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由的晚钟

一种空洞的、被掏空的感觉将萨尔里克从深沉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光线,而是寂静,一种压得人耳膜发闷的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如同缓慢渗入房间的暮色,一点点回归。他惊讶地发现,腹部那折磨了他多日的、火烧火燎的饥饿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胃囊像是被填入了冰冷的棉絮,感觉不到满足,却也感觉不到痛苦。

有人在我昏迷时喂了我东西。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高兴。这不是一种关怀,而是对待物品般的、确保其基本功能维持的处置。他依旧虚弱,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耗费力气,但那种濒临饿死的疯狂边缘感,总算褪去了一些。

艰难地转动脖颈,萨尔里克都能听到颈椎发出细微的脆响。他不得不闭眼缓了片刻,才重新积聚起力气。双手抵着身下柔软的床褥,他咬着牙,一点点撑起虚软的身体,再伸出一只手扶着床柱,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脚下触到的是松软的由动物皮毛制成的地毯,站稳后,他抬起头,真正开始打量这个地方。

房间极大,高耸的天花板上垂下厚重的、带着暗金色流苏的墨绿色天鹅绒帐幔,上面积着肉眼可见的灰尘,在从窗隙透进来的稀薄光线下缓慢浮动。家具都是深色硬木,雕刻着繁复而古板的藤蔓与花卉,边角处被岁月磨得失去了光泽,露出底下木材原本的沉闷底色。一张巨大的书桌盘踞在窗边,上面空无一物。

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里的空气,混合着陈旧木材、灰尘和某种难以捕捉却又顽固萦绕的,属于衰老和疾病的苦涩药味。

这里的一切都庞大、华丽,却由内而外地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看得出,前主人并非一个年轻人,想必这就是他那个便宜父亲,威廉子爵生前的卧室了。他现在正躺在这位“父亲”的床上。

他的目光游离着,最终定格在房间另一侧,一个镶嵌在沉重桃花心木框中的巨大雕花镜子上。

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的少年。

在他被关起来的时候,奥利弗的手下曾粗暴地将一瓶混着腥涩气味的粘稠液体灌进他喉咙。那味道诡异极了,像是嚼碎了混合着砂砾的墙皮,又带着某种**植物的鱼腥味,呛得他几乎要呕吐,却被死死捂着嘴,只能呜咽着吞咽下去。没过多久,头皮传来被烈焰灼烧般的剧痛……

等到他能再次看到自己的模样,已经是现在了。

他的头发被染成了金色,可那种金不该是这样的——像褪掉光的金漆,死死贴在头皮上。脸太白了,像被抽干血的纸。颧骨和下颌的线条锋利得不自然,像是有人刻意削出来的——他知道,那确实是被削出来的。蓝色的眼睛,和莉莉安夫人的一模一样。可那双眼睛空得可怕,像干涸的湖泊底部。黑眼圈沉在底下,把那一点蓝也吞得发灰。

嘴唇干裂着,一张一合都带着疼。

萨尔里克怔怔地看着。

这根本不是他。过去的萨尔里克,或者说,过去的萨尔,长得是多么讨喜的一个孩子啊。母亲最喜欢他那张透着健康红晕的圆脸蛋,带着柔软的婴儿肥。她总是用带着廉价香水味的手指捏他的脸,笑着说:“看我们萨尔,这才是个小少爷的样子,多可爱!”他还有一双和母亲很像的眼睛,笑起来会弯成两道甜美的月牙,即使他闯了祸,偷懒没完成功课,只要那样一笑,母亲多半也就心软了。

他下意识地,试图勾动嘴角,扯出一个记忆中熟悉的、用来讨好或蒙混过关的笑容。

镜中的影像只是生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形成一个扭曲而疲惫的弧度,比哭还难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荒芜的茫然和深藏的惊惧。

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就这样呆站着,看着镜中的陌生人,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是一刻钟。

“咔哒。”

一声清晰的、金属钥匙插入锁孔并转动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萨尔里克猛地一颤。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白女仆裙装、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端着一个银质托盘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幽灵。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瓷碗,里面是冒着微弱热气的、看起来寡淡的菜汤,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

女仆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拿起那个小药瓶,用拇指撬开蜡封的瓶塞,然后将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倒入了那碗菜汤里。液体迅速融入,没有改变汤的颜色,也没有散发出任何气味。

萨尔里克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腔。他看着女仆做完这一切,然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转向他,示意他喝掉。

这是什么?毒药?

