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马蹄声不停。
越往北走，空气越发干燥，地势逐渐攀高，连周边的花草树木都变得与亦天铃熟悉的叶面阔大，枝强茎壮的草木不同，映入眼帘的更多的是为了适应在大风干燥天气生存的矮小叶细的灌木，颜色暗沉与周遭的黄土地融为一体，与庐山的郁郁葱葱迥然不同，河西走廊拥有的颜色更为鲜艳浓烈，仅需一眼就让人难以遗忘她对比强烈的明暗和遒劲的线条。
“师父把斗笠戴好，这太阳烈！您要是晒伤了咱们可没有雪花膏给您滋润！”亦天铃从马车里冒出个头，对着道恒的耳朵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这样她才能让声音压过马蹄声，确保加急赶车的道恒能听见。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马车里，风大，别被风沙糊眼了。”道恒扶了扶歪掉的遮阳斗笠，甩着马鞭，头也不回地催促道。
“师父您为了躲我跟你独处，连指鹿为马的本事都见长了。这甘州已入夏，风沙天早结束了，您要是说小心落雨那我还可能信一信。”亦天铃撇撇嘴，看着此刻万里无云的晴朗碧空，毫不留情地将道恒的信口胡言揭穿，她径直坐在道恒旁边，回道，“恕弟子不肖，违背师父谆切教导。我就不。”
“唉呀……你这女娃怎么那么难缠……”道恒头痛，每当亦天铃对他摆出强势的忤逆模样，他就想起那晚亦天铃不由分说的强硬告白，那强横而真诚的话语让道恒心潮澎湃了整晚，可他那倔强别扭的心还是让他不确定，反而还将那晚的心动视为逾矩，使得道恒看到第二日的鱼肚白的黎明都以为是上天在嘲笑他的睡卧不宁来得多么容易。
他自从意识到他喜欢亦天铃之后，感觉一切都在脱出他的控制，为此他觉得又是焦虑又是惊奇，他焦虑于万事万物都失控，无法预料结局，又惊奇于因为亦天铃在他身边而世间万物都有了新的色彩，这让他心热不已。
在整晚的思绪整理后，他还不能坦然表达自己对亦天铃的喜爱，但他在梳理亦天铃一直以来的行为逻辑之后，认清并且接受了那么一个事实：这趟旅程将会有亦天铃陪伴他走完全程，意味着未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亦天铃与他的独处，这是他再怎么躲也无法回避的了。
于是在告白夜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简单洗漱下楼就看到亦天铃占了客栈大堂一方小桌，上面摆满了或清淡或酸汤红辣的面食，他对亦天铃此刻大快朵颐吃得好不滋味的样子见怪不怪。她身旁大包小包的行李随意堆放，守株待兔之意呼之欲出，道恒看着她抓着筷子远远地跟他摇摇手，眼睛笑得弯起来，上唇沾了油泼辣子的红油，跟只白兔上唇被人用口脂勾勒唇纹一样滑稽。
现在在这守株待兔，死守狭隘经验、不知变通的反倒是只兔子了。道恒觉得好笑，然后刚挂好的笑又落下去，心头一片苦涩。他有一个不太好的联想，亦天铃是最初的那只一头撞向木桩的兔子还是最后不切实际饿死的农夫呢？
“师父早，来吃早餐。”涂了油泼辣子口脂的“白兔”招呼他去吃早餐，看着他靠近时亦天铃伸舌想把嘴巴上的红油吃掉，但红油顽固，只靠舌头擦不掉，舌头舔来舔去都还有一点红印，亦天铃不满，“白兔”作势要拿出最后手段，要拿袖口擦。
“这红油有点顽固……”
道恒立马制止了她，“说你傻你是真的傻，袖口擦嘴多脏衣服，你没带帕子吗？”说完道恒从胸口暗格里掏出手帕，食指指背撑在手帕后试图帮亦天铃擦嘴，可就在手帕要接触亦天铃嘴唇之时，道恒就止住了动作，旋即低声催促亦天铃将手伸出来，将手帕塞进亦天铃手里，“手好好拿着，多大的人了，连帕子都不随身携带。”
“嘿嘿……”亦天铃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谢谢师父的手帕……师父刚才是想……”
道恒扭头拉开了旁边的木凳，巨大的摩擦声遮挡了亦天铃后续故意说得吞吞吐吐的“帮我擦嘴吗？”
