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骑着马的杰罗姆和韦赛里斯从外面侦查回来,波吉旁边的士兵已经睡着了,只有波吉还像一颗树一样挺拔地站着。
杰罗姆打了睡着的士兵一鞭子,那个睡着的士兵立马惊醒,瞪着一双暴怒的眼睛,可见了杰罗姆立马怂了,他愤狠地看一旁的波吉,可是他明明也知道,波吉是不会正常地使用语言的。
门开口,杰罗姆和韦赛里斯下了马,跑出来的士兵赶紧把他们的马拉去喂草。
杰罗姆没有忙着进去,而是看向站得笔直的波吉,倒头对韦赛里斯说,“你看他是完全是一副好兵的站法,如果不和他说话,谁知道他是一个傻子。”他似乎还在惦记着,圆自己去年的错误。
韦赛里斯并不搭理他,转而问:“你们两个今天一共站多久了?”
刚刚睡着了的士兵可一脸苦相,哭诉道:“足足站了9个小时,还没休息过呢。”
“那他呢?”
“他?……我不知道。”
那至少是换岗之前,波吉就站在这里了,也许有站了15个小时了。杰罗姆说他没有优点,韦赛里斯认为也不全是这样。
波吉却于此时大声说话:“3686。”
“什么?”杰罗姆被吓了一跳,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3686!”波吉又报了一遍。
杰罗姆被他逗笑了,波吉知道报数应该是一件好事,可这报的数字也太离谱了吧:“你不会是想说你站了3686个小时了吧?”
波吉眨巴着眼睛,显然听不懂这一句话。
“好吧,败给你了,果然还是个傻子呀。”
杰罗姆和韦赛里斯正要过去,是韦赛里斯听到波吉小声地喊了一声“蒙巴顿”,他停住脚步,好像是明白了波吉的意思,“他是说,他和蒙巴顿认识了3686天。”
傻子波吉弄混了问题,给出了一个没人关心的答案。
杰罗姆听韦赛里斯这么一说,顿了顿,又折返回来,“3000多天,10年了,是段很长的日子,你把他当朋友。他……我想也没忘了你,也把你当做朋友呢!”
他看着波吉明亮的眼睛,有点担心他不明白,可是又想到,也许波吉听不懂这些语言,理解不了这个世界,但是他的心一定是明白的。许多聪明人,并不像波吉这样明白自己的心,也明白他人的心。
杰罗姆笑了,不再要求理解,和自己的副官一同离去,谈笑道:“我们也快做了10年的战友了吧。”
韦赛里斯叹气,“原来我已经给你奴役,没日没夜地干了快10年的活了。”
“还有下一个10年呢,一辈子呢。”
夜渐深,两人一同走入黑暗的阴影。
——
——
战争比所有人预想的来得快,也来得荒唐。
起因是一群醉酒的哈克斯士兵,践踏属于约克王国境内的麦田,先是约克农民和哈克斯士兵的私斗,然后是勒阿弗教区的领主派兵,哈克斯王国边境军区派兵,一根导火线引起滔天的大火,民事纠纷最后演变成两个国家的战争。
与勒阿弗对峙的卡斯特罗中校很快收到了派兵的通知,一层层传递下来,从索伯上尉到杰罗姆少尉,所有士兵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发,就可以挥师东下。
高台上的杰罗姆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索伯上尉呢?”
他的副官韦赛里斯压低声音说:“在办事呢。”
杰罗姆脸上一阵鄙夷,为了摆脱这个肮脏的话题,他移眼望向黑压压的士兵:“……所有的士兵都在这了吧?”
“七队的威廉不在。”
“干嘛去了?”
