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Chapter IX 轮回(21)

所有的人,在你的生命里来了又去。而日子,一成不变。

然后,波吉生命中最后一个重要的人,出场了。

那天早上,波吉结束值班返回营帐,听到有人压低声音哭泣,普通人大概是无法听到这种哭泣的。但波吉的心总是很静。

因此他走过去,看到了那个都在躲在两个帐篷之间的狭小角落,那个银色头发的男孩。

他哭得蓝色的眼睛都红了,像是整个天空在流泪,小脸上不仅有泪痕还有稀薄的鼻涕,在见着波吉这个庞然大物忽然出现时,他惊讶到忘记颤动肩膀。

“兔子!”波吉想到一种和乌龟完全不同的生物,白乎乎的,毛茸茸的。

威廉瞬间想到了那些士兵辱骂他的话,气上心头,他抓起地上的泥沙,往波吉身上丢去。

波吉闭上眼睛,任凭那些泥沙飞溅到脸上,可并没有停下脚步。

威廉以为他会像那些恶人粗暴地对待自己,未料到波吉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蜷缩作一团的威廉,后知后觉,如梦初醒似地抬起头,他看见把太阳挡住了的波吉,想起两人的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那是威廉刚刚加入军营不久,他曾经在军队厨房里发现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它不停地扒着笼子,发出声响。

威廉转过身,看见那些火头兵在烤火、喝酒、打牌,没有人注意它。

所以他壮着胆上去,猫着脚步靠近,那个对他具有无限吸引力的兔笼,眼睛黑溜溜的兔子也紧紧盯着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威廉拿起了旁边篮子里的红萝卜喂它。

小兔子犹豫了一会,还是隔着笼子,捧着伸过来的红萝卜啃了起来。

威廉开心地笑了,也顺利地摸到了小兔子的头。

有一次,他又在喂兔子,一个大高个忽然走过来,蹲在他的身旁,这可吓坏了可怜的威廉,后面发生的事情更是令他意想不到。

那个一脸憨相的大高个企图举起笼子查看,可小兔子却滚落在地上,重获自由的它愣了一会,果断选择拔腿就跑,远远快于大高个的大手落下。

威廉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个家伙把兔子放走了……

他竟然把兔子放走了。

他竟然敢。

这个大高个就是波吉,做完这一切,他还直接把笼子丢地上,转过头对着威廉,露出大白牙笑着。

厨房的火头兵察觉到这边的动静,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是谁又把这傻子放进来了?妈的,不知道傻子不能进厨房吗?”还有人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糟了傻子,把兔子放出去了,我们等下拿什么喂灰狼?”“给少校知道了,一定会把我们宰了的!”

很快,他们把波吉围了起来,对着他大吼大叫,拳打脚踢。

“对不起,我错了……”

而退到一旁的威廉,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傻子不会掩饰痛苦和害怕,不懂得忍耐为何物,不懂得假扮乐观,他只会大吼大叫,不余遗力地展示一切,而又无力抗拒命运的胁迫。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威廉第一次见到了比他命运被悲惨的人。

因为波吉不懂反抗,他从他的身体到精神意志,都不懂,也不能,一点都不。

此后的几次匆匆一瞥,也都是看到傻子波吉生活在暴行中,他永远记不住别人对他的伤害,也就无从谈起怨恨。记不得自己犯下的过错,也就无从谈规避。

然后是这一次。

“到那边去看看!”巡逻的士兵要追查到这里来了,可是威廉已经无处可逃,他跪下来抓住波吉的衣角,祈求他能帮帮自己。

可是波吉脸上的茫然叫他绝望。如果是一个正常人,他一定不会帮助自己;如果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他根本就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喂,波吉!”

士兵前来的那一刻,几乎是同时,波吉转过身去,紧张的威廉小心翼翼地躲藏着自己,他害怕得直流眼泪,只是不断祈求着上天的慈悲。

他所害怕的声音,来自于波吉的正面:“波吉,你有没有看到威廉,就是一个银色头发的男孩?”

波吉支吾着:“兔子?”

闻言,威廉心中一道霹雳,如锤猛击,他很害怕下一秒,波吉就把自己拉出来,供到众人面前。

“是威廉,不是兔子……”

旁边士兵的笑声震耳欲聋,“哈哈哈,你跟一个傻子说什么,他能听懂就有鬼了,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快去那边找找。”

“那波吉,你别在这瞎逛,赶紧去睡觉吧,晚上你还得来替我,可不准迟到!”