道恒脸绷得死紧，撩起下摆就坐下，“吃早饭。”
“哈哈，”亦天铃被逗笑，“师父面皮真薄。我好好擦，后面把手帕洗好还您。”
“……随便你。”
“说那么多，面都快凉了。这家酒家我打听过了，他们家刀削面最筋道，最出名，师父这是我给你点的刀削面，去了辣了，不过您要是需要，我让店小二加。”亦天铃见道恒落座，便把一边的清汤面推到他面前，然后又把一个小壶摆到道恒左手边，“这是香醋，往面里加点能提鲜。我试过了，加了确实会香很多，师父你说我们要不要带几瓶回阁里给王大娘，她应该会喜欢的。”
道恒对着亦天铃一再观察，却一点异样都没发现，亦天铃脸上甚至连黑眼圈也没有，他有点不甘心，于是发问：“天铃你没什么想对山人说的吗？”
“……？什么？我要说什么？嗯……这家牛肉味道一般？”
道恒对此时亦天铃的神色如常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亦天铃，你是怎么做到在经历了鸡飞狗跳的昨天之后第二天还若无其事地找我搭话的？你是装聋作哑还是大而化之？”道恒借着扶发冠的机会挡了挡发红的耳根，好维持自己此刻说话的威严。
“你怎么不说话？”道恒等了许久都未听到亦天铃接话，他便抬头去看，只见亦天铃把头埋在海碗里半天不吭声，肩胛一耸一耸，道恒觉得蹊跷，伸手把亦天铃的额头点高，让她把脸正对着自己，然后道恒猝不及防地撞见亦天铃的笑眼。
她在偷笑，她没有直接回答道恒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恒：“那你认为我是在用什么身份跟你若无其事地搭话的？是徒弟还是亦天铃？”红眸少女天生笑唇，笑肌稍一牵动就嘴角上扬，贝齿微露，笑得明媚动人。随后亦天铃又话锋一转，眼里的笑意都多了些玩味，“而你又希望我用什么姿态出现在你面前？”
亦天铃将道恒的手抓下来，手掌摊开，把头放在上面，亦天铃的绵言细语通过胸腔共鸣顺着声道震动传到道恒手掌，“强势的，谦虚的，害羞的，大胆的……还是平和的，亲近的？太过要强会把你吓跑，太过懦弱又怕我抓不住。于是我折了个中，想跟你保持熟稔而又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道恒看着托在手心里的亦天铃直勾勾盯着他的眼，感觉耳朵的热度辐射到脸颊，他勉强瞪了她一眼，虽然这一眼在亦天铃眼里就是“色厉内荏”的代名词，道恒也不敢细想太多，直接将她话语里自作聪明的骗局拆穿，“你这哪是折中，你明明是想温水煮青蛙。”
亦天铃又笑，但这次她笑容里多了很多按捺不住的羞意和心照不宣的欢快，“那师父愿意当那只青蛙吗？”
“……莫说痴话。”道恒闹了个大红脸，用筷子敲了亦天铃的头。亦天铃吃痛把头从道恒手上弹开，嗬嘶嗬嘶地吸气，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朝道恒方向看，把道恒心里为数不多的内疚都勾了出来。不过他的内疚就那么一点，因为他知道亦天铃现在这个可怜模样多半是装的，目的是引起他的关注，他可不能那么轻易就上当。
道恒随手将桌上的热鸡蛋丢给亦天铃，看她接得稳当之后才开口：“自己敷头。”
亦天铃将道恒的手帕包着鸡蛋滚额头上然后对着道恒做了个鬼脸，低头接着喝酸汤，小声地骂了句，“师父吝啬。”
“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去陇镇？”喝完碗里的酸汤，亦天铃从海碗里露出一只眼睛看道恒。
“吃完早饭歇一会就走吧。”道恒吃口面回道，“昨天都让小二帮忙补充好相应物资了，加上我们走的是商道，沿途逆旅也多，应该不用怎么担心路上饮食。”
“所以我可以跟师父同车吗？”亦天铃敏锐地抓住了道恒说的“我们”，她心里惊喜，追问道恒以获得一个确定的答案。
“……”道恒也学着亦天铃把脸埋碗里当鼹鼠听不见。
