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像一张粘稠的网,将萨尔里克紧紧包裹,拖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深处。
某些时刻,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被阳光浸透的小房间,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某种永远飘浮在光线里的微光水母。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被褥蓬松,散发着一种被日光长时间亲吻后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将他温柔地包裹。他蜷缩着,手脚收拢,仿佛回归到生命最初被严密守护的形态,所有的尖刺与棱角都被这柔软的屏障吸收、化解。
倦意如同涨潮,视野随之黯淡。母亲的轮廓在朦胧中浮现,似水底摇曳的影子,清晰一瞬便又消散,只在眼底留下模糊的色块与光晕。耳边持续响着单调的嗡鸣,这声音奇异地连接起更久远的记忆碎片——那是春日,草地,围绕野餐篮的蜜蜂振翅。母亲的声音在分蛋糕,带着笑意。他手中牵着线,看着彩色的风筝挣脱地心引力,摇摇晃晃地上升,变成一个投向蓝天的、自由的标点。
细软的草叶搔刮着脚踝,带来微痒的触感。他无意识地移动脚步,脚下传来嫩芽折断的细微声响,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水面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明媚的春光似乎也随之暗淡了一瞬。
那些温暖且带着熟悉气味的身影开始晃动,如同映在波动水面上的倒影,逐渐扭曲破碎。笑声与病榻上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变得刺耳而怪异。那根系着风筝的线,毫无预兆地崩断了。色彩鲜艳的风筝没有高飞,它失去了所有力量,打着令人心悸的旋儿,无助地坠向远方那片巨大、阴森、盘踞着无数尖顶的城堡阴影里,被那片深沉的暗色彻底吞没。
萨尔里克知道自己做梦了,眼皮犹豫再三,最终彻底敞开,露出浅蓝的瞳仁。
那双刚刚睁开的蓝眼睛里,还残留着梦境的迷惘和高烧带来的水光。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苦涩的味道。身体依旧沉重,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捆缚在床上,一种持续的、低低的嗡鸣在他头脑中回荡。
他的人生,不知不觉,驶向了从未设想过的区域。梦醒了,但囚笼依旧。
高级仆役着装的女人站在他床头。
“萨尔里克少爷,您醒了。主教阁下和治疗师已经离开,治疗师认为您需要长期修养。奥利弗子爵、劳伦斯子爵及您的两位堂兄也在早上离开。” 仆人顿了顿,继续道,“夫人吩咐,为了您的健康着想,您日后的一切活动,仅限于这个房间以及隔壁书房。希望您能安心静养,不要让夫人担心。”
海神在上,他总算不用看见奥利弗那张让他能做三天噩梦的脸了。
“另外,”女仆补充道,“为您调理身体的药,每两周需要服用一次。届时,会有人伺候您用下。”
萨尔里克高兴的心马上被泼了盆冷水。活动受限,药物控制……他们是要把他彻底圈养起来,变成一个听话的的傀儡。
仆人离开后,落锁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萨尔里克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药”的威力。它像一种缓慢作用的毒药,却又巧妙地控制在致命的界限之下。他几乎没有任何食欲,送到面前的精致食物如同嚼蜡,勉强吞咽下去也只是为了维持生命。强烈的嗜睡感如影随形,他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即使醒来也精神不济,头脑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低烧持续不断,让他总是感觉忽冷忽热,四肢乏力,整个人就像个被抽走了填充物、破破烂烂的布娃娃,被随意丢弃在这个华丽的角落里。
他不是没试过反抗,不是没想过逃跑。
曾有一次,他捕捉到仆人送餐后那转瞬即逝的疏忽,门尚未合拢。积蓄已久的力量在瞬间爆发,他猛地冲向门口,却被门外如同铁塔般矗立的守卫毫不留情地推了回来,他重重地跌回房间冰冷的地面,换来的是门外更加森严的戒备。
他也曾深夜摸索到窗边,推开沉重的窗扉,冰冷的晚风灌入,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他探出身,向下望去,四层楼的高度之下,是坚硬冰冷的石阶,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跳下去,必死无疑,连残废的机会都不会有。