“别说了……”

两个士兵离开了,波吉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他已经很累了,现在非常需要睡一觉。

威廉看着波吉走进了帐篷,那是士兵刚刚搜查过的地方,也许可以躲一躲,他犹豫地片刻,听里面没有明显的说话声,才探头进去:

那是一个十人小屋,多是给夜晚执勤的士兵睡的,先回来了的五六个人已经横七竖八地睡死了。

靠门口睡的波吉也不例外,他脱了鞋子和大衣,盖上被子就要睡觉。

威廉听到外面士兵的跑动声,吓得直接躲进了波吉的被窝。

在极度的恐惧中,没有人掀开被子,把他拎出来,而是有人隔着被子拍着他的背,那是波吉柔软的声音:“兔子……”

外面巡逻的人依然在大喊,“威廉小姐,别躲了,你要是再不出来,索伯大人可就发怒了!”

他不是!什么淑女威廉,威廉小姐!那些恶心的名字!他不是!他从来就不想做谁家下贱的私生子,更不想做索伯少校手中的玩物!他的名字是威廉!

被子里威廉害怕这个傻子学着外面的昵称叫他,哽咽着对他说,“我不是,我是威廉。”

可是波吉依然安抚得摸了摸他的头,喊他“兔子”。威廉无力争辩下去,如果波吉真的把他和笼子里的兔子弄混,那也没办法。

身边的波吉渐渐入睡,只有手继续搭在威廉肩上,威廉依然不能安睡,外面任何一个声音都有可能会刺激他敏感的神经。

他靠近波吉的胸膛,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和音乐剧似的鼾声,他睡得太安详,太没有负担了,慢慢地,威廉的恐慌开始消退,像一只小兽栖息在草原上,他的不安全感消失,眼睛一眨一眨,缓缓进入安睡。

威廉大概是中午的时候醒来的,房间里也有士兵陆陆续续去吃饭,但没有人理会呼呼大睡的波吉。他藏在被子下面,以一种清醒的决绝,和饥饿做斗争,然后是自己的思考:

他知道他是不可能永远地躲下去的,索伯少校不可能放过他的,再这样下去,只会连累所有人。

除非他有决心自杀,结束这一切……

痛苦的思考折磨着他,前方的黑暗漫无边际,唯一清晰的反而是波吉平稳的呼吸声。

对了,这个人是个好人,还帮助了他,决不能连累他!

威廉在黑暗中爬起身,看一眼波吉的脸,他已经休息够了,逃避够了,不能再躲在这里了,他下了床,然后离开了营帐。

出了门没有人留意他,刚走一会,就被士兵围住了,他们要送威廉去见索伯大人。

威廉已经没有反抗的意志了,这个时候麻木一点会比较好过,对所有的伤害。是故,虽然推迟了一天,但他还是在索伯少校的营帐过了第二次夜。

被送进医疗室时,他已经是重伤了,发着高烧,遍体伤痕。

但是他很高兴,终于结束了,而且这意味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用再见到索伯少校。如果索伯少校想彻底摧毁他这个玩具,另说。

威廉整日躺在病床上,没人和他说话,他就整日等着时间过去。直到波吉意外搬东西来这里,认出了他的兔子,他当然不会问威廉当时为什么要走,也不会问现在威廉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只是很开心。

从这一天开始,他经常带东西来看威廉,有时是红色的胡萝卜,有时是绿色的菜叶,有时是黄色的小花,有时是棕色的松子。

大部分都是兔子不吃的东西,威廉很想笑。

又有一天,波吉竟然带了一团雪给威廉,他藏在手心里,一直没有打开,打开时,雪被波吉的手温融化不少,他感觉拍在了威廉的脸上。

威廉感觉着新鲜的冰冷,快活的冰冷,和波吉一起笑了。

他情不自禁地望着外面,原来已经是冬天了,缠绵病榻的他,起了要下去走走的心思,刚下床的时候还不是很灵变,和波吉在雪地里跑了一会,就没有什么阻碍了。

他看到波吉拿着树枝,在雪地上费劲地写字,“3823……191……”

