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猫爪绣鸳鸯

什么是神仙打架。

经过这一日的大起大落,踏雪有些悟了。从前她挤兑小青蛇时弄的那些小巧,在这些活了十几万年的老家伙面前,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实在不值一提。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敌进我退,敌退我追,追上就打,打完再给个甜枣。一套功夫拳使得是行云流水,打得敌人是落花流水,还要捂着脸回头叫好。

她忽然想起从前在茶楼,听说书人讲过一个叫诸葛村夫的大人物。智计无双,人称“卧龙”,爱摇一柄羽扇,谈笑间便能退敌百万,还活活气死了敌营一个文武双全的美男子。害人家府上麻衣缟素,他又英勇地上门祭奠,痛哭流涕,遗憾英才早逝,执笔的悼文情真意切,盛赞美男子雄才大略,实乃可敬可佩的对手。哄得人家不仅没有杀他泄愤,甚至还有几道崇敬的目光跟着他出了府门。

惺惺相惜,是情;各为其主,是义。自古情义两难全,偏此人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如此大开大合间,千古难题竟让他从容化解,传为佳话。

在这位传奇人物的伟迹下,狐狸仙的战绩似乎不值一提,但这让踏雪惊觉管中窥豹,原来大师就在自己身边,是以对这个整日沉迷情爱的月老感激之余,又多了几分由衷的敬意。

“小猫儿,发什么呆呢?人已走远了。不必担心,此事原不是你的过错。只是想不到你竟如此幸运,这么快就得了人身,真是,啧啧啧。”

月下仙人打发完讨债鬼,又恢复了往日老顽童的模样,绕着踏雪上看下看,走看右看,神色浮夸,觉得踏雪如今的少女模样十分称心,只是白衣白袖不大好看。今日夜色已深,明日必得给她换身鲜亮的衣裳。

“如今,你便算是我姻缘府门下了。明日且闭府,让老夫探探你的资质,传你些修行灵力的道法。你也不必唤我师父,还叫我月下仙人便是。快去睡吧,小姑娘家家的,要睡饱了,才能像我一样水灵。”

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踏雪一颗的忐忑的心瞬间自在许多,只是有些不知足,今夜不能与她的小鹿仙友展示新得的人身模样,再一起夜游天界。明日定要找机会出门,不能再失约了。

月老一路打着哈气,回了寝殿。踏雪转身欲回,瞬间傻眼,她尴尬地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寝殿。

猫要寝殿做什么,何况还是只不着家的猫。

哎,现实残酷。踏雪叹口气,心念一动,变回小白猫,三两下窜上姻缘树,寻个稳当的枝桠睡下。

前夜被迫早睡,踏雪一大早便醒了。来天界三月,终于吃上了第一顿早饭。

桌上都是些清粥小菜,清淡爽口,正适合昨夜没喝上鱼汤的踏雪。

踏雪一口气喝完两碗粥,一边剥着蛋壳,一边虚心请教:“月下仙人,天界早上可会吃龙肉包子吗?”

月下仙人猝不及防,一碗红豆粥洒了大半,遍身狼藉顾不得,却着急忙慌捂住了她的嘴,警惕地左右观察,仿佛是正要做春梦的哨兵,却被临时查岗,瞬间兵荒马乱,乱作一团。

见四下无人,才腾出手拍拍自己砰砰乱跳的狐狸心,严肃地追问她:“这样混账的话,谁与你说得?天界早膳不吃,午膳不吃,晚膳不吃,夜宵也不会吃。先天帝的真身乃是金龙,当今天帝的真身亦是一尾应龙。谁这样活腻了要吃……嗯嗯哼……馅儿的包子,你说!”

好险,踏雪差点一口气厥过去,伸手示意月下仙人,把捂住她嘴的另一只手也松开。

“咳咳,并没有谁这样大逆不道。是我从前听凡人胡编乱造,一时好奇,才多嘴有此一问。”再喘一会儿,又补充道:“也从未与旁的神仙提起过,仙人勿忧,勿忧。”

月下仙人听罢,瞬时如被哪吒抽筋拔鳞的龙宫三太子,骨肉萎顿,瘫软在榻。

半晌,老气横秋地哼哼起来:“老夫年事已高,实在受不得这般刺激了。你以后切莫再如此玩笑。”

“嗯嗯嗯,”踏雪点头如捣蒜,乖巧地把手里剥好的水煮蛋恭敬送到月老嘴边。

月老都眼皮子未抬一下,却精准地咬住鸡蛋,一仰脖,整个吞了下去。

不愧是活了十几万年的老神仙,这样都没噎死,踏雪默默赞叹月下仙人实在道法高深。和眼前这位一比,小青蛇真是太嫩了,啧啧啧。

*

姻缘府修仙第一课:穿针引线。

月下仙人丹朱手持阔视镜,拿起一根神针,骄傲地对踏雪炫耀:“看到没,这都是我家凤娃孝敬的。有了这两样,老夫夜里也能看话本,穿红线。”