然而,逃生的念想并未就此熄灭。城堡古老的石墙并非浑然一体,岁月的侵蚀在接缝处留下了风化的痕迹,形成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凸起与凹陷。下方不远处,有一小段用于排放雨水的石质檐槽,看起来还算牢固。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他需要一根绳子,一根足够结实且足够长的绳子。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便以一种偏执的势头疯狂生长。他开始利用有限的自由,在卧室和书房里悄悄搜寻一切可能用于编织绳索的材料。他拆解了窗帘束带,收集了更换下来的、韧性不错的床单边缘。这个过程缓慢而危险,每一次动手,他都提心吊胆,生怕被前来打扫或送饭的仆人发现。他将收集到的材料小心地藏在床板下最不易察觉的角落里。
夜晚,当城堡陷入沉睡,只有巡逻守卫规律的脚步声在走廊外回荡时,他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借着壁炉微弱的余烬,开始他秘密的工作。他的手指还不够灵巧,编织过程笨拙而缓慢。他将亚麻布条搓成细股,再将这些细股按照记忆中水手结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编织在一起,不时停下来测试其牢固程度。
他知道这远远不够。他需要更了解城堡守卫的换班规律,需要知道夜晚哪些路径可能无人看守,需要准备一些应急的干粮,和一件不显眼的深色外套。
有一次,他正在编织时,门外突然传来比平时更近的脚步声,他吓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慌忙将手中之物塞进床底,自己也滚进被子里假装熟睡。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一个月后,在一个风声呼啸的深夜,萨尔里克认为时机到了。他将精心编织了数周的绳索一端牢牢固定在沉重的床柱上,另一端抛出窗外。绳子在空中摆动,长度刚好垂到地面之上一点。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没有时间犹豫,他深吸一口气,抓住那由布条和皮革拼凑而成的生命线,翻出了窗外。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手掌因摩擦而火辣辣地疼。他咬着牙,一点点向下滑降,粗糙的绳索灼烧着他的手心,空中每一次晃动都让他胆战心惊。
当双脚踏上冰冷而潮湿的草地时,巨大的虚脱感几乎让他瘫软在地。自由!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它的味道!他挣脱开绳索,什么也顾不上了,凭着本能,朝着记忆中城堡外墙的方向,用尽残余的全部力气,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
然而,他没跑出多远,一阵低沉而凶猛的犬吠便撕裂了夜的寂静!几条黑影从角落的草丛中如闪电般窜出——那是老子爵饲养的、用于狩猎的猎狐犬。它们显然将他视作了逃跑的猎物。
萨尔里克惊恐地回头,只见领头的猎犬一个迅猛的飞扑,沉重的身躯狠狠撞在他的背上。
“呃啊!”
他惨叫一声,被这股力量重重地扑倒在地,脸颊擦过冰冷粗糙的石子路面,火辣辣地疼。紧接着,更多的犬齿咬住了他的裤腿和衣袖,虽未深陷皮肉,但那强大的撕扯力和凶猛的咆哮已将他彻底制服,动弹不得。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火把的光芒驱散了黑暗。护卫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被猎犬按在地上的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
“你的精力倒是很旺盛。” 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正是之前给他送药的那个中年女仆。
萨尔里克被粗暴地从地上拖起,一路被押解回那座他刚刚逃离的高塔。绳索早已被收起,房间里,莉莉安夫人正站在那里,脸上覆盖着一层能冻僵空气的寒霜。
她甚至没有抬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我似乎高估了你的智慧,萨尔里克·塔珀先生。” 她叫了萨尔里克的本名,“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你再敢动这种歪脑筋……”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不介意请医师来,帮你‘治疗’一下那双总想乱跑的腿。想必它们断掉之后,你就能真正安心静养了。”
莉莉安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两个高大的护卫守在门外。
房门在眼前轰然关闭。
萨尔里克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没人帮他清理伤口,他的脸颊和手掌都是干涸的血痂。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多么天真。在这座城堡里,他不仅是被监视的囚徒,更是被放在放大镜下观察的猎物。他大概是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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