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无法离开,萨尔里克只能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事物。在探索完主卧后,他推开了书房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红木书柜沿着墙壁延伸,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气势恢宏,却难掩其内在的空虚。书柜里塞满了成套的典籍,皮革封面,烫金标题,看上去华丽非常。然而,当萨尔里克随手抽出一本时,却发现书页崭新,边缘甚至没有因翻阅而产生的毛边,只是被长期搁置时的微尘染成暖黄,仿佛从未被人真正阅读过。看来,他那素未谋面、只对女人感兴趣的父亲,购买这些书籍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装饰书柜,填充门面。
除了那些充面子的严肃读物外,抽屉里还有些装订普通的、不成套的书籍,他们没被摆在显眼的柜子上。一些是有贸易往来的商旅带来的杂货册子,封面以异土金属镶嵌,两三页的目录都是商品介绍。有的则是不知名文字的抄本,边缘缀着小小的炼金符号。还有教会每年都会装订的捐献名单纪念册,上面漂亮的图案和纹饰让萨尔里克都想拿剪刀把他们剪下来收集。
如果问小时候的萨尔里克最讨厌什么,他一定会大声的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那就是读书。母亲请来的老师教授文学和历史时,他总是偷懒耍滑,把那些满是注脚和年代记号的语句当作灰尘般扫开,这些远不如在外面疯跑、或是琢磨怎么做出一个完美的粪弹来得有趣。讽刺的是,如今这些崭新的、被主人忘置角落的书籍,却成了他窥探外界、保持理智的唯一窗口。
萨尔里克很快的就学会在这些名字之间游走挑选。他跳过了那些书名绕口、充满了深奥术语的典籍,比如什么《贵族纹章学溯源》、《西大陆政治格局演变》、《低阶魔法原理概述》……这类书对他来说如同天书,引不起他丝毫兴趣。他的目光在书脊上游移,最终停在几本看起来不那么沉闷、像是旅行笔记的册子上。
他抽出了一本《玛塞拉铁骑回忆录》,封面是暗淡的金色,描绘着一个模糊的、手持战斧的骑士剪影。
起初,阅读是艰难的。他注意力难以集中,低烧和嗜睡不断干扰着他。但他强迫自己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像在嚼一块既苦且珍贵的干粮。
《玛塞拉铁骑回忆录》的作者是一名来自他所在的帝国,昔日战争之国玛塞拉的铁骑骑兵。在此之前,那些描述昔日帝**队的文字,在他脑子里勾勒出的,不过是比镇上守卫更威风些的士兵形象。但渐渐地,随着书页的翻动,他仿佛听到了沉重铠甲摩擦的铿锵声,看到了无边原野上,绣着金色战争号角的黑色旗帜如阴云般蔓延。
回忆录的开端,与萨尔里克,乃至所有初次接触此书的读者所预想的并无二致。作者以饱含激情与自豪的笔触,描绘了铁骑军团开拔时的盛况:“我们高踞马背,身披帝国最精良的板甲,战袍上的金色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前的丘陵绿意盎然,道路旁的野玫瑰开得正艳,鸟鸣婉转。能成为这其中的一员,追随在将军们的旗帜之后,我感到无上荣光。我们即将成为帝国最锋利的枪刃,永垂不朽的英雄!”
然而,华丽的叙事很快被现实的残酷撕裂。书页间的文字逐渐变得沉重压抑。作者没有过多描绘与敌方军队的正面对决,而是以大段的、令人窒息的细节,记录了一次次针对“叛乱村庄”的“肃清”行动。
他写道,在一次任务中,他们奉命冲锋,目标不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一群手无寸铁正在试图逃离战火的平民,其中多为老弱妇孺。“我的剑……太重了,”他写道,“每一次挥下,都听不到金属的交击,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闷响。丘陵的绿色被火光与烟尘覆盖,玫瑰被染成更深的颜色。鸟儿在不停地为这些人报丧。”
萨尔知道这个时期,历史课上只用“猩红神像”这个词来描述那段时期。萨尔里克一直不太明白,直到他读到那些关于被俘的非人种族——兽人、精灵、地精——如何在短短数年内大批死去的冰冷记述。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莉莉安夫人脖子上的某串牛乳色兽牙项链,一颗颗圆珠,温润光滑。他猛地甩甩头,想把那诡异的联想驱散,胃里却一阵翻搅。
作者也在痛苦地反思:“为何这些昨日还在田间劳作在市集叫卖的平民,一夜之间就成了必须被清除的‘恶徒’?是谁给予了我们这样的权力,去决定谁该扮演英雄?”
