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赢得身后名(上)
铁幕似的屏障隔绝了外部的嘈杂,
而妙紫弦以目光死死地钉住女子的眼睛,
他那么用力,仿佛虽然意识不到却也本能地期望以这样的用力可以让女子也切身体会到他的感受:
“我最后一次身死!被人生生割走精魄以致魂飞四散!差点再回不来…!”他咬紧齿根看着女子的眼睛,以致眼珠睁得几要脱眶而黑沉得似乎都要滴下墨来。
诚然是凶狠的,
让人想起绝地铁牢里的困兽,赫赫哧喘出令人不能靠近的凶恶血腥,
却也是它被打断的肋骨、砸断的齿根里交缠着自己的血。
对旁人是根本无法沟通的凶蛮困兽,
对它却是必须凛起鬃毛非生即死的绝境。
那是恐惧。
她想,当他重生归来夜深人寂的时候…或许都不用等到那时候,当他刚从挣扎求生的紧绷中一瞬间松弛下来、甚至还没彻底安全而只是短暂地脱力的时候,在那时候,他终于得以能够短暂地避开旁人…想必也会避开她,那时候的他会不会终于认清了真正塑就这一切的……害怕。
压抑不住、漫涌上来让他又痛又委屈,让他如此的痛恨,以至于他此刻看来是如此的穷凶极恶,仿佛他已凶恶到再没有人能害得了他:“那一次害死我的,就是鹤连城。”
他是这么的……“凶狠”,让女子也好像被他的疼痛死死抓住,让女子也无法克制,一时间仿佛也只能感到从心底蔓延出的震恸:“怎么会…”
就好像所有的事实也被一同熔断了,以致她一时也像是无法理解、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这不该是这样的:“可鹤连城为什么……?”
妙紫弦也瞧出她的这种无法置信了,哪怕不是质疑妙紫弦说谎,更像是基于她对其他人固有的认知,她实在不能理解这样的事到底怎么会发生。
而这让妙紫弦倒像是被气笑了,就好像觉得这世界实在太荒谬了。有些,从出生就不容易被相信,挣扎到最后也落不到好,可有些呢?
“他整个西王境都是邪帝的爪牙!他西王境的鸟妖为了邪帝坑我害我又有什么奇怪?!”
他顿了顿,
“只是我不理解。”他把声音往下压了压,压低了,压死了,轻轻地、死死地道,“我死了。一品堂那些狗屁文人却敢把我编成鹤连城的狗!
一群跪邪帝跪得比谁都快的软骨头!
一群懦夫!
却敢把我编成对鹤连城那种人一往情深的蠢货,
就只因为他们够虚伪么?
可他们和你们打舆论凭什么编排到我啊?!
编得好像我是因为对那种卑鄙小人情深似海才会蠢到被那种人害死……
我不懂!”
妙紫弦紧紧地盯住高大女子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她瞳孔震颤却似乎还嫌不够,偏要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个明白,
“明明他鹤连城之所以能骗到我,不是因为我被他骗出了什么感情,就只是因为我蠢而已!”
“不!”女子忍不住制止,猛然反应过来又赶忙放低了声音,试图柔和地劝阻他,却让妙紫弦更恨了,“别这么说……”
妙紫弦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却嗤出一声笑音:“你不愿意承认啊?我却觉得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说:“我确实蠢呵。”
“殿下!”女子声音强硬起来,似乎忍不了他这样诋毁自己,却又终究是因为心疼,她也到底是还不够心狠,没办法对这样的妙紫弦态度强硬,甚至在强硬下都藏不住一种酸涩的苦楚。
……犹豫。
……或者还有后悔。
而妙紫弦却不由因此大笑,甚至捂住了眼睛,他看着女子这样,竟仿佛是觉得能凭刺伤自己而让对方也痛苦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直到他笑声渐消,仿佛笑竭了力,再看向女子的眼睛,目光很冷,仿佛试图就这样冷酷、却也要永远地抓住女子的视线,让女子永远不能不回看向自己,也丝毫不能容忍女子试图回避:
“我就是蠢。
客观事实没有什么好不承认。
可我蠢。
也是因为从小我周围的人几乎都希望我蠢。
因为我从小就被变相软禁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院子,
因为我除你之外所遇到的一切都几乎只有谎言欺骗敌意利用!听的是满耳仁义礼信!学的是忠君愚孝!!!
至于我这个…… ‘人’呢?
没人当我是人。他们只把我当成借以施展邪术的工具。他们采我的血、割我的肉、剔我的骨!怎么那时候我就不需要学得像一个人了?!
难道不是因为帝朔那人渣就是想把我养成柄锋利却无知无觉的兵器!
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巴不得我愚忠愚孝混沌无知蒙昧易骗!
难道不是因为只有那样!
……他们才能利用我!