“你说呢?”韦赛里斯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杰罗姆被呛得说不出话来,难怪他觉得威廉这个名字这么眼熟,原来是那个漂亮的银发男孩啊,索伯那个老变态必不可能放过他。
仿佛是响应杰罗姆的内心活动式的,他所注视的营帐终于拉开了帘布,索伯上尉随意地穿着衣服走了出来,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
而屋里那个白色弱小的身影,缩在墙角,只是被众人窥见一秒。
面对众人的注视,索伯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是杰罗姆提醒他:“索伯上尉,下面的士兵还等着你做动员讲话呢。”
“是这样吗,那就讲几句吧!”索伯整理着衣服,和气地笑笑,“我想大家等我等的一定很久了吧,心里面也有很多不满。说不定在想糟老头子,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要我等你。”
索伯咧起嘴角,用指头戳了戳自己肩膀上的徽章,答案一目了然:“看啊,这就是权力的滋味。我不会把我的行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我只需要告诉你,只要你想过上比别人更加优越的生活,那就去争取它吧,权力。”
“有多少权力就有多少自由。没有权利就没有自由。今天你们要奔赴战场,有一些无能之事,会死在战场。”索伯上尉讲到这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反而是似乎被自己的话逗笑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既然是无能之辈,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那只有赶紧死了,转世投胎这一条路了。”
“当然还有一些有能力有野心的人,会不甘屈于人后,不断的向上爬,明天是属于这些人的,权力也是属于这些人的,世界也是属于这些人的。”
“好了,我的士兵们现在该我问你们了,你们到底要做无名之辈还是要做盖世英雄!”
在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后,回答他“英雄”的声音震耳欲聋。
索伯对此非常满意。
只有杰罗姆在后面骂了一句:“什么垃圾讲话。”
韦赛里斯道:“学学吧,对你也是有益处的。”
“呵。”
他们要出发了,前程未定,生死未定,浩浩荡荡。
步兵的尾巴波吉仰望着骑在马上的太阳蒙巴顿,这一回蒙巴顿难得也望向了他,并且久久地看着他,嘴巴微动。
波吉已经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他在喊波吉两个字。
就像他们曾经在村子里那样,他看到他,他叫他一起来玩,波吉。
是蒙巴顿。
所以波吉欣然跟随。
尽管他们之间隔着无数士兵和马匹,但是只要一步一步地走的话,迟早能跟上的,就像波吉从村子里面跑出来找到蒙巴顿一样。
——
——
大地上的两个国家,边界线代替了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万物生灵,只有人类在进行着永不疲倦、永不满足的杀戮。象征着黑夜女神的黑旗,象征哈布斯王族白狼旗帜,和象征光明女神的金旗,象征着约克王族的皇冠鹿旗帜,在这片大地上挥舞起来,搅得天地风云变色。
而战争一旦开始,绝不会突然停下,除非有一方将另一方斩杀殆尽为止。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阵仗的派康提早就慌了,他的训练成绩一直通过送钱给人放水,才勉强达到中等,出征前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一定会大杀四方,一骑绝尘,而名不副实的蒙巴顿只能吃自己的马屁。
——然而当他在战场上,真的看到蒙巴顿好似魔神降世,出入敌人士兵群里宛入无人之地,他瞬间觉得心脏猛跳,全身发软。
这家伙怕不是人类吧,人所应有的恐惧,人所应有的怜悯,人所应有的犹豫,他都没有,杀人如同砍瓜切菜。
派康提看到那些血肉横飞,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冲到嗓子尖,双腿很想后退。
可这时马上的蒙巴顿,已经悄然来到他的身边,带着那双不像人类的眼睛。
我是你的队友!派康提摇头的动作还没有做完。
蒙巴顿就挥剑把他和敌人的士兵劈了。那个约克的小兵后背被划了一刀,还踉跄地跑了几步。派康提的伤口在脖子,就算他怎么竭力地捂着,血还是四处飙射,带着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派康提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他倒下了,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
没有人看到这一场短暂而精心策划的“误杀”,为了报这个欺压之仇,蒙巴顿已经忍耐了数十年了。现在他的身上温热的血会会告诉所有对他虎视眈眈的敌人:战场,并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而另一边,波吉正在寻找蒙巴顿,被人围着是有些麻烦,但是躲开那些横冲直撞的士兵,对他来说也太容易了。
到处都是硝烟,黑土,血沟,断肢死尸,这种从来也没有见过的景象让波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再一次出现了混乱,唯一算得上是清晰的念头,大概只有蒙巴顿了。
他就这么追寻着,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该死,放我下来,我要去救韦赛里斯!”
是灰头土脸的杰罗姆少尉,他正被两个医疗兵抬着送离战场,他的右腿已经完全被红色所覆盖了,隐隐看到森森的白骨从血肉中露出来,而他的上半身也两只箭刺穿,每说一句话都会咳出不少血。
显然,杰罗姆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可是他挥舞着断剑,就好像他还没有输一样。
波吉像是看热闹一样走过去,立刻被杰罗姆尚未逮住了,他放弃跟那两个连玩不宁的士兵讲话,转而抓住这个听话的,恶狠狠地喊到:“波吉!去找韦赛里斯,去把韦赛里斯找回来,听明白了吗?韦赛里斯!韦赛里斯!”
