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时闻鸟鸣，入了夜的青城山更显幽静。

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石径上新长出来的青苔油绿，在皎洁的月光下熠熠生光。

润玉敛了仙气，仰望青山，拾阶而上。

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树木掩映中可见一座朱墙黛瓦的娲皇庙。

夜深人静，早过了进香朝拜的时辰。

庙门紧闭，墙头隐隐可见一点暖黄色的火光，那是神像前长明灯散发出的光明，指引着迷途之人。

一门之隔，远过万水千山。

踏雪是谁，元贞是谁，她如今又是谁。

庙门上的铜环沾着湿冷的雨水，铜绿分外青翠，润玉轻轻叩响了门扉，方想起凡间的这个时辰已该就寝了。

布下结界，润玉转身欲明日再来，却听身后的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的情形与记忆交错重叠，严丝合缝，润玉胸腔中如擂鼓一般。

是她，是他的踏雪。

“踏雪？”庙宇中一个清甜的少女声音响起，在呼唤他日夜思念的名字。

眼眶中的泪水凝滞，欢喜的嘴角蓦然僵持。

“踏雪！你都要给人家当娘了，怎么还天天往外跑，”无奈而宠爱的抱怨由远及近，少女似乎正疾步追出来。

润玉呼吸一窒，心跳骤停。

天地六界瞬间一空，徒留他一人在白茫茫的云雾间物我两忘。

庙门从里面打开，润玉猛然回神，却见一位妙龄女子径直蹲到了他的身前。

她似乎出来得很是匆忙，素净的寝衣外只披着一件青色的衣裳，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坠着，颈项间露出的一抹肌肤莹润似玉。

“喵呜。”

少女是为了这只猫儿而来。

润玉一时思绪万千，如丝线一般搅作一团。

“嗯？咱家门前有什么？”匆匆跑出来的姑娘与怀中的猫儿交流得十分顺畅。

元贞循着猫儿的视线，在月光下仰起脸来，幻术之下，她依旧面如圆月，肤光胜雪，一双美目清澈灵动，见之忘俗，与润玉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

十五月圆，阴气正盛。

元贞抱着她的猫起身颇为费力，谨慎地打量门前，空无一人，再看月相，并无异常。

她怀中抱着的猫儿长毛雪色，腰身圆滚滚的像只小猪，却安静地盯着润玉隐去的地方，碧莹莹的眼瞳里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专注与惊讶。

明月当空，映照在庭院正中梅树的繁茂枝叶上，光华点点。

踏遍红尘人未老，雪落青鬓亦白头。

原来她早就和自己说过她的身份。

相思图近在眼前，润玉心中的纠结瞬间释然，欲穿门而过，却被一道金光挡在了庙门之外。

*

“你今晚和我睡。”

“喵呜！”

“不许顶嘴！”整天到处乱跑，是想把小猫儿生到哪里去。

元贞干脆地拒绝了踏雪的独立要求，还把她的猫窝和食水盆一股脑搬进了她的屋子，另在房门里加了一把铜锁。

踏雪总算是消停了，识时务地趴在软软的窝里懒得一动不动。

熄了灯，月光透过窗纱，照在书案前的经文和符箓上。

元贞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恍恍惚惚间，她听到踏雪悄悄抓挠庙门木栓的声音，连忙披衣起身，去追她家专爱闷声淘气的小猫儿。

到了跟前，庙门果然开了一道不宽不窄的缝隙，正好够那只小胖猪的身量。

夜色昏暗，踏雪雪白的一大团在墨色的砖石上分外显眼。

她本是去抱猫的，起身时，胖墩墩的小猫儿却不见了，梦中的她似乎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门外站着一位青衫公子，清贵似仙，烨然若神，身上温润的水泽之气令她倍感亲切。

元贞看不清他的相貌，却莫名觉得熟悉。

他的眼睛乌亮灵透，水汽氤氲，朦胧间似喜非喜，一抹猩红斜上眼尾，情意缠绵中更添了无尽的委屈。

他好像一朵初绽的玫瑰，清纯明艳皆点到即止，美得不可方物，却为他的太阳夜里舍弃了他而嗔怒，于晨曦中再见，欣喜而悲戚。

他的眼神如时光一般无声无息，却在默默中诉尽了他深情与思念，他不言不语，元贞却听得一问：卿，何日归去？

元贞心口无端一阵酸痛，自梦中惊醒，山中传来一声鹧鸪啼鸣，悲切如泣。

是了，定是近日听多了鸟鸣。

“喵？”