踏雪配合地赞叹旭凤仙上真是大大的孝顺,又接过阔视镜,对着神针,瞧了又瞧,发现这针的针眼几乎占了半根针,确实是为这个眼花的老神仙定制的。

丹朱扬起头,背过手,满脸得意,拿腔拿调地劝勉她,要好好学习针线中的道理,今后做个如他一样成功的神仙。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踏雪:穿完一百根针才算将将入了修仙的门。

踏雪才不信这种哄骗小孩子的把戏,却心甘情愿地穿起针线来。拿起针线,她就离成为瑛娘一样的女子更进一步了。这姻缘府真是待她不薄。

孟子云: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狐狸仙投生天界皇族,却不喜权位。活了十几万年,父母兄弟皆已身赴鸿蒙,但他有他家凤娃锦觅,如今还得了个乖巧可人的小丫头每日哄他开心,要算一乐;此生成就良缘无数,要算二乐也;亲手养大的小丫头竟然悟性上佳,牵线事业许是要后继有人了。从未想过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此时此刻竟让他三乐俱全,真是快乐无边。

放下第一百根针,踏雪脖颈酸痛,暗叹做人不如做猫,并不知道就在她穿针的这一会儿,月下仙人已经回首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开始展望未来了。

“做得不错。我家小雪儿很有天分。”

呃……小雪儿,好肉麻的名字。算了随他老人家高兴吧。

“现在我能学绣花了吗?”

噫嘘唏,天下竟有如此天资过人,又勤奋刻苦的孩子,主动要求学下一课。

囊萤映雪也就是这般了吧,月下仙人觉得他的狐狸眼有些湿热。

他曾教过许多个中意的小仙,可惜都不能成,连锦觅那样一个妙人都不肯学,好在最后嫁给了他家凤娃,算是弥补一些遗憾。可是没能传承他伟大的事业,终究美中不足。

“好!我们学绣花。”

月下仙人热血澎湃,慨然应允。尽管他已活了十几万年,却还是太年轻,容易被一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什么是祸福相倚,天道无常。

“老夫的姻缘府不是绣坊。你在这里不必学织女们裁剪那些霞裙月帔,更不必描鸾刺凤,但要会绣些简单的图样,比如鸳鸯。”

月下仙人完全没有感受到命运的恶意,示范一遍,就在一旁喝茶哼曲儿,继续畅想,得此助力,他将来的保媒事业该是如何的光辉灿烂。

一个时辰又三刻后,现实当头一棒,让丹朱重新记起了自己的姓名。他面沉似水,手持阔视镜,瞪起闪着精光的狐狸眼,试图从两团五彩的乱麻中找出一对鸳鸯。

“仙人,您看我绣得还成吗?”踏雪紧张地觑着月老的脸色,轻声问。

“嗯,不错……咱们先用午膳吧。”

丹朱安慰自己,孩子第一次动手,不能打击自尊心。是以,他强忍失落,将一包苦泪就着烧鸡酱鸭默默咽下。

用过午膳,踏雪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自觉今日过得十分充实,甚至不愿意睡午觉。于是,她满怀期待地问月下仙人:“一会儿我们还绣鸳鸯吗,我想再绣两只红毛的。”

“啊不。”月下仙人觉得今日的午膳可能不利脾胃,使他有些呆滞,本能立刻拒绝了他一心向学的小雪儿。

为了不打击这位新晋灵苗,他顿了顿,又咬着牙补充道:“你今日刺绣得甚好,不妨多歇息一会儿。下午我们学驾云,神仙怎么能不会驾云呢。”

在理!神仙都是脚踏祥云,来去如风的。谁能想到她做了五百年的流浪猫,竟然有朝一日也能腾云驾雾了。聪慧敏锐如她,也开心得忽视了月下仙人复杂的表情。

“凌云之道,在于身心合一。心之所向,身之所至。来,闭眼,想好你要去的地方,默念此心诀,不要低头看。”

月下仙人红袖一挥,凭空浮现两行咒语,诵持一遍,命踏雪牢牢记下。她按照丹朱所言,心中默念咒语,果然听到耳边风声阵阵,身体轻盈,似在上升。

不过一弹指的功夫,她便感觉自己重又落地,猫眼小心眯成一条缝,没有满目红,显见不是姻缘府。

睁开双眼,踏雪发现自己如愿飞到了她常与小鹿仙友玩耍的柳树下,惊喜不已。学会这腾云之术,今晚戌时必可赴约。希望昨晚她失约,今夜还能见到小鹿。

开心之余,她又有些疑惑。

都说这道法神奇,妙不可言,许多修道者终其一生都不能入门。怎么她第一次就成功了呢,难道真的如老君所说,她的灵性极佳。当时以为那不过是寻常敷衍辞令,现在想想,真的就这么灵吗?