威廉不知道他为什么写这七个数字,只是觉得也许波吉也没有别人想得那么笨。

想到这里,他用树枝画了一个小人,画了一只兔子,然后对波吉说,“这个是我威廉。”

“这个是兔子。”

波吉放下树枝,仔细地摸着兔子,喊“兔子”,看着小人威廉,还是喊“兔子”。

威廉没有办法,只好接受这个名字,“兔子就兔子吧,我是你的兔子。”

波吉听不懂意思,但重复“兔子”这个词汇让他很快乐,他抓起地上的雪,往天上撒去,很高兴它们淋在自己的面庞上。

如果自己也能像波吉一样,把所有扔过来的石头,泥土,辱骂,伤害,都当做是雪,就可以笑着活下去了吧。威廉这样想。

他和波吉在雪地里奔跑,玩雪,堆雪人,他无忧无虑地笑着。

却看到了不远处微笑的索伯少校,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恶心,瞬间麻痹了威廉。

一切都被看到了:他的康复状态良好,也就意味着,他很快要再入地狱了。

“波吉,我不想玩了。”他违心地对波吉这样说,眼睛却流下了眼泪。

晚上,威廉面无表情地穿着衣服,坐在床上,他握着手中的刀片,想着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忍耐下去。

他可以坚强些,说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也可以乐观些,说这一切迟早都会过去的。

索伯少校派人来叫他了。比他年长的士兵开玩笑说:“你看他坐在那里的样子,真像一位淑女。”“这是第三次,对不对?”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不免颤抖的威廉,忽然明白了“191”这个数字的意思,这是波吉和他认识的天数。

他放下了刀片,跟着士兵走了出去,他一定可以挨过去的,等挨过去了,又是春天了,就可以在波吉一起玩了。

威廉被坐在床上,呼吸也开始急促,索伯少校进来了,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就像蓝宝石一样,你的嘴唇也很好看,像玫瑰花一样,”他开始解威廉的扣子,引起威廉的战栗,他笑了:“你的皮肤光滑得像鸡蛋一样,别告诉我你这么快就迫不及待了。”

威廉咬紧嘴唇不说话,但索伯少校的动作却不会停止,“也许是我迫不及待了,就算上一千个女人,也比不上你的滋味啊,威廉,你可知自己是一件多么美妙的珍宝……啊……”

威廉豆大的眼泪掉下,被喂了药后,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反应,屈辱和痛苦,齐齐袭上心头,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然看到了一只眼睛。

是找不到他的波吉,溜到帐篷背后,掀开了其中一个小角,就这么看着饱受欺凌的威廉。

不要看!快离开这里。

耻辱和担心的情感混杂在一起,索伯却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怎么忘了啊,像小猫一样叫……”

威廉咬破嘴唇也不肯叫,他忍耐着,挥着手让波吉走,“已经够了,不玩了。”走啊,波吉!

波吉分不清威廉手势的含义,钻了进来。

“不要!”威廉惨叫一声。

“呵……你是你说得算吗?”身后索伯少校冷笑出声,迫使着威廉叫得更大声。

他正猖狂,可是忽然他被一个黑影撞开了,滚落了床。

“是你?”索伯少校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傻子闯进来,破坏了他的好事,此时不便叫人进来看到自己这副丑态。

见波吉抱住小心翼翼地抱着血迹斑斑的威廉,他又不免取笑道:“傻子也嘴馋了,想吃一口?你会动吗,能满足他这个填不满的小**吗?要不我喂你吧!”酒劲上头,索伯少校便什么话也说出口了。

威廉把口中鲜血一股脑地脱下,仍为了波吉辩解道:“他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呵你倒是会勾人,要是个蒙巴顿那样的,也能救你逃出生天,不过勾搭个傻子,证明我还是没有看错人!”

光着身子的索伯少校,抽出了桌上的宝剑,拦住了想要带威廉离开的波吉,“要不怎么说是个傻子呢,你走得出去吗?我给你一个机会吧,杀了我,我的位置给你来坐,这个孩子也属于你。”

慌忙的威廉拉着波吉左闪右避,下一秒,索伯抓到个机会,一剑下来,劈开了两人,又用直接用自己的头去撞波吉,把他撞到在地,波吉还惦记着摔倒在地上的威廉,

“兔子……兔子……”

索伯不在乎地丢了剑,直接掐住了波吉的脖子,对威廉说:“都跟你说他不行了,他是蒙巴顿的禁脔,”

