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有一个朋友

“仙人,已经三日了,您还不出门逛逛吗?”踏雪放下蜂蜜水,给瘫痪在榻的老狐狸捏肩通经络。

“怎么仍唤我仙人?因着你尚未晋仙,老夫才喝不上你敬的茶。不过经寿宴那一遭,各路神仙心里多半有数了。你这样勤勉用功,飞升是早晚的事,如今私下称老夫一声义父还是使得的。”

丹朱趴在软枕上舒服地眯着眼睛,有闺女真好,旭凤就没有他这般福气,不过也不急,还可以等下一个娃娃。

“不过一个名分,日子还是照样过,与今时今日也无甚不同。倒是仙人你,怎么醉得这样厉害,岐黄仙官给的醒酒丸不见效吗?”

三辈子没喝过酒也不至于这么拼,整只狐狸像是浸在酒缸里一样,腥膻除尽,褪了毛就可以直接下锅了。

小棉袄还没穿在身上,已经觉得暖和了。月下仙人听踏雪关心他,很是舒坦,万八千年都没人这么念叨他了。

这孩子就是太小心,整日里看着活泼伶俐,其实诚如彦佑所说,心里有数得很,这也正是他中意踏雪的原因——他家小猫儿跟那只捡着高枝儿落的孔雀可不一样。

“好不容易痛痛快快醉一场,醒那么早做什么。”嘴里说着,还是端起蜂蜜水美滋滋地喝了两口,真甜。

“仙人,前几日寿宴的时候,我……”怎么开口呢,踏雪思来想去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想起梦境中的画面,不觉涨红了脸,愈发说不出口。

月下仙人打量着踏雪神色,顿时来了精神,狐狸眼骨碌碌一转,慷慨地替她解围:“你有一个朋友,遇到了情爱上的难事,托你来请教老夫,对不对?”

“啊对对对,”踏雪感激得想哭,月下仙人真是顶顶慈祥宽厚的老神仙。

“然后呢,然后呢,”月下仙人眼冒精光,兴奋地搓着手,催促踏雪讲下文。

万事开头难,踏雪吭哧了半天,还是决定从头说起,“就是有这么一位仙君,他似乎倾心我这位朋友,但是……”

月下仙人听得非常不满意,扁扁嘴,“倾心怎么可能是似乎,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为何会有如此敷衍的说辞?那仙君怕不是个负心薄幸之徒。小雪儿,这种男子可千万不能要。”

踏雪闻言眉头一皱,这正是她纠结的地方,“原本我也是做如此想的,但这其中却有一段曲折。我的朋友曾对那位仙君表露过心迹,但是那位仙君拒绝了,是不要她的,”

恐怕言语不到位,两手跟着一起比划,“襄王无情,本也就只能这么算了。可是……”

月下仙人骤然翻身坐起,一派恨铁不成钢的严师模样,“怎么能就这么算了,没有一点我姻缘府的风采!若是真心中意,用抢用骗的,也要拿红线把他绑回来。瓜不抱回家啃一啃,怎么知道它甜不甜。”

说得上头,他将手中的蜂蜜水一饮而尽,被碗底没完全化开的蜜甜齁了,狼狈地咳了咳。

心不在焉,又来得匆忙。踏雪颇为尴尬地干笑两声,麻利地接过空碗放得远远的,上前帮老狐狸顺气,顺便绕开这处分歧。

“呵呵,仙人说得是,我这位朋友委实太不争气,不过后面还有转机。二人分开了一段时间,再见面时,这位仙君却瞧着清瘦悲戚得很,还想吻我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很……很说不出口的那种。”

“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月下仙人一句话十八个转音,得意得像是偷到蟠桃的孙猴子。

咬文嚼字不过片刻,一抹脸就现了原形,斯文扫地,屹立不倒的只有八卦的热忱,“那他亲到了吗?”

啧啧啧,都说不出口了,该是有多激烈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后生可畏。

脸上才退去的红,又被月下仙人一脸陶醉热切激起来,踏雪忽然醒悟自己是病急乱投医,可这会儿已然骑虎难下,连忙解释,“没有,没亲上,他就是有这样一个想法。可是他既然舍弃了我朋友,为何又……又有这种想法?”

竟然没亲上,月下仙人大失所望,摸着白白激动一场的狐狸心解释道:“这有什么难的,后悔了呗。失去方知可贵,不分开怎么知道离别的痛楚。这段日子他肯定是日日相思,夜夜难眠,看见你身边那么多青年才俊献殷勤,他心生忐忑,他妒火中烧,他于夜深人静时幡然悔悟——自己根本没办法忍受你和别人在一起,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把你狠狠地揉进怀里,啃一口!”

话本子成精大概就是这般模样,踏雪看着全情投入的老狐狸,心生感慨。

月下仙人自说自话,自导自演。此时抒情完毕,正在墙角含泪抱膝,无比恼恨地咬被角,仿佛一位痴心错付的多情公子在默默向隅,暗自神伤。

踏雪艰难地劝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地打断了这出折子戏,“这位仙君不如仙人一般热情似火,他虽和仙人一般心地仁善,待人亲切细致,但心事几不外露,时常让我觉得他不甚真诚。他极少说起过往,可细细思量,就能发现其实他并未刻意隐瞒什么。总是这样遮遮掩掩,但又遮得不严实。”

“‘犹抱琵琶半遮面,’”狐狸仙把被角一扔,又恢复了老神在在,铁口直断:“他在勾引你。”