“我从那匹荣耀的战马上摔了下来,退出了战场,回到了家乡。”他坦言写下此书的目的,是希望以此“证明,我所理解的、基于最基本人性的‘正义’,远比帝国所宣扬的那些建立在无数枯骨之上的‘荣光’,更为正当。”
然而,这份觉醒的代价是生命。手稿的末尾有一段后世出版者冰冷的附注:“据考,本书作者于玛塞拉旧帝国历三七二年,因‘散布动摇军心、诋毁帝国荣耀之言论’,被秘密处决。此手稿在其死后多年,于新帝国倡导和平之风气下,方得见天日。”
合上书页,他为这位作者感到惋惜,要是他能藏起那些手稿,再忍耐几年,待到新帝国建立,这些文字或许会成为备受追捧的警世箴言。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萨尔里克便暗自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在那样一个时代,良知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他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这本书他看了一周才读完,过于真实的叙事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是带着一丝逃离的心态,拿起了手边另一本书——《与我一起漫步守卫之森》,与《玛塞拉铁骑回忆录》不同的是,这本书有着充满生机的碧绿色封面,细细抚摸可以感受到精致的藤蔓刺绣和独角兽样的烫银图案。
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属于他那位“哥哥”伊卢多尔的世界终于向他露出了冰山一角。
一开始只是书页边缘一些零星的墨迹。在作者描述森林中某种会发光的蘑菇,并浪漫地称之为“月露菇”时,旁边有一行稍显稚嫩,却一笔一划很用力的批注:“‘夜精灵的眼睛’?霍金斯爵士的《东境游记》里是这么叫的。真想亲眼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会在黑暗中眨眼。”
在读到介绍林中精灵箭术的篇章时,旁边又出现了批注:“弓箭课的老师说他能在百步外射中抛起的银币。不知道精灵的箭可以多远,也许一千步?”
随着阅读的不断继续,以及对生活场景的熟悉,一个名字逐渐在他心中清晰起来。能够在这个书房里自由阅读的孩子,除了他那个在校外训练任务中丧生的“大哥”伊卢多尔,还能有谁呢?
别怪他这么好奇追着笔记一直看,莉莉安夫人和她嘴严的仆人们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这位已故的“哥哥”。
所以这些散落在书页各处的字句,不是冰冷的文字。它们像一扇扇突然打开的小窗,让萨尔里克窥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会知道发光蘑菇的别称,会好奇精灵箭术的极限,会严谨地查证传说真伪,却又保留着一丝对浪漫故事的欣赏的少年。
他仿佛能看到,就在几年前,一个身影坐在这间书房的同一把椅子上,就着同样的灯光(或许更明亮些),沉浸在这些书页里。那个少年的心,早已飞越了城堡厚重的石墙,去往那片矗立着参天巨木、栖息着精灵与兽人、充满了未知与传说的“守卫之森”。
一种奇妙的联系,在这寂静的囚笼中悄然建立。他不再是孤独地面对这些厚重的书籍和沉重的历史。有一个灵魂,曾同样在这里呼吸、思考、梦想。这种感觉,微弱,却真实,像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星烛火。
他不由自主地拉开书桌抽屉,在里面翻找片刻,终于摸到一支被遗忘的羽毛笔。笔杆上还残留着细微的磨损痕迹,仿佛不久前才刚刚被人握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这感觉陌生又新奇。
重新翻开那本《玛塞拉铁骑回忆录》,他犹豫片刻,学着伊卢多尔在末章“为何”两字旁落下笔尖:“因为权力从不相信眼泪。”
当笔尖在纸面游走,他几乎能听见两个声音在昏暗的书房里低语:一个满怀理想,一个饱经沧桑;一个相信明天,一个挣扎于今日。
于是,他心中悄然多了一件想做的事情——如果他真的能逃出去,他想到处去看看。
去看看玛塞拉帝国那被深渊侵蚀的海岸线,去看看守卫之森那直插天际的巨木,去看看书中所记载的一切奇观与隐秘。他以前混迹于市井,目光所及不过是几条肮脏的街道和几家餐馆的后厨,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也从未对这个世界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好奇。
那个他素未谋面,其“死亡”间接导致他被卷入这场噩梦的“大哥”。
坦诚而言,萨尔里克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不无怨怼。若不是他的死亡,自己或许还在某个角落,靠着小聪明勉强糊口,而不是被困在这华丽的牢笼中,成为别人的替身。
但此刻,抚摸着书页上那些充满活力与向往的字迹,那点埋怨,渐渐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遗憾。
深深的遗憾。
遗憾对方英年早逝,有那么多理想和抱负还未来得及实现。遗憾那个笔下想要踏遍千山万水、验证传说、甚至可能想要改变什么的少年,最终变成棺椁中的白骨。
萨尔里克合上书,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
今天天气真糟。
此时萨尔还并不知道好大哥只是“失踪”,以为对方已经收尸收好下葬了[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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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纸上的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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