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贺新郎
天上飘着一片纸扎的城。
像烧去给死人住的轻薄纸料,
却也风筝一样韧,就像裹了什么话本子里常编出来的鬼气阴气或其他什么不可言说的物质,总之是能省去许多不通解释的万金油,不怎么讲理。
眼前这座纸扎的城里有山有“水”,还有山一样大的花灯,也不知是被从多少不同的丧葬、花灯店里洗劫来的,反正从制式上看是不怎么统一。
只好在这漫天的纸制品在数量上也着实的多。又亭台宫阙千山万壑间明星点点,都点天灯似的点着了火,叫热气托着,搁那天上挂着。凭着这好一派的热闹倒也容易让人忽视这些不匹配。
只可惜荡悠悠的一大片纸扎哪怕是涂了色也还要透出些油尽灯枯的晦暗。
毕竟扎纸的纸料一般都薄。而叫满天阴云盖着的天光也阴,就连火也不怎么精神,于是总归就也还像是什么不着调的鬼东西。
就比如说那纸扎的一座座大山,也不像什么玉山倾倒的妩媚美人,倒是倒了,却倒得简直像什么酗酒过度的吊死鬼,
于活这一途上,恐怕是活不好了,可要它死,它估摸着却也不太肯死。
于是只反而透出一种绞尽脑汁却没什么脑子可用的凑合。
凑合到今日,在这么一片像给鬼住的鬼东西里倒是也要办喜事了,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就在这片点天灯似的天上山上,要办婚礼。
是上一任天道剑主齐霁——入魔了,废了,
和新晋大魔头慕朝夕——也不太行,随便吧,
的婚礼。
婚礼前新晋的正道魁首还特意遣了熟人来贺喜,恭贺后面那位曾经的大炎国十九殿下新婚大喜早登极乐。
其实按理说这姓慕的也不过就是区区一个邪修,顶天儿再加上一个亡了国的皇子身份,还不像邪帝那种当真称过“帝”呢。能如此劳动天道之子、正道魁首出言贺喜,可不也算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于是这位十九殿下得了信儿就也听乐了。
他这个人呢,死过好多次。不记得打哪次死回来开始就变得这样总是笑盈盈的。
只见那鸦羽似的窄眉黑到明丽,剔出刀刃似的光,他整个人却白得像囫囵一团雪,又点着两颗明月似漆黑却也莹莹的眼睛,明润地衬着眼下那小小的一点嫣红。
这嫣红么,当然也得像“xue”,毕竟这里讲的可也不太能算是个活人。
而这假活人眼下的一颗红点点儿也当真红得像能渗出血来。
叫白山门主瞥上一眼就要直打哆嗦,
毕竟他也不太行,他和这人有仇。
于是他这后背上,就也真像话本子里常说的那样“冷汗涔涔”的。只不过黏住了衣裳的汗却是又湿又热,闷得他整个人都像被踹进了炉子里蒸着,恨不得把这副难待的皮囊也弃了。
幸好就在此刻,不声不响地,那上一任正道魁首恰好走进来,白山门主还是头一次这么庆幸看到这个人。
只可惜他脑子一转,陡然忆起往昔,脸色就又白了。
因为不巧得很,他和这个人,也有仇。
好在这位曾经的天道剑主也只不过是傀儡似安静地走到了那十九殿下下首,没什么表情,无悲无喜得甚至都像一尊英俊的石像。
他诚然仍旧高大,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有些刀锋似偏又独属于活人的锋芒了。
可能也只有十九殿下一瞧见这副模样的他才像瞧见了个活人,还有些仿佛看到了个大活人的欣喜。
十九殿下那张脸上诡艳的笑容软乎了些,往日里喜怒难测仿佛总蛰伏着什么艳丽毒虫又隐含暴虐的笑可总算是精简了点儿,就好像他也当真柔软地生出了点疑似真实的笑意。
“小霁。”
他软软地招手,用的这具身体手也软,整个人都绵软得像一朵无害的云。
他不是命令似的地招呼那曾经的天道剑主过去他身边。更不像他那些恣睢狂狷的邪魔同类一样招呼谁都像在招呼舞姬一般轻佻,直把人粗鲁地往自己腿上带。