……因为如果我知道那感觉叫疼…如果我明白是他们让我痛苦!如果我明白他们给我的痛苦根本毫无道理!如果我知道我恨他们也应该让他们去死那他们就会死了!
所以许多常人都懂的事情我就是没见过没学过甚至从最开始我学到的就是谎言是刻意的诱导欺骗利用!因为他们要把我养育塑就成的就是愚蠢!所以我就是不懂!
而鹤连城也不过就是个和帝朔一样卑鄙的骗子。不过是有点小聪明,又如此的无耻,所以聪明到足够看出我蒙昧好骗,也如此下作到堂而皇之地利用这点狡猾地欺我、骗我、利用我!”
他死死地盯住女子点星似的眼睛,这双眼睛总那么亮,自小就好像那么明亮地点在他们的小院子里,让他无论失掉了多少血肉、多么疼,也好像可以一眼就望见回去的路,好像在黑夜中也能永远让他看见它亮得如此坚定……一直如此。
可如今……至少在此刻,此刻他却好像更愿意看到它如此因为自己的话而动摇颤抖,如此也似他一样、同他一并、一起地!碎掉!而他非要压下调子沉沉地、如同最后盖棺定论地去说出来:“…最后推我去死!”
他……
稍稍向后挺直了身体。
终于舒出了胸膛积郁的那最后一口气。
他看着女子不觉闭上眼睛仿佛试图从这压抑的悲恸里勉力再挣回去几口喘息,
仿佛才能压抑着不爆发、
仿佛才能维持下这虚假的平和。
“或许我确实怨不得人,”他幽幽地,还是要说给女子,要让她听见,“因为世人恐怕都会认同我就是死于自己的愚蠢,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想,因为他们也希望我死,而我也早就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别这么说!”
女子本能地低喝,仿佛因着本能竟还试图徒劳地去制止他这样说,可妙紫弦不管,反而加大了声音:
“因为我活过来我就知道我比他们都强!”
“因为我甚至可以送他们所有人去死!”
“因为我有本事与他们打出个你死我活的对峙而我也再不耐那些虚假的和平了!”
“可他们……!
他们凭什么编排我喜欢鹤连城那样卑鄙的小人?!凭什么编纂我的想法?!凭什么臆造出一个‘慕朝夕’来取代我!如果我没活过来是不是我就要永远这样、只是别人口中颠倒是非的工具、被和这种人永远绑定到一起?!
谁死都死了!还想和自己厌恶的东西‘合棺’?!被曲解成对卑鄙无耻的小人难以割舍甚至好像因此才犯贱得蠢死自己?!”
他愤愤地吐出最后一口浊气,看向女子的眼睛,逼出女子漆黑的像海一样的眼睛里如此的沉痛,而黑海动荡,却也只能回看着他的喉结随着剧烈的喘息滚动一时不再开口似乎也需要时间来平复。
女子的眼神不觉复杂得甚至混乱,然而她看着他,挪不开视线,无法从他那样一双始终紧紧地盯住了她而压抑的、愤怒的、暴虐的,又压抑着无数的眼睛上挪开视线:“你…我没想到……”
她不觉喃喃,却突然意识到妙紫弦依旧看着自己,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也叫她骤然彻底反应过来,如水似的沉痛彻底击穿了漆黑的眼睛漫溢上来、压在她身上,也叫妙紫弦猛地像被蛰了一下避开她的眼神,喉结的骨头仿佛以那种咯咯的方式无声地颤动两下,他却终究是自喉底挤出了一声冷嗤:
“后来我当然是活了!”
他咬了咬牙,终于重新捡起他的话,再度继续,用一种轻佻嘲讽的语气,却也透着一种恹恹的烦恶:“可有一天我突然看到天泽的侍女拿了一本写到我的野史,叫《两司野史》。”
他压低眉峰,全然直白地厌憎道:“我才知道我的死居然成了那么多人的谈资。我才知道他们是那样定性宣扬我的死的,而世上那么多人也就这么随便地信了。”
他轻笑一声,倒像是觉得很有意思,笑得眼睛都病态地发亮:“其实我看到的那本比起那么多编排我的言论或许都还要好些,毕竟它不算主流,可能也意不在攻讦我,更多应该还是被当作可以卖钱的话本子,毕竟我还看到不少人居然敢臆想如果还我活着肯定会为了鹤连城给邪帝当狗,而不是…”
他突然顿住,偏过头去,直到他忽地像是挤出了一声笑,就也忍不住一样,不断自喉间滚出颤抖的笑声,笑得癫狂。
却令女子更加地感到痛苦,因为她知道他……他的想法,他……
他明明……!
是死了。
“人死了,就管不了身后的事了,骂名也好、非议也罢,如果再有人有心操纵舆论那就更是由不得一个没本事的死人了,其实别的事不也一样吗?没死的甚至能把先死的人挖出来挫骨扬灰,至少这一次死教会了我我绝不能比所有认识我的人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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