速度降伏对方。
“司徒?”
好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过。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左侧。
火折被对面接下,亮光映照出她的容貌,墨发赤衣,凤颜英姿,拿着木勺,站在酒坛旁。
“东方兄?”
司徒幺立马收了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东方白用火折点亮身旁的灯笼,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司徒幺:“我也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司徒幺注意到她手中的木勺,拿过来主动开口:“你在酿酒吗,你是这家酒馆的酿酒师?”
东方白看他,点头。
东方白没说话,打量的目光落在司徒幺身上。
自京郊一见,东方白觉得此人心性单纯,初入江湖,除去出招死板的问题,身手还是不错的,在同辈中也算翘楚,大有宗师潜质。
三大宗师中,虽然苏辞上了年纪,玄狐不知所踪,但优势还是在皇城,若是在皇城之外能再出一位宗师,于皇城都是一份威胁,传教也能少些阻力。
司徒幺舀起一勺酒水,浅尝一口后立马打了个寒颤,苦着个脸道:“东方兄,这家酒馆老板心真善,居然能让你在这干。”
东方白不满地嘶一声,但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那声东方兄上,疑惑道:“你叫我什么?”
司徒幺还在傻乐,“东方兄啊。”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啪的一声,十分响亮。
“哎哟!”司徒幺捂脸弯下身,左脸火辣辣的,差点都站不稳了。
“什么东方兄,眼神不好就回家去,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司徒幺捂着左脸,辩解道:“你穿的男装,我就以为你是男的。”
“穿男装就是男的吗?”东方白无语。
不过是为了方便长途赶路,换了身衣服罢了,她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的,女装还是男装,都是方不方便的问题罢了。
司徒幺立马弯腰作揖,笑道:“抱歉抱歉,东方小姐,是我有眼无珠。”
“还有,你方才是不是贬损我呢,”东方白指着一坛乌黑的酒。
司徒幺笑了,“嘿嘿,这我说的是实话啊。”
他舀了一勺酒水,“你这酒盖都没封实,气漏了进去,就不成样子了。喏,我帮你。”
他一边说一边查看哪些还是好的,随手扯了一把衣摆,用碎布缠紧,前前后后总共是救下了三坛。
东方白对着司徒幺笑了笑,这小子不错,如果能入教就更不错了。
“东方小姐,你笑了,是原谅我的过失了吗?”
“嗯嗯,看在你帮忙的份上,暂时原谅你的眼瞎了。”
“太好了!”
东方白默默踢开地上的碎石,免得这小子发现她刚刚想杀了他,臭小子,估计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傻呵呵给人数钱。
司徒幺不知道,他听见的那几声闷响,是东方白踢出的碎石砸到墙壁形成的,也是他运气好,凭借极高的体感和直觉躲过了。
“你还没说你为何会在此呢。”
“我是为了躲人!”司徒幺凑到东方白身旁,“你知道吗,那个张子胥居然是天师府的,一路追杀我呀,杀到这儿来了,我只好先找地方躲起来,不知道酒馆老板能不能应付。”
“噢………放心吧,这家酒馆老板有点手腕,天师府的人不会乱来的,你且在这躲着,我上去帮你看看,没事了叫你。”
“东方小姐。”
“嗯?”
司徒幺拱手作揖,道:“你帮了我这么多回,大恩不言谢,日后你若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司徒幺,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
他解开腰间酒壶,扔了上去,“这个送你!”
东方白接住,打开闻了闻,是好酒。
她被他的话逗笑,“你现在这个小身板,还两肋插刀,一把刀就能把你插个对穿。”
东方白半蹲在酒窖木门上,说:“司徒小弟,有空多看看混混是怎么打架的,对你或许有帮助。”
“混混?”
东方白没回答,而是转身关上地窖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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