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无妄之川

天空中星辰晦暗,日月无光,地上是一望无际的黑寂荒原。

忘川水中的魂火明明灭灭,映照着彼岸的魔界边壤上稀稀落落、无精打采的几朵花。

清俊的白衣仙君方一落地,坐在渡口栈桥上,闲闲摆弄船帆的老船翁头也不回,便开口道:“公子,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回头吧!”

润玉驻足,“老神仙可知我要去哪里?”

“河开两岸,你来我往,老夫做的便是这忘川河上摆渡的营生。公子昔年在两军阵前立下重誓:此生不再踏入魔界半步。今日又为何要乘老夫这渡船呢?”老船翁悠悠道。

润玉心中一惊,这位老船翁知道他的身份,当知他的来意,“润玉无心魔界,此行是要去钟山,请老神仙渡我。”

老船翁手上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问:“不知公子去钟山做什么?忘川两岸山脉连绵,老夫不知钟山是哪一座,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公子请回吧。”

“我知道,”润玉对老船翁的推托之辞心中有数,反而愈加坚定,“钟山不在河岸,在忘川的源头——北冥。我的妻子或许在那里等候,请老神仙渡我。”

老船翁蓦然起身,不慎扯掉了头上的斗笠,斗笠落入忘川顺水漂流,老船翁却毫无察觉,看着神色笃定的润玉半晌默然。

润玉一眼认出,这位忘川河上的老神仙正是西湖月夜为他和踏雪撑船的船夫,容貌丝毫未变,偏偏探查不到一丝灵力的波动,不是已臻化境,便是已出凡入圣。

普渡大仙长叹一声,回身道:“她不想见你,公子还是回去吧。”

“不可能,”润玉的回应斩钉截铁,“我与她缘分深重,有白首之约。她一向重诺守信,答应了我的绝不会反悔,这其中定有误会。请老神仙渡我。”

“老夫也曾渡过公子。那时公子郎心如铁,执意推拒,曾言不愿妄求。如今为何又反悔了?”老船翁闻言痛苦地紧皱眉头,慢捻长髯,颇费了一番踌躇,斟酌道;“相逢是缘,分离也是缘。若真有缘分未尽,她自然会回来的,公子又何必强求一时呢。”

“是我错了!”这位老神仙与踏雪似有渊源,他一定知道踏雪在哪儿。润玉认得毫不犹豫,“是我私心误了她,可如今六界不宁,恐怕会牵连了她。我知道她有旧主元贞神女庇佑,可她毕竟是我的妻子,老神仙你让我见见她好不好,我不会惊扰她渡劫的。”

普渡大仙花白的长眉下,两眼瞪得灯笼大,旋即又拍着大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感叹不已,“小丫头比那条老长虫还会坑人,”女儿家的心事当真不是他这种糟老头子猜得透的。

“老神仙、老神仙?”润玉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又不愿失礼,压抑着心绪连声轻唤正大放情怀的普渡大仙。

老神仙收了涕泪,仍是一脸的哭笑不得,强撑着正经模样与润玉叮嘱:“既然公子执意如此,请听老夫一言。这世上再如何艰险的事都可以权衡利弊,纵横捭阖,唯有情之一事不可。都说情比金坚,却实在娇弱矜贵得很,受不得半点欺瞒。”

普渡大仙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去解缆绳,“今后再有为难,务必问问你的心。”

“老神仙说得是……”润玉情急,便也顾不得许多,欲伸手去拦,却听那老神仙苦笑一声,“公子不是要去寻妻么,拦着我老头子做什么?”

话一出口,润玉面上讪讪,却仍不撒手,固执地要普渡大仙给他一个答案。

那缆绳似有生命一般,游出润玉之手。普渡大仙收好缆绳,爽朗一笑,“公子口口声声说与爱妻情深意笃,可公子当真知晓她是谁吗?”

她是谁?

润玉迅速回忆一遍方才所言,心底朦胧浮现出一个近乎荒谬的答案,“她……”

不待润玉反应,普渡大仙便撑起一蒿,驾着他的木船向对岸驶去,“莫要步了许白的后尘,公子要找的人就在彩虹的尽头。”

一道彩虹随着他的话,落入凡尘。

润玉呆呆地立在原处,似乎只有一弹指,又仿佛过了一万年,直到彩虹消散,他的心里忽然有了答案,向渐渐飘远的渡船遥遥一拜,一道银白的流光向凡间而去。

忘川中的魂火浮浮沉沉,自鸿蒙初开,便从未熄灭。千千万万年间,不断有众生执念不灭,心甘情愿堕入忘川,在此徘徊,亦有游魂明心见性,堪破虚妄,渡河新生。

老船翁畅怀的歌声又在忘川幽幽响起,“六道轮回,不辨是非;予我舟楫,普渡无妄之鬼。”