元贞应声去看床头地上的踏雪，“没事，我只是做了个梦。”

踏雪仍在猫窝里抻着脖子，哼唧一声，元贞莫名就懂了她的意思，伸手一摸脸颊，湿漉漉一片。

她哭了？

寅时初刻，天色尚且朦胧，元贞瞪着房梁，没了睡意——她一个清清静静的道士，居然做了好离奇的一个春梦。

这一定是神明对她道心的考验。

洒扫，敬香，早课，敲钟。

元贞三拜九叩，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对着庄严端坐的女娲圣母像虔诚祈祷：“女娲娘娘在上，弟子元贞皈依大道，礼敬三宝，谨以此身侍奉神明，扬清抑浊，弘乾坤正气，不求成仙成圣，惟愿天地安泰，众生平宁。”

喂踏雪，吃早饭，开庙门，迎香客。

今天也是小道士当家作主的一天，元贞坐在大殿门边，照着经书，练习画辟邪符。

第一波香客照例是来问候她师父的。

“元贞道长，旋照师父还没回来吗？”

“旋照师父这回出门云游有好些日子了吧？”

“真是辛苦元贞道长了。”

老老少少几张熟悉的妇人面孔将元贞的小木桌围得密不透风，目光热切。

元贞对此习以为常，从容起身，一一回应，“还好还好。家师一向随性自在，此番云游确实有些时日了，尚无回返音讯。有劳诸位善信关怀。”

乌压压的一片失望散去，山林中清新的空气再度回流。

入娲皇庙的信众大多是山下的百姓，时常来，熟稔这里的规矩，皆是随喜供奉，自来自去。

看踏雪一只小胖猫儿在庙里悠哉游哉，跟着信众出来进去，监督他们求签问卜也见怪不怪。

倒是偶尔有三两香客，酬神还愿之余，也给这位无事小神仙供奉些吃食玩意儿。

过了午后，来进香的信众稀稀落落，庙中甚是清静。

练习了大半日，元贞的辟邪符已画得有模有样，正待放下朱笔，那张辟邪符无火自燃，在她桌上化成了一堆灰烬，随风而散。

桌角的罗盘一震，指针指向庙门，不动了。

又来！

庙门外立着一位黑衣劲装的女子，面容清秀，英气勃勃，腰上缠着一根长鞭，“可有人吗？”

元贞闭眼感受一回，不是那波常客，但她挂在心口的珠子却热得发烫，难度果然升级了。

“小道正在庙中，”来者是客，女娲娘娘的慈恩垂怜四方，捣乱的除外，“娘子可有事吗？若不急，请进来用一盏清茶。”

“如此，鎏英便打扰了，”魔尊迟疑片刻，抬步入了庙门。

既然神明都没有异议，那她也没有，元贞安排鎏英在后院的石桌上落座，自己转身去烹茶，“娘子稍候。”

自称鎏英的小娘子目光一直盯着她，时不时地又蹙眉看眼前的虚空，仿佛在对照着什么东西。

元贞略略看了一眼，不是她梦中的那双眼睛，便没了兴致，提茶壶回来，却闻见一股皮毛烧焦未散尽的味道，鎏英的脚下匆匆踩住了一撮未烧尽的白色猫毛。

元贞大惊，这魔头好扭曲，竟然薅她家猫毛！

民间有一土方，小儿若为猫狗之类的小动物惊吓，就取来那只动物的毛发，在啼哭的小儿面前燃尽，便可安神。

自称鎏英的女魔头若是有儿女，不晓得几百岁了，怎么好意思说被自己三岁的小猫儿吓到，这挑衅的借口未免太离谱。

比前年那个猪妖拱完了她的地，无耻批判她种的土豆个头小、不好吃，还离谱。

元贞谨慎地打量一圈，不知道踏雪这会儿跑哪儿去了，“娘子用茶。”

“多谢，”那女魔头是个藏不住话的直脾气，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急吼吼地问道：“道长今年多大？昨夜可有什么人来过这庙里？附近可还有道长这么大的女子吗？”

呃，这是来抓童男童女的么？

这青城山方圆百里的妖魔都被她打了个遍，元贞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妖魔了。

肯定是外地的。

“道不言寿，”这女魔头忒没文化，来时甚至没做过功课，元贞摇摇头，温和一笑。

“昨日闭门，并没什么人，”你的同行没有来过。

“青城山前道观甚多，后山只此一庙，”想动手，可以开始亮家伙了。

娲皇庙只两进院落，却阵法重重，神像坐镇正中，元贞好整以暇。

可那女魔头看起来十分困惑，元贞期待了半天，她却只掏出来一卷题名为《鱼美人》的话本子，翻得都卷边了。

“道长爱吃糖醋鱼吗？你看这本话本子，你看看，眼熟吗？喜不喜欢？”

