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与蚌求珠

青天白日下,走正门来此处倒是头一回,踏雪跟在教习仙子的身后,木然打量着云雾笼罩的璇玑宫。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除了冷僻些,此处与天界其他的宫殿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星北斗,璇玑玉衡,以齐七政。

踏雪步入七政殿,在阶下跪拜如仪。润玉俯视着她谦恭的身影,惊觉他的精心安排非但不圆满,似乎还将她推得更远,可是漏算了哪一环,他想不出。

帝座从来冷硬如铁,今日格外折磨,寻常奏对也显得冗长恼人。

空旷的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了。她站得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甚至在他靠近的时候,那双总是清澈欢喜的眼睛仍盯着地面。她像是一只含珠的蚌,不再想他看见自己内敛的光彩,遂铁了心不开口。

万千疑虑涌上心头,可他知道他不能问,许多事曝露在阳光下,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他戴上春风和煦的面具,颔首来寻踏雪的眸,轻声浅笑,“此处已没有旁人了,你不必如此拘谨,和从前一样就好。今日就算认了门,以后你想什么时辰来都好。我已吩咐了璇玑宫上下,不必通传。”

踏雪抬眼,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她却觉得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人——从前只觉得他仙气飘飘又神秘无比,整日猜来想去,既忐忑又欢喜。后来得知他确实是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又意外见到了他的鳞尾,窃以为自己已窥探到他心中的那方深潭。在一日日的期待与失望中,闺梦无声无息地破灭了,最终经风一吹,散入夜色,消失不见。

梦醒了,眼神也清亮许多。

她从未在月柳下见过润玉今日的常服,纯白的丝缎上有许多银线刺绣的暗纹,清雅贵重,流光溢彩。随着他的行动,步步生辉,不染红尘。

“可是今日辛苦了?”天帝的书案上摆着两碟糕,色相极佳,看着颇费功夫,“上次的点心你可还喜欢。膳房又准备了些新的样式,你帮我尝尝好不好?”

山猪吃不了细糠。踏雪有点饿,但对那两堆精致如玉雕的珍品,没什么胃口,“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月下仙人嘱咐了:无论升仙府如何安排,务必回府用膳。他……还在等小仙回去。”

这一套迷糊拳看不出路数,待会儿不知道润玉打算怎么收势,她回去又该怎么跟月下仙人编,才能劝这别扭的叔侄俩快快和好,她也好早日脱离夹板间的苦海。

嗳?这么一想,她好像婆媳大战的调停人,可这不是为人夫婿该处理的事儿么。

美色误人,没吃到鱼,反惹一身腥。踏雪对着七政殿纤尘不染的地砖默念“色即是空”。

叔父防备竟如此之深,所以连踏雪也开始疏远他了?润玉垂在袖中的拳紧握,“无妨。既然如此,便不多留了,莫要让叔父久等。”

“谢陛下体谅,小仙告退。”

看来还是月下仙人这个挡箭牌好用,踏雪说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匆匆谢恩告退,却听见身后仿佛有人在低声絮语,“今夜戌时,我在月柳下等你,你会来吗?”如春风散入洛城,不知玉笛何处,其声飘渺黯然,落入心田却了无痕迹。

蓦然回首,那人眉目如初,仿佛还是月柳下的润玉仙——那个一身书卷气,清冷有礼,温柔善感,时常被她调戏得面红耳赤的小神仙。

只是今日龙服加身,他背后是冰冷的王座和永远批不完的奏报,如山一般,给他权力和依靠,亦将他束缚在无尽的孤独中。

幻觉,一定是幻觉,一个坑绝不能掉两次。踏雪几乎落荒而逃,与晴山君擦肩而过都未察觉。一口气跑出璇玑宫,却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彦佑恨不能将踏雪当泥人一般,揉碎化开,里里外外检查一番,只怕又惹她生气,遂不等踏雪开口,就立马松了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探了探她腕间,才松了一口气,“他吓唬你了?”

那条龙心黑嘴毒,小白猫哪是他的对手。若不是踏雪不愿离开天界,丹朱那老狐狸胆子又小,他绝不会让踏雪只身来闯璇玑宫这龙潭虎穴。看她这模样,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嗯,”踏雪心下一松,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反应过来,立马摇头,“不是,不是,他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踏雪拨浪鼓似的晃来晃去,彦佑被绕糊涂了,“好了好了,别晃了,一会儿满脑袋浆糊都晃匀了,我们回府慢慢说。我这次做的鱼可好吃了,你肯定喜欢。”

看见彦佑与踏雪絮絮叨叨,打打闹闹着远去,晴山觑着润玉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方才回宫,见彦佑在门前徘徊,便觉情况不好,还未进门,就撞见踏雪仓皇离去,局面比他想得还要糟。

既如此,月下仙人炽热的长者慈爱还是由他的亲侄子承受吧。

“药柜生尘,罗雀衙门,”无非就是先人后己嘛,这个道理他晴山也懂了。

*

“呃,教习的仙子教了我执笔、研墨、行礼……”踏雪停下杯箸,回忆着今日在升仙府学的东西。头一日上学堂,还是神仙的学堂,甚是新奇,不过也没什么出奇有趣的。

“不是这个。”月下仙人着急忙慌地打断她,“我是问天帝为何要叫你过去,过去后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没说什么。他说,呃,他说‘朕公务繁忙,叔父有你承欢膝下,甚是感激,望尔日后勤奋修行,早日飞升,不要辜负叔父的一番美意。’”

“朕?”月下仙人的狐狸耳朵颇为挑剔,剔出一个别扭的字眼,犀利发问。

天帝不自称‘朕’吗,难道叫自己‘寡人’?踏雪谨慎地岔开开了这个话题,以免越描越黑。“这个是我编的,这样比较容易起范儿,我也想过一把戏文里皇帝的瘾,嘿嘿。”

老狐狸倒也没太纠结这个,又问她:“就说了这个?他有没有问小锦觅和凤娃,或者说花界、寿礼之类的话?”

