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剖心露骨

今夜皓月当空,流光皎洁;凡间街市熙攘,灯火通明,照得心中暗鬼无处躲藏。

面对踏雪毫不掩饰的失望,润玉忽然发现,再如何周全的话语都是多余的。她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很伤心,却不打算问他要一个解释。

相对无言。静默随着清冷的晚风,吹遍了整个雅间。不知是谁的心不甘寂寞,在风中胡乱打着节拍。

半晌,踏雪先开了口:“自我有记忆以来,就在人间流浪。经历过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也见过王朝更迭带来纷飞的战火,算一算大概有五百年的光景吧。野猫一只,没有父母,更谈不上亲友,每日为一口吃食奔走。也曾遇到过好心人收养,也不能久留。因为我渐渐发现,其他的猫是不会说话的,不过十年光景就会死去。而我,是个能口吐人言、又不会死的怪物。”

听及此处,润玉心口有些沉疴开始阵阵隐痛。幼冲之年,他也曾做过怪物。那时在笠泽,母亲整日为他的龙角、鳞片惊恐不已。一次次地握着锋利的珠贝,哭喊着哄骗他,只要剜掉头上的龙角,再拔去龙鳞,他就会和其他的鲤鱼一样,玩伴也不会再欺负他。

这次,踏雪没有错过润玉古怪的神色,仿佛春风和煦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但此刻她已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

顿了顿,复又继续:“数月前,我在此城郊外的野竹林偶遇一位蛇仙,才得知自己并非精怪。入姻缘府实属偶然,不过被当件稀奇礼物,送给月下仙人解闷儿。姻缘府上下和睦,月下仙人爱热闹,每日来往仙子仙君众多,少闭门户。我未得人身时,常翻窗越户,四处玩耍,仙人从未要我避嫌。”

转身直视润玉,定定地说:“至于修行,入天界前,我一概不懂,怪物见了和尚道士都是绕路走的。若要细究我的来处和种种,已说不出更多了。如此交待,仙上可还满意,能否请仙上带我回姻缘府?”

润玉敛眉,眼神复杂地看着踏雪,伸出手,柔声对她说:“仙子抓紧。”

润玉的手十指纤长,骨肉匀称。有这样优雅的手,主人却不甚珍惜,指间多有老茧。

踏雪犹豫地搭在眼前的手上,却被反手握住手腕。握住她的那只手,温和有力,只是手心微微潮热,并不似他的主人看上去那样清冷。

润玉留下银钱,在雅间化作虹光,越窗而走。不过几息,便与踏雪回到天界。

降落之地并非省经阁,却是落星潭畔月柳下。

月柳依依,似在挥手道别离。

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恐非良友,莫要拖累了月下仙人。她心中叹息,话语却没有半分犹疑:“白日里,润玉仙曾邀我赏玩新奇,踏雪无暇,所以错过了。适才竟又再见,也算是全了润玉仙还礼的美意。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说完,踏雪不敢再回头,御风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又是这样,”红线编织的那尾龙鱼还在他的心口,赠他的人却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把他一个人在原地,一颗挣扎的心进退两难。

从前黑暗的日子里,难以打发的闲暇时光都靠着省经阁的万卷天书消磨。省经阁里,他为自己赢得了竞争权位的机会,也找回了失散的母亲。而今日,他来寻找踏雪可御风雷的原因。

天赋上佳的灵兽虽不多,却也算不上罕见。踏雪真身系上古灵兽,朏朏一族与穷奇、梼杌同时代而生,只是本性太过温顺,在凶兽横行的洪荒时代,难以自保。是以,若无修为高深的神巫妖魔庇佑,几无可能存活至今。