恰恰相反,他更像个被大人留在原地等了很久的小孩子,等着对方总算靠近了些就忍不住先抓住对方靠前的那只手,柔软的指尖贴着掌心溜进指间,单方面做成了半个十指紧扣。
他的人也这么顺势站了起来,一副乖巧极了的样子,凑去曾经的天道剑主眼前,与后者面对着面,如此一站,倒是显得他这个人还有些矮。
毕竟他眼下用的这具躯壳也真不过就是个少年模样,
嘴角眉梢还缀着笑,
可能因为他喜欢装嫩。
不过他这副模样倒恰好与他扣住的那人多年前最熟悉的那副模样几乎相同。
当然,也只是几乎,
毕竟时移世易,也早就不同了。
曾经还没死过的十九殿下并不真会这么笑。
笑意盈盈的,
完满的、自然的、不勉强,
如此就像是习惯了笑,却又更像是连嘴角向上刺出的弧度都蕴了习惯到如同天生的讥诮,是不需刻意就能剜人心肺的刀。
好在如今卸了任的前天道剑主可能也该算是没心没肺,只是那被另一人的五根手指攥得死紧的手指反射似的动了动。
不是疼的,只是……
只是那五根手指好像会疼。
十九殿下见他沉默却也只是笑笑,着实好像心情不错,也仿佛因此亦有心情和和气气地托白山门主替他带祝福回去:
“那你回去就替我谢谢祭大圣使,我也祝他和他师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话就多少有点刻薄了。
毕竟从眼下的情势来看,那位祭圣使恐怕是很难活到百年了,而他和他师姐的前路也恐怕难合,而他们两个就算合了也生不了子女。
十九殿下倒是说完就挥了挥手,于是仿佛也就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白山门主从这片天灯山里摘了出去,跨越了空间,直接“啪”的一声摔到了地面,扔得不轻,就好像扔他的人在乎面子却还是挡不住里子里借机撒气的任性。
天灯一般的宫殿里安静了许久,
当然也可能没多久,
毕竟对于如今的前天道剑主来说时间可能并没有很强的度量作用。
可前任剑主终于还是注意到一点痣一样的鲜红。这醒悟来得很突然,就好像他缓了许才突然积聚出足够的意识、才有能力注意到这一点,也可能是他终于看得太过清楚了才有能力去注意。
在十九殿下笑盈盈的眼睛下,那一点就好像对方在造这具傀儡身时没能最后收拢好的封口,于是留下了这么一点瑕疵。
让人怀疑是暴露的血肉。
妖异冶艳,也不能说不是鲜亮鲜活的,却也始终都是一点瑕疵。
当然十九殿下可能也永远收拢不好这封口了。
前任天道剑主的瞳孔不觉颤动,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也仿佛这才陡然寻回了一点清醒,稍稍聚了焦,终于清楚地瞧见了十九殿下。
而十九殿下又往前一步,
更逼近了一点、
更靠近他一点,
向前倾身、踮起脚、仰起头——就好像刻意在学孩子的模样来端出一副天真的做派,却近得几乎与天道剑主鼻息纠缠,
只除了如今的十九殿下早就不需要呼吸了。
“你的老朋友送了个我们都讨厌的人过来,”
他盈盈地笑着,浑不在意地去用最恶劣的可能揣度别人的想法,也是如此天真烂漫地放纵自己的恶劣,
“他自己不想动手就想借我的刀,可惜你知道我总是不喜欢叫别人如意的。”
就好像他天生被骄纵惯了,本性如此,后天被养得也不怎么行,
“结果反倒是随了你的意,对吧?”
这甚至也不是句讽刺,那语气里也并不包含什么恼火。
十九殿下就这样弯弯地笑出一点甜来,仿佛当真又甜又软,不单是可爱,更有种让人见了就容易生出无限欢喜的可亲。
那双眼睛也是如此的亮,像玉石一样,就好像里面也当真雀跃着明亮的欢喜,
可玉石本就明亮,哪怕清凌凌地明润璀璨,也未见得真有温度、真有欢喜。
那东西本就连魂灵都没有。
而他,
他张了张嘴,
徒劳又迷茫,
他甚至回答不了十九殿下的话,
脑子好像想要转,可迟滞得就连把想这种想法凝实都困难。
十九殿下就也轻轻地打断了他,
“嘘……”
【嘘……】
然后呢?