杰罗姆喊完了这几句激动的话后,就直接晕死了。
而波吉不知所措,浑浑噩噩,因为杰罗姆指的那一手,他只好往着那个方向跑了一路,但他不认为蒙巴顿会在那个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波吉乱喊着,任谁也看得出这是一个神经失常了的士兵,连剑都拿反了,握着剑刃的手上鲜血淋漓。
忽然一个炮弹落下,炸得波吉人仰马翻,待他重新从身体中爬起,他看见了被射成一个刺猬的韦赛里斯。
在约克军队士气大涨地喊着“巴鲁上将来了”时,波吉正费力地把韦赛里斯从敌军阵营中拖出来,黑色是不可以和金色混在一起的,而且这里有五个金色,只有黑色。
“3711,3711。”
“波吉,小心!”他的老朋友潘想提醒他炸弹来袭。
可是波吉听不懂小心,不知道炸弹,所以他就这么原地被炸飞了。
潘看着直流泪,可他没时间落泪,已经换上了约克军装的他,只能继续缩回战壕里,顺便用韦赛里斯的尸体充当保护伞好,人的尸体是不具备任何意义的,意义这种东西只有活人才有。
于是,战争结束后,潘又一次从死人堆里跑回了军营,这一次检查的士兵比较严格,他的肩膀硬是挨了三剑,一声没坑才逃过检查,至于原本顶在他头上的韦赛里斯尸体,早就被炸成灰了,一点也没留剩。
这个消息要是告诉杰罗姆少尉,他大概会伤心死吧,毕竟韦赛里斯是他多年的好友,可是军队里的人谁没有好友呢,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失去了朋友。
潘想到可怜的波吉就开始哭泣,该死的哈布斯王国,连一个傻子都要上战场,是是是,一个人就能上战场,为什么傻子不能上?可是波吉不是傻子的话,至少喊他小心他会躲啊。
跑回军营,潘瞬间就发现自己的眼泪白流了,因为波吉像个没事人一样回来,皮糙肉厚的他,被炸得远远的,反而脱离了战场,这个是非之地。
他不认识路,没找到蒙巴顿,反而是误入其他军营,幸好有他的同乡人认识他,把他送回来了。
真正急疯了的人是蒙巴顿,他本来是想要波吉来找他的。本来应该是这样,他招招手,波吉就应该听话地来到他的身旁。
所以他都开始“庆幸”怀疑地波吉死了,死在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中了。
原本已经斩下数十人头颅的人,心乱如麻地开始找人,不知道多少次与箭矢擦肩而过,但身上还是留下了多处剑伤。
他被索伯上尉拖回军营治伤的时候,疲惫的双眼显得呆滞,他的嘴唇蠕动,只是不敢向任何一个人询问波吉的死讯。
波吉却于此时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与全营的哀伤隆重不成正比。
“蒙巴顿……啊啊啊……”波吉兴冲冲地展示着了自己的战利品,那是韦赛里斯的军衔肩章,因为打仗之前索伯上尉,特意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徽章,所有人都很认真地盯着,包括蒙巴顿,波吉以为他想要,所以才摘下一个相似的。
躺在病床上的杰罗姆少尉,看红了眼,直接挣扎着爬起身来,抢过韦赛里斯的肩章,紧紧的攥在手中,他愤怒地看着波吉,明知道他是一个傻子,还是忍不住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波吉脸上的笑脸没有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还是和往常一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挨打。
可是他伸出手想把奖章拿回来,那是他的东西,那是他给蒙巴顿的东西。
蒙巴顿阴沉着脸把波吉拉出了帐篷,他的全身都在愤怒,他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眼睛里,可是他也清楚的知道波吉看不懂这一切。
“你……我……”他很想说点什么,可此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无论说什么波吉都是不会动的。
身上各处的伤都在隐隐作痛,可心里面更痛,那些敌人伤不到他!那些轻视他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他的复仇之火所点燃,就像派康提一样。
可是,他怎么把伤痛回馈给波吉。
他身上受的每一处伤都是因为波吉,可是他要怎么把每一处伤口回馈给波吉,波吉也知道他的痛苦,也像他一样痛。
可是怎么能呢?