“啊啊啊啊啊啊……”波吉毫无作用的挥动着双手,发出意味不明的呼叫声,索伯瞧着他,模仿着他的叫声去了。“傻子连禁脔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威廉冲上去捡起剑,对着韦伯的脖颈处砍下,虽然力度不够,剑卡了进去,但喷涌而出的鲜血也足够叫索伯少校毙命了。

这座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终于倒塌了,惶恐无比的威廉,这才看见了波吉。

波吉的眼睛还是那么澄澈,他不理解杀戮,不理解死亡,不理解所有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威廉明白自己已经没有时间这里逗留了,他擦了脸上的血,手上仍有,他就用这只血手拉住了波吉,“我们快走!”

追兵很快就会到了,他们两个将会以企图谋害长官,以及私逃军营,两项重罪除以极刑。

身处卡斯特罗上校军营的蒙巴顿,当晚就接到了协助追捕的通知,“你想往上爬,不仅需要军功,还需要得到索伯那一派势力的支持,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把那两个士兵带回来吧!”

蒙巴顿按耐住心下的波涛汹涌,默默无言,在他身后是数十人组成的围捕小队,以及两条善于追踪的军用猎狼。

副队长埃里克森,属于索伯少校一支的人物。开口提醒道:“躺在床上的索伯少校,还挺着最后一口气呢,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追捕开始。

蒙巴顿早就知道了,波吉一定会闯下大祸,像一个漩涡一样把身边所有人都卷进去,他现在应该感到庆幸不是吗?至少没有连累到他。他很好啊。

只是看着风雪连天,雪原上的树是一个小小的黑点,雪原上的山也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黑点,而置身当中的人,更是微不足道。

他不免想起自己初初参军的那一会,波吉也在这样的雪山里追寻自己。

现在他也在追寻波吉,却是为了截然不同的一个目的。

有时候蒙巴顿看着到处都是一样的雪景,他会希望自己迷路,这场追寻永远也没有尽头。但也有时候他觉得疲惫乏味,他开始意识到,所有的故事都要有一个尽头。

一天不到,在康纳利峡谷的西段,追上了波吉和威廉,并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

“蒙巴顿!”以为自己是出来玩耍的波吉,还是一脸笑意,“雪。”他炫耀似的指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仿佛就是这一场雪把蒙巴顿带回来的。

这种亲密,让所有不了解事情内情的士兵们感觉到诧异。

埃里克森劝降道:“你们已经退无可退了,跟我们回去吧!”

威廉扯着波吉下跪,“索伯少校是我杀的,你们抓我回去吧,波吉是无辜的,他根本不会伤害人的,蒙巴顿少尉,你知道的,对吧!”他将祈求的眼神投给蒙巴顿,“放过他吧,念在你和波吉的旧情……”

蒙巴顿的眼神瞬间变得冷酷,“什么旧情?”

威廉着急出口:“你们……你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和他从来都不是朋友!”

“蒙巴顿!”

波吉想要上前,和旧友打招呼,蒙巴顿的快箭却贯穿了波吉的胸膛,也冰冻了波吉脸上的笑容。

他和波吉的感情,他会亲自结束的,哪怕这种痛苦,同样会使他的心被硬生生的挖出一块。

威廉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波吉!”

埃里克森也严重警告着蒙巴顿说:“索伯少校让我们带活的回去!”

听到这句话的威廉,更加悲伤地看着受伤的波吉,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责怪的了,他只希望下一辈子他能做一个平凡的孩子,不用太漂亮,不用太显贵,只要有一个像波吉这样真心对他的好朋友足够了。

“波吉,来!”他握住了波吉的手,抱着他一同跳下万丈悬崖,他希望他能拉不及的手拉得紧紧的这样子,就算死亡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看着那两个男孩像是殉情一样跳了下去,蒙巴顿残忍地笑了,心上的某一部分终于彻底地离他而去。

他再也不会动摇了,

过去的一切美好,

美好,不存在。

埃里克森眼见局势无法挽回,气愤地对蒙巴顿说:“他们两个明明已经投降了的,为什么你要射那一箭?你要我回去怎么跟索伯少校解释!”

“不用你解释。”蒙巴顿没有任何留恋地调转马头,“……我一人承担后果。”

大队人马散去,悬崖上依然飘散着叹息的悲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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