“……”
沉默,
他们之间是十数载横亘压下来的沉默,
是生死,
仇怨、
憎恨、
可能也有厌恶……
但……也没关系啊!
有什么关系?
还有什么关系哪?!
事已至此啊不是吗!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小霁!哈!”
慕朝夕抬手捧住了齐霁的脸,对这样高大的人,他却偏偏要叫这样的称呼,是这世上除了他几乎没有人叫过的,也可能没有人会觉得他配叫。
但他自己高兴。
就像他此刻也只是让曾经的天道剑主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哪怕对方神情木然。
而他面上弯出深深浅浅的笑,虚假地笑得漂亮极了。
“其实你什么也不需要说啊,你也不用费心去想,反正那些都不重要不是吗?!”
“重要的只是明天!明天我们就要成亲了啊!”
他轻轻地吐字,语调却重,跳跃着起伏,就也好像真有了些甜、有了些愉悦,隔了经年光景,仿佛终于又有些像他自己小时候,是齐霁熟悉的模样。
只除了那一点鲜红格外刺眼,刺眼得甚至让这格外清晰的漂亮都像是一张模糊的画,隔了模糊的玻璃,看来清晰,却不真实。
叫后者不由目光微颤,仿佛被刺得太痛也终于得以能稍稍聚了下焦,像是真正“瞧见”了他,却也终究无力有言语。
这位被迫卸了任的天道剑主有那么点像是发怔,也有那么点像是失神,可终究还是更像不悲不喜的混沌蒙昧,是长久昏聩的半醒不醒。
千灯成峰,万灯做城,
那天上飞满纸扎的山峰、纸扎的花鸟,纸扎的山上建出纸扎的城。
轻飘飘地,被细细的风筝线系着,像满天的风筝,却又满点了昼夜不歇永远燃烧的火。
城下漫山遍野是如活人般往来桑种的枯骨。
这些枯骨也曾经活过。是慕朝夕不做人,连死人的安宁都不肯放,起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孤坟建了这座死人城陪他过家家。
那几日就见枯骨们缫丝裁纸做了好多好多崭新的衣裳,又栽花种草,装点喜气,活出了好一派假似阳间的生者太平。
而铺天盖地的阴云却不散,
日子渐近,浓云更浓,
直到他们大婚当日,天劫果然还是携了瓢泼大雨如期而至。
滚滚天雷裹了风雨飘摇,叫那一片纸扎的城就像暴风雨中动荡的小舟,天要劈它、风要撕裂它,就连暴雨都要打透它。
然而那一片灯火就像死死闭合的螺舟沦波一般不能被覆灭,只有风筝的线将将系着,染着喜色的灯火始终不散也决不肯被打散。
仿佛风不能侵他,雨不能浸他,天雷也不能焚毁他!
天下无人为他贺,便点孤坟九千九,许一个与君万代以千秋……
多么贪婪又愚蠢的心思。
漫山遍野伫立的枯骨着着新衣,被厚重的大雨打湿,和那鲜花装点的龙骨巨尸一般,就像暂且熄火而沉寂下去的钢铁巨兽。
雨夜黑漆漆的,暴雨像砸下来的黑珠子,砸透了他们鲜艳的新衣裳。
狂风怒雨,一切都像被淹进了大水里,一切都湿漉漉的,一切都飘摇,一切都动荡,就好像天也在哭。
然而那些火光不灭,
一颗一颗,像橙色的星星,
被孩子装进又小又厚的玻璃罩子里,
千颗万颗,像在学人间的灯火,
飘摇在天上,动荡在水里,或许会被“浪头”打下彻底盖到水面以下,却总还是挣扎着要飘飘荡荡地再浮上来。
夜总是黑的,
然而也总有千千万万的火光挤满这孤寂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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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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