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找的人,的确不是我。”
伊勒沙代的否认出乎路西法意料,不过以他这几日对伊勒沙代的了解来看,他这样说绝非是因为推卸。
“那就是塞里加。”他故意不追问,只顺着说下去,“如此看来,方才那个小祭祀对他的厌憎倒是没错,他该对付的本就是他。圣子,你这是代人受过呀。”
伊勒沙代不为所动:“此处城中,乃至这旅店中亦有无数祭山族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也未可知。”
无趣。
路西法冷了脸,抽回手,转身离开,似是一瞬间对伊勒沙代失去所有兴趣。
但伊勒沙代依旧从容地跟了上去。
不等路西法嫌弃,他道:“还请撒旦陛下收留,免我今晚受不得安宁之苦。”
圣子确有一副好皮囊,不知是否因降生为人类之故,与昔年路西法在天国时所见仅是相似,并不相同。
人类独有的脆弱特性叫他少了锋锐之感,多添柔和。
故而此刻虽是刻意示弱,但却也……着实叫人怜惜。
路西法往后一瞥,聂厄曼拄着手杖,正一瘸一拐地往这边来,他的目光死死锁在伊勒沙代身上,灼热又迫切。
若不是实在受伤太重,他定是要跑过来的。
看上去,今日不抓住伊勒沙代,他是不会甘心的。
但路西法偏偏最不喜欢成人之美。
所以他伸手抓住伊勒沙代的前襟,猛地将他拽向自己。
伊勒沙代睁大了眼睛。
这是向来游刃有余的圣子头一次露出意料之外的神情。
撒旦陛下肤色如冷霜,触之才可发觉其温却偏高。
借着如此近的距离,伊勒沙代清楚地嗅见那犹如被烈火焚烧过后的花一般的气息。
只在那似有还无的香气侵入鼻腔的瞬间,伊勒沙代脑中划过一些画面。
灿金长发被与主人眸色相似的青碧剔透琉璃饰品挽起几缕,耳畔悬垂的同色坠饰在他脖颈上映出一抹朦朦胧胧的碧。
正注视着镜中的天使发觉了身后的停顿,微微抬眼,瞥向他,缥碧眸中一片关切,温声问道:“有心事?”
有。
隔着万千时空,伊勒沙代对上他的眼眸。
若本来没有,如今也有了。
这一瞬的所思所想除他自己以外无人知晓。
但路西法很满意他这一刻的神情。
在地狱之主的笑声中,眼见要追上伊勒沙代的聂厄曼面前霎时没了他们的身影。
他一愣,郁闷地用手杖重重杵地,但却无计可施。
伊勒沙代回过神时,却见所在之处并非旅店。
而是格罗多城最高的钟楼上。
人间的钟楼向来只做定时敲击提醒的用处,所以大都建得简陋,这处钟楼也不例外,四面透风,中间铜铁制成的大钟身上早已锈迹斑斑,看上去受了多年风霜侵蚀。
而悬挂大钟的绳索更是三股中断了一股半,只要有人见了,都会为之担心。
不过此处,应当只会有敲钟人来。
此刻已是夜深,俯瞰下去,城中四处灯火通明,却无行人的踪迹。
颇有些古怪奇异的繁华之感。
不远处,有一静默矗立的庞然大物,通身罩着不透光的黑布,遥遥看去,只能依稀看出像是个人形之物。
伊勒沙代自然知晓那是什么。
自那多年前巴别塔倾覆,人间灾厄大降,生灵涂炭以后,侥幸活下来的人类不再敢生出一丁点儿勇气挑衅创世神的威严,相反,他们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无比敬畏。
如今人间四分五裂,有诸多国家,但不约而同的是,在每座城中,总有一尊占地极广的巍峨神像。
祭祀之礼或许不同,但恐惧却是相通的。
但久而久之,城中神像,已成了各城主彰显自己领土实力的一种象征。
至高至伟之外,富庶之地,甚至有以纯金打造,无数珍宝玉石装饰的神像。
格罗多城自然也不例外。
这尊神像本是要在浴光节之时显像供奉的,如今浴光节迟迟不能举办,工匠们没得到城主的示意,也只能维持原状。
路西法觉得多此一举。
反正那黑布之下,也不过就是一尊没有相貌的石像。
有什么可挡的。
让普通人多看两眼也不会叫耶和华少点什么。
各城城主故布疑阵,只是想把这供奉也抬为一种特权的显示。
地位不够,连神像也不配见。
伊勒沙代本在默默关注路西法,却蓦地觉出几分不对劲。
这城中,太过安静了。
居民们岂会同时入眠?