“真的就这么灵吗?”月下仙人看着他家小雪儿乘风而去的背影,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不禁发出灵魂一问。

他才教一遍,踏雪就学会不说,甚至无师自通,习得御风之术。这跟他教的也不一样啊?

不知何时,了听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看呆了。半晌,托起自个收不回去的下巴,咽口唾沫,不自信地插嘴:“也许她真的与天界其他的灵兽不一样。”

月下仙人吓了一跳,看见是了听,抱怨道:“是你呀。你怎么也学得这样,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跟踏雪似的。”

“小仙无意冒犯仙人,失礼了,”了听老老实实地赔不是。

月下仙人拜拜手,示意了听不必认真。“没事没事。你刚才说她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踏雪入他姻缘府以来,虽然成日和他一处谈天说地,但一直是了听在照顾小猫儿的起居饮食,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也说不定。

了听犹豫道:“她不通修行,便可吐人语,且伶俐慧黠,词锋机敏,与其他灵兽大有径庭。”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月下仙人自言自语:“润玉那餍兽养了几千年,都没开过口,至今仍是鹿形。怎么我姻缘府的猫,出口成章不提,仅凭一粒寻常丹药就得了人身。”

呃……不提,你不是也提了吗?了听腹诽。

月下仙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下唇颤抖,瞳孔放大,一双狐狸爪子哆嗦着问了听:“这里面,不会有鬼吧?”

了听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无奈答道:“仙上多虑了。她诚然是只不寻常的猫,可您也是货真价实、修为精深的老神仙。怕鬼作甚?”

“也是,”月下仙人收起浮夸的演技,恢复了淡定。

细想踏雪入府数月,他的姻缘府越来越红火,除了那两只糟心的鸳鸯,真是事事顺遂。以他赏遍天上地下三千话本的经验来看,这样出场的小姑娘,多半是来报恩的。

报谁的恩呢?肯定不是他这个老狐狸,那么……丹朱狐狸眼中一道光芒闪过,想起了彦佑那条上道的小青蛇。

模样、修为都不错,就是太玩世不恭了些。丹朱仔细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对劲儿。

以他多年司姻缘的经验看,情爱一事,左不过就是一物降一物。凭你是战神还是帝王,遇见命定之人,还不都是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那小蛇平日里嚣张狂妄,自诩风流,但经他这个明眼人一看,情爱中彦佑必是那被降的主,且还专受用这一套。

鸟族乃是蛇族的天敌,他当年偏偏爱上穗禾,被贬下凡也不死心。如今我的小雪儿真身乃灵猫一只,克他也是稳稳的。

天行有常,不随人意。因果循环,早有定数。很多事能料中十之五六,已属不易。

这厢月老为踏雪的姻缘,欢欢喜喜,思路越走越偏,那含光殿里却有一鹿为踏雪昨夜失约,坐卧难安。

润玉批阅奏报后,已是明月东升,回到璇玑宫,却发现餍兽在等他。

往日的这个时辰,餍兽应在天界各处寻梦而食。翌日,餍兽恹恹地伏在他案旁,哼哼唧唧,好似受了委屈,要和主人倾诉。

过了午时,晴山君放下奏报,说起姻缘府昨夜的官司。明敏如他,立时猜到了八分。润玉吩咐过晴山君一干公务,又转过头来安抚餍兽。

“午后,晴山君所言正是你那小友。她并非故意失约,怕是被牵绊住了。”

还有两刻便是戌时,餍兽坐卧难安,在原地兜来转去,委屈哼鸣。忽然听主人说踏雪遇到意外之事,停住脚步,隐现忧色。

润玉轻笑:“是好事。她昨日化成人形了。”

餍兽欢快地嘶鸣一声,转而将头一撇,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润玉也不多言,拿起一本奏报,安安稳稳地看起来。

眼看戌时将至,魇兽愈发焦躁难安。最后,它咬着润玉的袖子,左摇右拧,撒起娇来。

润玉温柔一笑,“今夜月色甚好,我与你同去。”

餍兽喜出望外,在含光殿中一跃而起,健壮的线条优雅流畅,映出萤萤光华。

绣鸳鸯不灵,但绣的鸳鸯很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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