亦天铃眼巴巴地左看右看，绕着道恒看一圈，也等不到道恒的回应，于是她举起筷子对道恒地海碗边猛敲，“师父不许装聋作哑，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你都把行李放旁边了山人能不让你上车吗！”亦天铃敲碗的筷子被道恒打落，看着亦天铃欣喜的神色，道恒无奈地加重音，“这次任务，我们同行。”
“不过你给山人我老实一点，别……”道恒移开视线，“别绕着我转。”
仔细想想这已经是一周前的对话了，现在他们行驶在浅草青绿点点的草原上，两人相安无事地一路同车，除了亦天铃总时不时找机会跟道恒独处，道恒找各种托辞躲避独处，两者相互对撞偶有摩擦，但总的来说最后总是双方心照不宣地保持默契，亦天铃不会逼得太紧，道恒也不会过分拒绝好意，两人之间的感情略有升温。道恒对亦天铃对他的执着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亦天铃也对道恒习惯性的回避有了更深的理解。
“你怎么整天逮着机会就黏我身边。在马车里躺着不好吗？”道恒看着眼前快速后退的景色，问坐在他身旁的亦天铃，同时身子移动躲着她伸过来要帮他整理斗笠的手。
“我看师父你驾车也该累了，我过来替你。”亦天铃放弃摆弄道恒又歪掉的斗笠，转而去抓道恒手里的缰绳。
“你等等等等！危险！”道恒下意识要躲过亦天铃的手，松开了握持一边缰绳的手，然后觉得不对，赶忙连带着盖住亦天铃的手一同重新握住缰绳，向后拉扯，嘴里长吁一声让马停下来。
“你要替也等我停下来再换。”道恒耷拉着肩，扭头看向亦天铃，“刚才多危险啊。”
“如果师父不过度反应的话，行驶当中更换骑手是没有问题的。”亦天铃视若无睹，偷偷将被道恒握住的手翻过来反握道恒，大拇指摩挲着道恒青筋凸起的手背，“师父能不能对我的靠近更熟悉一些，我又不是洪水猛兽。道恒，不要怕我。”
“我没有怕你。我怕的是……我自己……”
亦天铃听道恒难得主动暴露自己，心中一凛，她谨慎地进一步询问，“为什么这么说？”
道恒沉默，眼里写满了担忧。道恒怕他把亦天铃的无限可能毁了，又怕亦天铃转头把注意力放其他人上了，他怕的东西很多，最怕的还是自己不匹配，也无法接受被拒绝。
“跟我在一起不会很无聊吗？你明明可以去找其他与你相匹配的人在一起的。找一个不会躲你，也不会回避你的人，会好好珍惜你的好意的人。”
“怎么会无聊，道恒你对自己的魅力知之甚少。”亦天铃嗤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不说你仙风观丹药医术，符箓占卜当今一绝，也不说你的懒散幽默有多可爱，只说你对我的维护和关注，你对我的没有期待让我自在，仅是待在你身边我都觉得快乐。无聊也就无从谈起了。”
“况且，”亦天铃特意举高他们相握的手，看着道恒眼里的慌乱逐渐升起，恶作剧得逞一样扬起笑容，“不会躲我，也不会回避我的道恒，把我的好意好好珍惜的道恒，不就是最与我相匹配的人吗？”
红眸女侠乘懒道士不备吻了吻道恒的手背，道恒刚刚还在亦天铃的话语冲击里未缓过神，而后又看见亦天铃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大脑一下处理不过来，直接齿轮咬死出故障，跟南飞鍠粗糙做的机关鸟一样只会张合嘴巴，发不出声音。
“我的选择只会是你，道恒，你不要怕。”亦天铃笑笑，拍拍道恒被吻过的手背安抚，“师父你是要回车里还是要跟我一起驾车？”
“……亦天铃，你是真的胆大。”道恒终于反应过来，眼神左右飘忽一阵后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捏了捏亦天铃的手，“那我试着多熟悉熟悉跟你在一起的感觉。你把挡风的围巾带上，待会驾驶的时候多小心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所以道恒你要去哪？”
“我待你身边，满意了吧？”
“满意，可满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