他看着那碗汤。饥饿感虽然消失了,但身体对食物的本能渴望,以及对再次陷入那种疯狂饥饿的恐惧,像一只只小爪子在他胃里挠抓着。那碗散发着微弱食物气息的汤,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女仆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雕塑,但她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喝,可能死。不喝…… 他想起奥利弗男爵的眼神,不喝的下场,可能比死更惨,而且会立刻降临。

最终还是食物的诱惑战胜了其他所有念头。他颤抖着伸出手,捧起那只温热的瓷碗。汤的温度透过瓷器传到掌心,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

他闭上眼睛,像是赴死一般,仰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汤的味道很淡,带着点蔬菜的清甜,完全尝不出任何异样。那加入的液体,仿佛真的只是清水。

喝完之后,他等待着剧痛,等待着痉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女仆像是完成了一项例行公事,见他喝完,便端起空碗和药瓶,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房门再次被关上,外面传来清晰的落锁声。

“咔哒。”

这声音比刚才更加刺耳,像是在他心上又加了一把锁。

萨尔里克僵坐在床上,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除了胃里因为灌入液体而产生的微胀感,并无其他不适。难道那真的只是某种营养剂或者镇静药物?

时间在不安中缓慢流逝。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仆人进来点亮了床头的一盏水晶灯,昏黄的光线在宽阔阴暗的房间里撑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阴冷。他们没有再送食物来,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像被遗忘在了这个华丽的坟墓里。

直到夜幕彻底笼罩。

起初只是一点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萨尔里克扯了扯身上单薄的丝绸睡衣,以为是夜晚降温。但寒意迅速加重,变成了无法抑制的颤抖,牙齿开始咯咯作响。紧接着,一股灼热从身体内部爆发开来,与体表的冰冷形成残酷的对比。他的额头变得滚烫,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嗡嗡的鸣响。

他发烧了,而且来势汹汹。

意识在高温中变得混沌不清。他感觉到房间门再次被打开,许多人影进进出出,脚步声杂乱而刻意。有人用冰冷湿润的布巾敷在他的额头,动作机械而毫无温情。有人粗鲁地扶起他,将温水灌进他的喉咙。他听到压低了的、却又恰好能让他听清的对话碎片:

“可怜的孩子,身体真是太弱了……”

“可不是吗,刚经历了仪式就病成这样……”

“得小心照料,夫人吩咐了……”

这一切在他昏沉的感知里,像是一场排练拙劣的戏剧。仆人们扮演着尽职尽责的角色,但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麻木,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者说是对即将发生的、心照不宣的事物的知晓?

混乱中,一个穿着正式、胸前挂着海神圣徽的人被引了进来,大概是教会的某位治疗师。他走到床边,俯身检查萨尔里克的状况,指尖闪过一缕蓝光,嘴里低声念着祷文。光在萨尔里克的瞳孔里闪烁,又很快暗了下去。接着他摸过萨尔里克的额头与颈侧的脉搏,那道光芒顺着皮肤蔓延,最终在他掌心熄灭。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神情变得凝重。圣徽上的蓝宝石也随之暗淡。

“夫人,”治疗师的声音大概是这群人中最真情实感的,“哈里斯小少爷本就身体虚弱,先前在外静养恐怕也未能得到妥善调理,如今舟车劳顿,情绪激动,加上仪式消耗……这病势,来得颇为凶险啊。”

然后,他听到了莉莉安夫人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威严,而是带上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哭腔的悲伤与焦虑。

“哦,我的萨尔里克……我可怜的孩子!”她走到床边,一股冷冽的香水味钻入萨尔里克被高热折磨的鼻腔。“这难道就是哈里斯家族的命运吗?先是威廉…他就是躺在这张床上,被那场该死的风寒带走的……就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大人,您知道的,我当时心都碎了……然后是我们优秀的伊卢多尔,在训练任务中遭遇那样的意外……”她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哽咽了一下,“现在,难道连威廉唯一留下的血脉,也要被夺走吗?”

她的表演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然而,躺在床上的萨尔里克,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捕捉到了那几个关键词——“这张床”、“威廉”、“病死”。

难怪他们会把他塞进这个房间。不是因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恰恰相反。他那个风流成性的“父亲”在这里重病身亡,而现在,他这个见证父亲不忠的“私生子”也被扔了进来。这根本不是关怀,而是一种无声的羞辱——看吧,你们父子俩,一个死在这里,一个也将烂在这里。这是莉莉安夫人对她死去丈夫最恶毒的报复,而他,成了这报复中最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一环。

一旁的教会治疗师显然不擅长应付贵族夫人的眼泪,有些局促。在迅速检查了萨尔里克的情况,施展了一个基础的愈合术缓解其高烧症状后,治疗师便礼貌而匆忙地向莉莉安夫人告辞。

治疗师一走,莉莉安夫人脸上那悲切的表情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她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转向垂手侍立的仆人,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照顾好小少爷,让他好好休息。”

她没有再看萨尔里克一眼,仿佛刚才那个悲痛欲绝的母亲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裙摆拂过地面,没有一丝留恋。

房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萨尔里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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