……这个魔头的癖好好生奇异。

元贞竟无言以对，“小道清修茹素。不近女色，”元贞想了想，补充道：“也不近男色。”

这要怎么找，鎏英大失所望，幸亏她今天出门的时候没跟月下仙人说是要来找踏雪。

“踏雪！”

墙角探出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猫脑袋，翠绿的眼瞳对元贞的惊喜视而不见，倒是对陌生的鎏英颇为认真地看了两眼，然后不屑再顾，掉头就要走。

鎏英眼前一亮——除了瞳色，其他的特征越看越像，“道长你这猫能让给我吗？”

月下仙人天天愁云惨雾的，带一只差不多的回去，约莫也能应付一阵子。

不等元贞回应，鎏英已飞身上前，一把抱起……一把没有抱起，再度调整姿势才把小白猪踏雪抱起来。

“哎！”元贞心疼得直咧嘴，她一个没防备，这魔头竟然要挟持猫质，“轻点，她怀着小猫儿呢。”

怀着猫？托着踏雪的手感到一阵异动，鎏英一愣，这种感觉和她怀卿天那个小野猴时候一样，没一刻消停，难怪这只小猫行动如此迟缓。

可是……

鎏英皱着眉头看猫，猫一脸嫌弃地翻着白眼。

堂堂魔尊被一只猫嫌弃了，可是她竟然觉得这个小模样挺可爱的。彦佑说得没错，猫确实有毒。

“娘，你让卿天好找，”庙门被推开，又进来一个。

循声看去，元贞和踏雪一起翻了个白眼，真是冤家路窄，这不就前年跟猪妖一起刨她土豆的那个小魔头么。

“让你在魔……在家好好待着，又跑出来做什么？”鎏英一时心急，险些说漏嘴。

失了陨魔杵，便有一把刀悬在魔族颈上，这个死丫头还敢跟踪她，跑到这里来。

卿天不以为意，“不用费心瞒着她，这小道士是有两下的。娘，你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青城山有个仗着道法欺负猪妖的道士，就是她。你神神秘秘地出来，竟然是要找她，为什么？”

卿天左看右看，也没觉出来这个小道士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倒是还有闲心撸猫。

鎏英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女儿，长篇大论张口就来，卿天也不服气，狡辩起来振振有词。

踏雪被烦得双爪抱头，滚水一般哼哼个不停。

元贞现在只想把自家猫抱回来，动手抢，怕伤了踏雪；讲道理，这一对魔族母女在她娲皇庙吵得有来有往，又根本不听。元贞恨不能请两道天雷劝她们冷静一下。

某一个瞬间，争论声戛然而止。

粉红的温热液体顺着鎏英的手，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飘荡在清净的庙宇之中。

元贞和卿天看着埋头哼哼的踏雪惊慌失措，“她……她怎么忽然就不行了？”

鎏英一口气噎在胸口，着急又不敢动，“快把她的窝拿来，她要生了。”

三个时辰后。

妖魔与道士和谐地瘫软在一起。

卿天最先恢复力气，懒懒地依偎在鎏英怀里，打破了惬意的沉默，“娘，我想养只猫。”

“不，你不想，”鎏英当即拒绝。

鎏英疲惫不堪，这两个小丫头一直在帮倒忙，她不但要接生一堆猫崽仔，还要拦着她们不许捣乱。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当个寡妇也挺好的，回去一定要帮锦觅一起劝凤兄和月下仙人：棠樾不需要弟弟妹妹。

“娘，卿天认为如果多养一些小猫儿驯养成魔兵，可以快速扩充魔界的实力，”小魔女为达目的开始胡说八道。

“如此便再好不过，”元贞凡人之躯恢复得最慢，但这个话题她一定要参与一下，“等到你们魔界猫毛满天飞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什么叫被猫驯养了。”

《魔界快讯早知道》

丹朱：你们找到踏雪了？

鎏英眼神空洞，木然点头。

彦佑：在哪儿？她现在如何了？

卿天：踏雪正在坐月子。她比你们说的还要厉害，一胎生了八个！

众人：……

《娲皇庙门前的30s》

润玉：她变强了。从前她只能让我眼前一黑，现在她可以让我心肌梗死555555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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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娲皇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