那俩果然是亲生的娃,踏雪撇撇嘴,“没有啊。教习仙子说,领了天帝恩旨理应谢恩,因我此番初学天规,所以要我今日学些礼仪,才去拜见。”

这话有些道理,但总觉得那个臭小子没这么简单。月下仙人又掉进自己的脑回路跑不出来了,“既如此,你也累一天了,用了膳,早些歇息吧。”

彦佑一声不响,只用一双利眼就盯得踏雪心虚地闷头狂吃。

踏雪好不容易熬到回房休息,彦佑也不放过,一路跟着,依旧一言不发。

“你干嘛,”不会是要报仇吧,等到四下无人就痛下杀手?踏雪盯着彦佑,脾胃一紧,有些噎食,断头饭吃多了也撑得慌。

“对不起,”彦佑少见正经,一双桃花眼老老实实地现出几分尴尬,“那夜是我酒后孟浪了,你别总躲着我,好不好?”

嗳?彦佑一向最看重他的脸,挨了一巴掌,反倒跟她赔不是。这是什么意思?

踏雪隐隐生出一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猜想,脾胃因此斗争得更加激烈了,“那个……别这么说,我也有不对。况且咱俩不是一直这么你来我往的么,倒也不必这么一本正经,好不习惯,哈哈。”

“我们和好了?”彦佑抽出扇子,煽风点火一样狂挥了两下,像是刚放下一块大石头,须得消消汗。

踏雪一瞥那扇子,腹间堵得更瓷实了,为“长治久安”的百年大计,昧着真心点了点头。

“那你跟我说说,方才为什么骗老狐狸?”图穷匕见,桃花眼骤然放出两道贼光。

“那你夜跟我说说,为什么总编排我说谎?”一寸短一寸险,匕首哪有钉耙顺手,何况倒打一耙是踏雪最擅长的功夫。

彦佑修为精深,对此雕虫小技不屑一顾,得瑟地绕着踏雪摇头晃脑,“看来小肥猫是真的不知道,这么烂的招儿都拿出手了,啧。不妨告诉你,你呢,每次一说谎就会不停地搓袖口。说!上回跟连翘编排我什么了?老实交待,本蛇君可以考虑不跟你计较。”

她有么?仔细回忆,确实如此。蛇的目力竟这么好。

输人可以,但绝不能输阵,“想知道?真想知道?”踏雪眯着眼睛,反客为主,步步逼近,“你这么在意,自己去问她不好么。猴年马月的事儿了,你可真能忍,切。”

“哦,小肥猫吃醋了,是不是?”

踏雪白了彦佑一眼,懒得理他——又能开屏了,显见是雨过天晴,没什么问题了。

“我跟她之间什么都没有。要是真有什么,哪等得到今天。那不得眼巴巴地守着,说什么也得把误会说清楚再走。欸,”彦佑手肘怼了怼踏雪,“人家都这么说了,你还不明白吗?真是一只狠心的猫儿,”一边说,一边故作娇羞地以扇掩面。

这话说的既扎心,又恶心。踏雪按住葫芦起来瓢,忍得住不去想润玉,却奈何不得上涌的饭食,躲彦佑老远,拍着胸脯劝自己冷静,“求求你,彦佑大神仙,你大慈大悲饶我一命,小猫儿实在承受不住了,再听‘人家’真的要吐了。”

“好了好了,这么不禁逗,”彦佑收起一身风流本事,扁扁嘴,大仁大义地道:“我去给你端一碗山楂汤。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你多少灵力,等着啊,别乱跑。”一甩袖,摇摇摆摆出了偏院。

真要命,这就是报应么。过去她给彦佑吃没淘洗的米,今天彦佑就请她品尝消化不了的鱼,冤孽。

踏雪一转身,又一个冤家不知何时立在了她的身后。

魇兽正斯斯文文、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见她转身,貌似欢快地哼鸣一声,不失稳重地朝她踱了两步。

踏雪虽在想象中和孙大圣攀了一回亲戚,但她心知自己没有火眼金睛,可此时却莫名笃定:眼前的小鹿绝不是魇兽。

戌时已经过半。她一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就是想要忘记,此刻那人竟找上门来了。

惊了又怕,喜了又忧,踏雪脸色如走马灯一般变换不停,“魇兽”却在片刻的躲闪后,眸光愈发坚定,看得她心慌意乱。

“小肥猫,我怕你不够喝,灌了一大壶来,不必谢我。”未见其人,先闻其聒噪,彦佑人还没进院,已经把殷勤喂猪的壮举歌颂到千家万户。

踏雪看向院门,人还没到,急忙回身,紧张地对“魇兽”低声催促:“走,快走啊。”

乌黑的眸中委屈而愤怒,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定定地看着院门,仿佛一位坚守阵地、临敌愈勇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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