踏雪流浪人间数百年,无根基竟能人语。初修行,就可以御风化形,没有一处合乎常理的地方。

若说是上古遗脉的缘故,灵性与生俱来,却无法解释她能召唤雷电一事。

雷法玄妙,天生正气,非学而能,必得亲传。天界的雷公电母俱是上古雷神亲自点化而得法。省经阁海藏六界古书,却并无朏朏一族得雷法的记载。

且妖界如今的首领赤翎金鹏,身为妖物,竟不惧雷电。而恰巧半年前,踏雪入天界,能言善道,心思敏捷,修行一途更是一日千里。

原本条理清晰的千头万绪,因一时情切,乱作一团。

他亦是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的人,怎么能被她天真无邪的表象所蒙蔽,以为她会如锦觅一般单纯懵懂,毫无戒备。

可是她既然心有戒备,又为何能如此坦荡,对一个不过数面之缘的人待以赤诚,又在识破他来意后,还能说出那样剖心露骨的一番话。

往事狼藉、不堪回首的,似乎只有他这样的可鄙之人。

*

回到姻缘府已是明月中天,踏雪本想去正殿,滚到红线堆里狠狠地抓挠一番,却发现了听还在庭中夜游。

她甩甩头,故意重重走出声响,端出一副笑脸来,笑呵呵地调侃道:“了听师兄怎么还没睡,今日修太阴仙法吗?”

了听听到脚步声,看到踏雪,甚是惊讶,复又有些沮丧,“你竟真的回来了。彦佑方才还与我打赌,说他在这里,你今夜定会回来。我还不信,与他赌了五十年的灵力,押你今日定不回来。如今看来竟是他更了解你。”

半宿不睡,还要给人家五十年年灵力,了听师兄你被坑了呀。踏雪欲哭无泪,不明白自己出去逃避生活半天,怎么就发生了这桩惨案。

顺了顺气,心虚地试探:“如今那赖皮蛇蹭吃蹭喝,整日不着闲,我不好再天天出去夜宿。今日可是他又出什么幺蛾子,找不到我,所以来找了听师兄的麻烦?”

了听摇摇头,一五一十地说:“那倒没有。我今日替你给他送晚膳,说起了你。他便和我打赌说你今日一定会回来,我们都不信,所以就派我等等看。”

“我、们?”踏雪听见自己哆嗦着问:“还有谁?”

“月下仙人、我,飞絮、涪桜……”了听仔仔细细地数着,“哎,这下可赔惨了。”

踏雪觉得自己头有点晕,她看起来有那么不靠谱吗,全府上下几十号神仙都在押她会落跑。

也是,她一只夜夜不着家的猫,被迫老实了几天,好不容易出去透透气,怎么可能改性子呢。

但是踏雪完全不考虑这一点。她委屈,她悲愤,她发誓明日定要一雪前耻,替了听师兄讨回公道,顺便树立一下自己在府里光辉的形象。

第二日天不亮,踏雪就破天荒地从姻缘树上跳下来,化人身,进了膳房。不过片刻,里面就传出叮叮当当,锅碗瓢盆好一通脆响。

今日本应涪桜仙侍负责早膳,故而他昨夜歇在膳房旁的值夜寝殿,不幸成为府上最早被噪音吵醒的一个。

涪桜仙龄尚小,平日不爱看话本,却喜欢民间故事。听到异响,连忙穿戴齐整,兴致勃勃地去膳房找他的田螺姑娘,却不想发现了一只撸胳膊挽袖、仿佛是要砸锅卖铁的三脚猫。

瓷碗的碎片在撮子里,水瓢在米缸里,盆扣在房梁上。幸好,米在锅里,因为水放的多,所以白粥看起来有模有样。

涪桜是个心大的小仙,觉得眼前稍显混乱的场面还能接受。净了手,切起鲜笋来,打算给白粥配道小菜。

“踏雪师妹今日回来得真早,是不是饿了,”涪桜随口打招呼。

踏雪平心静气、心平气和、十分做作地回:“昴日星官今日洒的阳光实在刺眼,我在姻缘树上睡不着,就想来给师兄打打下手。”反正亏的又不是她的灵力,谁让他们跟人赌,还押她不靠谱的。