他面上显出两分凝重,凑近栏杆处往下细看。
伊勒沙代视力极好,透过几户人家未曾合拢的窗隙窥见,竟有不少人,径直睡在了地上。
不像是睡着……
倒像是,昏迷。
“灯油有问题。”
不过转瞬之间,伊勒沙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能让这格罗多城中所有人都接触到的,惟有因浴光节而处处燃烧的灯盏。
他身为圣子,自是百毒不侵,所以无碍,而狄曼图雅等人则是来得晚,又被各种动静折腾了一晚,没来得及点灯,大约未曾吸入多少,所以受影响不多。
路西法并不意外他的敏锐。
他斜斜靠上一根柱子,懒懒散散道:“没别的了么?”
他带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赏夜景。
伊勒沙代自然也能想到。
路西法话音一落,他便凝神细细观察。
没了人声,城中只有风声。
格罗多城背靠群山,风从郁郁葱茏的山林间吹来,挟着簌簌叶声与偶然惊起的飞鸟啼鸣。
——不对,不只有这些。
还有……
似哀似叹的声音。
层层叠叠,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伊勒沙代眉心紧蹙。
他忽地想到,兴许,就算没有遇上狄曼图雅二人,没有他们提议来这里采购,路西法也会带着他们停在格罗多城。
伊勒沙代转身要离开钟楼,却被路西法叫住:“你打算就这么过去?”
“总要查清是出了何事。”伊勒沙代神情严肃。
路西法嗤笑道:“你如今只比普通人类强上那么一点,贸然进入山林,只会一无所获。”
只怕山林里的不是寻常事。
伊勒沙代敏锐地从路西法的话中提取到了关键信息。
再依据路西法素日恶劣的性子,伊勒沙代推测,这山林里发生的事,极有可能与当权者有关。
而若他执意出手干预,便会又惹上杀身之祸。
恶魔受限,不能直接杀人,那么便借刀杀人。
所以路西法会设计伊勒沙代能招来的麻烦越多越好,现在不让他去,不过是因为他现在就去不能收益最大化。
伊勒沙代并不因此畏惧。
路西法一见他神情严肃,再不似平时那副温柔从容成竹在胸的模样,逗弄之心便消不下去。
他往旁一偏,挡在钟楼唯一的楼梯口处,大有绝不让伊勒沙代下去之势。
他自以为可恶。
但伊勒沙代却不这样想。
他觉得……
幼稚。
幼稚得可爱。
明明路西法能有千百种更厉害的办法让他走不出这钟楼,偏偏却用最原始的堵住去路。
所以他完全未有生气。
反而,只用诱哄似的语气温柔道:“你已知道,我现在去也查不出什么,那我便只是去外围看一看,不会深入。”
路西法听着他的语气,只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说不出来的感觉。
恶心?厌烦?倒也不至于。
但就是浑身不舒服。
太肉麻了。
真拿他当顽劣小孩哄了?
但纵使是他幼时,有“父”之名的耶和华也不曾如此。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从前是敌对关系,如今亦是。
而圣子若是一个能被容貌迷惑的存在,早在当年初见时便会有异状了,何必等到今日。
路西法一双殷红竖瞳锁定他的面容,细细一寸寸观察,像是要从中寻出什么破绽。
在他审视一般的目光中,伊勒沙代泰然自若,任由他打量。
须臾,路西法开口,却是道:“圣子,我又救了你一次。”
伊勒沙代一怔,随即向下看去。
只见不知何时,城中街道里兀地出现了一队黑衣人,他们三两成对,悄无声息地翻进每户人家查看情况。
他们检查得十分迅速,往往只推开门窗瞧一眼,然后便合上离去。
伊勒沙代皱起眉,他几乎见到这情形,便已猜到,他们是在看,这一夜,城中有没有醒着的人。
格罗多城并不算太大,他们检查的重心也不在常住居民上,旅店酒馆这些外来者会待的地方才是重点检查目标。
“看出什么了?”