“您能换个词么,”踏雪修行不足,被噎个半死。

“他喜欢你,但又担心你不喜欢他,所以在试探你的心思。”他家雪儿脸皮忒薄了些,情场上是要吃亏的。

“可是若两情相悦,彼此之间不该坦诚相待吗?”方才还说爱就是爱,不能模棱两可,那又如何能来回试探。

“朦朦胧胧,欲拒还迎,保持神秘感才能一直吸引你,这叫情趣。不然有情人为何都要相约看月亮,古往今来,可没听说谁会在大太阳底下谈情的。”

月下仙人对月亮深有研究。这个傻丫头送他的《相思图》里,尚且知道抱猫的“嫦娥”要望月相思,这会儿自己倒糊涂了。为情所迷,爱到盲目,啧啧啧。

“欲拒还迎,”咂摸一下滋味,似乎颇有几分道理。踏雪想起一事,眉头又拧起来,“可是,我,不,我那位朋友,无意间得知那位仙君曾有一位倾慕的仙子。为了她,颜面扫地也在所不惜,险些连身家性命都交付了,那位仙子还是决绝地舍弃了他。即便如此,也未见他记恨、冷漠,甚至连非常过分的事情都包容了。”

在花界经彦佑一说,踏雪知道这是极严重的话,遂一句带过,然后在头上比划了一顶遮天蔽日的草帽,希望月下仙人能懂。

月下仙人果然悟性上佳,倒吸一口冷气,连瞳仁都阔了几分,咽了咽唾沫,委婉打探:“照你说来,这也是一位不拘俗见的性情中人呐。老夫可认得他吗?”

“嗯,”踏雪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不安地觑着老狐狸神色。

竟然真的是彦佑。他如不提穗禾,谁知道他有一顶帽子在头上,真是个傻的。

这个女婿虽然是他自己挑的,到底还是不大称心,若以后有了娃娃,脑子随他可怎么办。

那厮两日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搅乱他姻缘府的一池春水后,这会儿跑哪儿开屏去了。

月下仙人封窗闭门,足不出户,却被气个倒仰。

心中不满,但也不能砸自己的饭碗,忍住火气指点道:“你是担心他余情未了,万一那位仙子迷途知返,他的心又会死灰复燃,对不对?”

平日里伶俐得跟什么似的,却在平地上摔个大跟头。

月下仙人摇摇头,不以为然,“不必多想,那根本不是爱。爱两个人的事情,如果没有回应,那跟画鱼充饥有什么两样,再肥美也填不饱肚子。

窗户纸都抓破了还不死心,即便是爱,也多半早就变了味。他连这点都参悟不到,那便不是痴情,而是个如假包换的傻子。

你那位朋友也不必再缘木求鱼了,正正经经找个有鱼的池塘下钩才是要紧的。”

不愧是司掌情爱多年的老神仙,这一番道理说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尤其是画鱼、求鱼这一段,踏雪觉得尤其精辟,非常入耳。可是……

“可是,我们怎么看都不大合适,而且我现在很怀疑他的品位。”

她连户籍都没有,就品位甚佳地瞧上了温柔貌美的县老爷,而那县老爷见过了环肥燕瘦,如今要放弃一片大森林,转身欲吊死在她这棵歪脖子树上。

何止匪夷所思。把刀磨得雪亮,架在话本先生的脖子上,也未必能把这离奇的故事写圆满。

月下仙人把踏雪的迟疑看在眼里,不免急躁。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你又比他差什么,“他能看中你,品位就没有问题。你要相信老夫的眼光!”

只听前半句确实有被鼓励到,但有了后半句就很难说。

见踏雪目光游移,举棋不定,老狐狸愈发动了真气,“可是可是,哪儿来那么多可是。再多阻碍,有我家小锦觅和凤娃的阻碍多吗?

情情爱爱的事儿就要凭着一颗滚烫的心,哪儿来那么多顾虑。你这副模样倒像是太巳那个老东西带出来的,什么都思来想去,干脆下凡当个账房先生算了。

就只一句话,问问自己的心,你要不要他?”

*

踏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一路恍恍惚惚,如坠云雾,耳边一直回荡着月下仙人最后的那句话。

她伏在案上,拿紫毫笔杆一下一下地敲着案头的玉磬,清亮悠扬,余音不绝。

不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鹿鸣呦呦,似乎在和乐而歌,只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调子跑得离谱。

“小鹿来了,”踏雪像是得了救命稻草的蚂蚱,一跃而起,逃命似的去给魇兽开门。

原来已经入夜了,踏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错过了晚膳,腹中有些空。

魇兽背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显见是不轻,把小家伙压得直吐舌头。踏雪甫一接过,魇兽当即不顾矜持形象,累得趴在地上。

青石的地面多少凉些,踏雪寻出块毯子,连拉带拽,把热乎乎的鹿肉摆在了毯子上,又起身去查看褡裢。

两个口袋最上面各摆着两个油纸包,其下是满满当当的经卷。经卷都是些入门的功法和修身养性的经典,空白处用蝇头小楷逐句批注。有些晦涩的功法中,另附了绢帛,做图画示意。

踏雪眼眶微热,咬着下唇,默然无语。油纸包里的东西不看也知道,方才翻看的经卷绢帛不止墨韵书香,更熏染了些酥油浊气。

随手打开一包,捡一块饼饵放在嘴里,香甜又干涩。手边无茶可就,却有梨花雨来配。咸甜入喉,百般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魇兽做了一回苦力,此时躺在毛绒绒的毯子上清香柔软,分外安逸。忽一眼瞥见好友泪如雨下,目瞪口呆,吐出的舌头也忘了收回去——璇玑宫膳房出品的点心竟这么难吃,难吃到连踏雪都咽不下去的程度。难怪整个璇玑宫只有她越来越壮。

一猫一鹿,共处一室,两两无言,各自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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