涪桜停下拌笋丝的手,使劲睁着眼睛盯住踏雪,嘴巴能塞下一颗土豆。

踏雪亦有些惊讶,她这位师兄天生小眼聚光,今日还是第一回看见他的瞳仁。小战练兵,还有意外收获。

在涪桜悲苦的注视下,她心满意足地盛粥搛笋,打算出其不意,直捣黄龙。

然而“黄龙”还在睡觉。踏雪把托盘放好,俯视着犹在梦中的彦佑,已觉胜券在握,伸出手指戳一戳他肩膀。彦佑趴在被子上,扭了扭,又睡着了。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踏雪握住被角奋力一扽,彦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股力量翻了个四脚朝天,惊魂未定,就看见一张猫脸正对着他龇牙。

“啊——”彦佑吓得不轻,颤抖着手,去指踏雪,哭喊呼救:“猫妖,女流氓,救命啊。”

还来昨天那一套,踏雪不屑看这样千篇一律的表演,抬起右脚往床前踏凳上重重的一踩,匪气十足,甩了甩头发,嚣张地威胁:“你尽管喊。听说昨夜彦佑君运筹帷幄,赌赢了整个姻缘府,要赚数百年的灵力呢。这样的好运气,你猜,会不会有人来帮你呢。”

彦佑大惊,“你这只小肥猫,心眼怎么这么坏。一大早闯人家闺房,还要猫仗人势,赖账不成?”

“那么彦佑君是要清白,还是要灵力呢?”踏雪自动屏蔽彦佑的狂言浪语,眯着眼睛继续威胁他。

彦佑本打算破罐子破摔,反正他也不在乎什么清白名声的,早几千年前就丢干净了。

可是,他和踏雪折腾这一早上,合府上下早已惊醒,众仙又听涪桜说他们赌输了,此刻都在窗外扎堆儿,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债主。

彦佑此刻衣衫不整,看一看床外几十双热切的眼睛,又看一看被踏雪紧紧地拽着的被子,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不给这群土匪欣赏自己曼妙的躯体,但他彦佑聪明一世,怎么可以就这么认输,是以,他又生一计。

“什么赌不赌的,我不过是病中无聊罢了。要是有人解闷儿啊,本蛇君才懒得计较呢。”

说得好听,踏雪无所顾忌地翻了个白眼。

“一个姑娘家,不知道注意点仪态……“彦佑自顾尚且不暇,还在不知死地挑剔人家。

踏雪使劲拽了拽手中的被子,彦佑立刻识趣地闭嘴了。

“要你管,“踏雪心知他一肚子坏水儿,愈发狂放,粗声粗气地吼他:”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人家,“彦佑细细长长地叹了口气,”人家只是想听小肥猫说故事罢了。“

大早上的还未来得用膳,一碗未经烹调的蛇羹就平白惹人干呕。

然而恶心归恶心,现在热切地目光聚焦到踏雪的身上,险些灼伤她的后脑勺。就知道这赖皮蛇不好相与,也罢,权当忍辱负重吧,反正最近也不会有人找她玩耍了。

“好,一言为定。”踏雪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窗外围观的众仙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打着哈气去用早膳了。

剩下踏雪和彦佑面面相觑,各怀鬼胎。

“怎么,小肥猫还没看够?做我夫人吧,我可以给你看更好看的哟。”彦佑盯着踏雪的眼睛,嘴里耍流氓。

更好看的已留在昨夜,回不去了。踏雪哼一声,转身离去,“早膳在桌子上,趁热吃。”

“记得回来给我读话本,晚了我可不依,”彦佑看着踏雪的背影,心情愉悦,喊她早点儿来。

“知道啦,”啰里八嗦的,自己又不是不认字。思及此处,踏雪脚步一顿,无奈笑道:“这条小青蛇还真是让人恨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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