路西法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自他肩头向下看。
唔,一如既往无聊的人间。
勉强称得上有意思的,惟有钟楼上这个“人类”了。
“这些人身手敏捷,训练有素,应该是格罗多城主的护卫,他们在排查有没有接触过有问题的灯油却未陷入沉睡的人,我猜,那灯油……应当是有人放在格罗多城主府中,而格罗多城主故意将同类有问题的灯油发放下去,若是谁没有沉睡,那就是有解药的背后主使。”
非常……
损人利己的方法。
而且不一定有用,实行过程中会导致误差的因素有很多。
倒像是只为了泄愤。
伊勒沙代眸色凝重。
若真是他想的这样,那这位格罗多城主,只怕绝非善类。
山林里那些声音,极有可能他是知情的。
身后许久没有回答。
伊勒沙代敏锐转身,正好钳住一只手。
手的主人愣愣地看着他,干巴巴道:“呃……圣子,你真是聪慧灵敏……”
“你还没有回天国?”伊勒沙代四下张望,却没见路西法的身影。
“路西法始终对你不怀好意,我不放心,待你们离开这里之后我再回去。”米迦勒有一点点委屈,怎么圣子这语气,倒像他是来添乱似的?
不过他向来心大,也未曾当回事,只以为是圣子情绪不佳。
“路西已经离开了?”
“他走了有一会儿了。”米迦勒道,随即,他又有些忍不住,犹犹豫豫开口,“圣子,你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些不太合适吗?”
且不说他们理应敌对的关系和路西法多次设下死局坑害圣子,就说这称呼本身……
只有一位这么叫过他。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伊勒沙代应该避讳。
“圣父不会有意见。若你只是来同我说这件事,那你可以走了。”伊勒沙代语调平和,出口的话语却是不容置疑。
米迦勒一噎,叹道:“好吧,圣子,我知道我们没有权限指挥你行事,相反,我们应当听从你的调遣,但是人间情形复杂,地狱插手其中多年,势力根深蒂固,路西法行事放纵无定,你又尚未恢复记忆和法力,你让我就这样回去,我属实无法安心。”他伸出另一只手,掌心中有一枚小巧的坠饰,放在身上并不起眼,“你收下这个,带在身边,倘若遇见棘手的事,通过它即可呼唤我。”
他这段时间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安心。
路西法什么性情,米迦勒当了他千万年的下属,都不敢说自己了解。
上一刻言笑晏晏,下一刻痛下杀手。
路西法的心情比最多变的天气还难以捉摸。
米迦勒真的很担心这位口无遮拦的圣子会激怒路西法,然后一命呜呼。
“路西并非你们所说那般阴晴不定,他性情率真,又极好说话,于你们,他也还是念旧情的。”伊勒沙代提到他,不禁放缓了语气,湛蓝眸中微微含笑。
米迦勒看着他,目瞪口呆。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先行制止:“停停停,别说了,我感觉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路西法。”
要不是他翅膀已经痊愈,他真想把他翅膀上那几个大洞露出来给伊勒沙代瞧瞧,看他对着它们还能不能说出这种话。
太可怕了。
他感觉眼睛有问题的不是路西法,而是伊勒沙代。
难道眼疾也会传染吗?
还是路西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每天喝一大坛的那种。
米迦勒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把坠饰强行塞给了伊勒沙代。
圣子看着柔柔弱弱的,劲也太大了,幸亏他不是人类,不然刚才他那只手必然得直接被扭断。
伊勒沙代若无其事地同他告别,心里已想着如何处理这坠饰。
他并不需要这东西。
相反,它会阻碍他行事。
但也要发挥它最大作用之后再合理地消失才最好。
只是他今日恐与钟楼的楼梯有缘无分。
在他踏上楼梯之前,已经离开的米迦勒蓦地又出现,堵在楼梯口,神情严肃。
“圣子,虽然很不想这样揣测,但是……
“你,是不是喜欢路西法?”
伊勒沙代抬眸,看向眼前难得紧张的炽天使长,颇为意外。
他还当米迦勒会永远是最迟钝的那个。
但米迦勒复道:“我希望事实不如我所想,因为……
“路西法,他早已心有所属。”
米迦勒:你们不会有结果的!(振声)(努力拯救恋爱脑)
圣子:别管,我有自己的节奏(手动关静音)
耶总:谁说我没意见?替我大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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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故布疑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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