*

彩虹自忘川落入神州西南——昆仑、巴蜀、妖域、酆都,凡间六界势力最为混杂之处,

五百年前,妖皇赤钧登位,改妖界王宫为唳天宫,只身挫败天界数名天将,而后又偃旗息鼓。

润玉登上云头,诸般杂念,瞬间一空——无论她现在是谁,都绝不能落入妖界之人手中。

彩虹消逝的地方在巴蜀。

群山环抱中古木森森,夜色深深,分明是洞天福地,却笼罩着一层妖气。

润玉按落云头,举目四望,不见人烟,正要拘山神土地来问,却有故人迎候多时,见他警惕,一道暗紫色的妩媚身影从林中款款走出来,要殷勤地为他指点迷津。

“穗禾公主。”润玉问候得客气,语气却极是冰冷嫌恶。

目中无人的天界鸟族族长满手血腥,为旭凤堕魔被弃,竟又沦为了妖物,一身污浊之气冲天,哪里还有半点仙族公主的骄傲。

巴蜀有众仙镇守,却找不到一个转世的元灵,若是为她的缘故,那她又怎么敢来自己面前找死。

穗禾不禁晃神,也只有他,还肯唤自己一声公主,天帝陛下真是无论何时都体面得很。

“穗禾当不得一声公主,倒是天帝陛下让穗禾久等了。”

润玉不作回应,穗禾也不见窘迫之色,反而笑盈盈地向润玉讨一杯茶喝,“她从何而来,此时又身在何处,只有穗禾知道。前尘悠悠,说来话长,陛下不请我喝一杯茶吗?”

润玉深深地看了穗禾一眼。

鸟族修习火系法术,先天与后天相加,大多性情暴烈,便是阴狠毒辣如荼姚,亦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

旭凤魂飞魄散,穗禾族长之位被夺时,亦不曾向他低头。千年不见,这个零落成泥的骄傲孔雀倒是学会了卑膝敛翼,与政敌交锋愈发收放自如了。

润玉布了茶具,却不理她,慢慢地啜饮一杯清茶,抛下今日的第一支鱼钩,“穗禾公主以为本座为何会找到这里?”

穗禾面色一白,随即放松下来,不见外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举到鼻前,轻轻地品了品茶香,“能入陛下青眼的,果然是好茶。”

润玉一杯饮尽,便不再去碰茶壶,冷冷地打量着仿佛正自得其乐的穗禾,下了第二支钩,“穗禾公主这出调虎离山唱独角戏就好,本座便不奉陪了。”

说罢,起身就走,拂袖而去,不见一点等穗禾开口的耐性。

穗禾暗暗咬牙,作势连忙起身,急切道:“陛下且慢!”

润玉脚步依旧,捻诀便要驾云往最近的仙府去。

穗禾这才急出了几分真心,“她是钟山神女元贞,烛龙古神的徒弟。”

润玉停了手,仍背着穗禾,立在原处。

穗禾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在夜风中听见了一声不屑的轻笑,久违的羞耻感死而复生,穗禾心念一转,又化作一股黑烟消失不见。

穗禾缓步走到润玉身前,亦轻笑一声,“陛下既然知道,又为何兴师动众找不到呢?”

入因果天机轮|盘的神仙皆是以元神得人身。六界各处寻找踏雪的人马皆以踏雪随身的信物为凭,借信物上附着的原主气息,搜寻与之气息相似的元灵,以此为凭并无不妥。

穗禾是真的知道什么,还是她以妖术蒙蔽众人,借此话来诈他?

润玉瞥一眼穗禾,嘴角浮上一抹轻蔑的笑意,比勾勒侧脸的月光更加清冷锋利,“惦念本座天后的神魔众多,可她此刻不是正安然在我天界的辖地历劫吗?倒是有劳穗禾公主挂心了。”

“你……”穗禾脸色愈发难看。

润玉优雅地掸了掸长袖,眼神冷漠,“穗禾公主还有什么底牌不妨一同亮出来,本座今日心闲无事,可以帮公主好好数一数。”

能,示之以不能;用,示之以不用。

穗禾今日敢等在这里,必然是手中有了筹码,不过表现却是让他失望了。

残缺的指骨狠狠握进手心,指甲刺入肌肤,鲜红的血滴落脚下的土地,血中污浊的妖气使刚刚发芽的青草迅速枯萎。穗禾恢复了几分清明,无奈苦笑,“我始终不是陛下的对手,看来这六界终将落入陛下觳中,”眼中却没有一点将欲臣服的意思。

见润玉不为所动,却未离去,穗禾暗暗松了一口气,左手于虚空中托起一枚妖气萦绕的玺印,“她肉骨凡胎,在这里的十六年伤我妖兵无数,仍安然无恙,陛下需记穗禾一功。”

润玉终于正视了穗禾一回,目如深潭,辨不出是否相信了她的话,又或许透她的“诚意”已看出了什么,穗禾却觉得那目光仿佛刺进她心底的晦暗之地,令她难以忍受。

“穗禾公主想要什么?”润玉俯视着强撑场面的小鸟儿。

夜风清寒,吹得穗禾周身发寒,忆起幼年无依,被毒蛇盯上的惊慌无力。

她强迫自己直面润玉审视猎物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道:“陛下为君我为臣,臣下怎敢要求君王什么。穗禾只愿陛下记得穗禾今日投诚之心,来日穗禾定能助陛下成就大业。”

“成就大业?”润玉目光玩味。

野心家眼神交汇处,彼此了然。

穗禾弯腰低头,以天界臣下之礼恭送天帝,“青城后山有一座娲皇庙,陛下要找的人此刻正在其中。”

将飞者翼伏,将噬者爪缩。

“本座承情。”

契约达成,润玉却没有如她所料转身离去。

穗禾一抬头,便见润玉手中托着一枚丹药,蓦然一惊,忍不住嘲讽道:“陛下承情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彼此彼此啊。”

开卷大吉!

码这章的时候有好多话想说,真的发文又想不起来了,哈哈哈

祝各位友友们,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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