蒙巴顿因为痛苦而流出泪水,这是波吉永远也不会理解的情绪。
波吉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伸手为他擦掉眼泪。
可是高大的蒙巴顿只是紧紧的抓着他的衣领,然后把铁一样强硬的头撞进了他的胸怀,撞到波吉的心中砰砰作响。
“已经够了,你到底要拖累我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厌倦了,厌倦守护你的自己。”
蒙巴顿像是饿狼一样挣扎,他恨不得一口咬断波吉的脖颈,看着他鲜血直流,命丧当场,如果波吉能在自己手中微弱地死去的话,也许他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他了。
“蒙巴顿……”
“不要叫我的名字!”
蒙巴顿仓皇地退出来,用他从来没有过的愤怒的眼神看着波吉:“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什么也不会明白。”
说完,他甩袖离去。
留下不理解这一切的波吉。
战争结束了。它在波吉不理解的时候发生了,然后在约克王国巴鲁上将的支援下,胜利的天平倾斜。
除了割地赔款,哈布斯王国必须交出引起此项事端的恶劣士兵,并且判处株连九族之罪,以彰显约克王国及其人民神圣不可侵犯。
打了败仗的哈布斯士兵垂头丧气,受到全国人民的谩骂,但也有少数例外的,那就是索伯上尉领导的鹰之军团,虽然折损率超过八十,但是以一敌二十的成绩实现了小规模的占优。
国王有令,有幸活下来的人,军衔等级均上升一级。
包括杰罗姆少尉,这位杰出的教官,优秀的军事家,终于提到了中尉的头衔,可是对于断腿保命的他,前方似乎只剩下退役这一条路能走。
拄着拐杖的他在一个深夜找到波吉,他命令执勤的另外一位士兵小解十分钟后再回来,
不过好面子的杰罗姆中尉,还是和波吉大眼瞪小眼,憋了六分钟,才说出一句:“那天打你,对不起。”
他手上依然握着刻有韦赛利斯的肩章,“当时我恨你是个小偷,连死人身上的东西都敢扒。可是我没想到,这就是韦赛里斯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了。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一件他的东西都留不下来。”
“所以谢谢你,谢谢你,”杰罗姆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那个温柔的韦塞里斯,聪明的他一定预知了这一切吧?
这一次杰罗姆带着眼泪,心甘情愿地认错,“韦赛里斯是对的,你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你是最后一个听我命令的兵。”
如果波吉没有拿回韦赛里斯的肩章,悲愤的杰罗姆一定会发誓为他报仇,哪怕燃烧尽这最后一点生命。可真等波吉把韦赛里斯的肩章交到他手上,好似命中注定一般,他才发现那些他们所追寻的功名抱负,不过如此。
如今,韦赛里斯已逝,杰罗姆只能继承他的遗愿,回到他的家乡,告诉那个还在等他的姑娘,不必等了。
害怕自己被责罚的守门士兵,掐着点回来。
倒让杰罗姆有些尴尬,他清楚,刚才所说的一切,与其是说给傻子波吉听,不如说是说给天上的韦赛里斯或者自己听。
临走前,他拍了拍波吉的肩膀,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一个好兵,是这个战场配不上你,你的心太干净了。”
旁边的士兵问波吉:“他说什么干净?”
波吉茫然地睁着眼睛。
得,白问了。
第二天,波吉目送了杰罗姆的离开,一辆马车接走了他,他对自己挥挥手。
没多久,蒙巴顿也走了,卡斯特罗上校看中了他的资质,调他过去培养。不过,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看波吉一眼。
然后是潘,因为上层把这一次的战败归咎给国内出了叛徒,因此浩浩荡荡的肃清活动在全国境内展开。
潘就是其中一名肃清对象。有人指认他是约克王国派来的卧底,有人曾见到他穿着约克王国的军装,在相关地带活动,还有不少人听到他在经营中的反动言论。
于是他被带走处刑。
“唉,这世界为什么有战争呢?为什么要分哈布斯人和约克人呢?”临走前,潘对他唯一的知心朋友波吉说,
“喂,波吉,再见!”
波吉听到这个词下意识地挥手,他看到潘很开心地笑了,像是要去什么好玩的地方一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