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雾茫茫的兜率宫

仙道漫长,天宫寂寞。众仙闲暇时,已经很难再寻到新乐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甚新意;呼朋唤友,烹茶品酒,好没意趣。乍听闻月下仙人府上新得了一只猫,还会说书,纷纷怀揣着一颗激动的心,上门围观。

自踏雪进入姻缘府,凭借俊秀可爱的模样、乖巧的个性和出色的说书技能倍受众仙宠爱,尤其是各府的仙子,来讨红线、给猫儿送吃食、赠玩意儿的频率如上值点卯一般,把偌大的姻缘府烘托得门庭若市。

月下仙人最喜热闹,很是高兴,从早到晚乐此不疲地与人探讨六界奇情虐爱,为心有所属的小仙牵线搭桥,抽空还要指点新婚燕尔的闺房情趣,每日被仙子仙君拉来扯去,忙个不停,自觉仙生从未如此圆满。

送走一日的喧闹,月老愈发欣赏彦佑的大手笔,暗忖当日聘狸之礼送薄了,回头定要给那上道的小蛇牵一段极好的姻缘。

这样红红火火的日子,难过的只有后院的天蚕。除了不时被猫儿好奇的爪爪惊吓,还要加倍努力吐丝,以赶制供不应求的红线,内忧外患,苦恨实多。

上天以来,踏雪过得众星捧月,还有温柔细心的了听仙侍照顾,每天吃得饱睡的好,十分逍遥自在。

难怪凡人都想成仙,连帝王也不例外。这样不用饿肚子,不必愁生老病死的日子,谁不想过上千千万万年。

踏雪一边感叹着,一边轻松爬上姻缘树,经一根粗壮的枝条,跳上府墙,又一跃而下,自去逛了。

月老饮水思源之余,瞥见踏雪出门,见怪不怪,只是忍不住念叨了听,嘱咐他快回去休息。

“你看你天天这般望眼欲穿,惴惴不安。天界哪有那么危险,她一只猫又犯不了天规,何况我家踏雪聪明伶俐得很。小小年纪就这么爱操心,小心以后一脸皱纹。”

养猫数月,丹朱颇有心得。这猫儿作息十分规律,每日戌时出门游荡,四处玩耍,然后找个可心的地方睡下,寅时一刻回府,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惬意地伸个懒腰,再晃晃悠悠地去后院找了听要饭吃。

了听嘴里答应着,却还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年轻人就是不听劝。丹朱叹气。明日他还要去上清境,赴灵宝天尊的法会,便不再多劝,自去寝殿休息了。

月下仙人所料分毫不差。

翌日寅时,踏雪在天河边的一棵漂亮的柳树下,准时被巡逻的天兵吵醒,挣扎起身。她迷糊着眼,大摇大摆地逛回姻缘府时,仍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却无比精准地找到月老前一日留下的红线堆,屁股一撂,继续睡。

一大早站在门口张望,亲见踏雪平安回来,了听才放下心,转身去给踏雪预备饭食。

圆滚滚的肚皮被太阳晒的暖烘烘的,她给自己翻了个面。行动间眼帘微启,了听已端着一碗白斩鸡朝她走过来。

“了听仙上,你真好。”踏雪吃着鲜嫩的鸡肉,夸赞道。

“了听只是个小仙侍,当不得一声仙上。”了听一向谦虚谨慎,安分守己。

“那以后踏雪就只在心里叫你了听仙上,不给旁人听。在踏雪心里,了听仙上是世上最好的仙上,仙品高尚,厨艺也精湛。了听仙上的饭食,踏雪永远也吃不腻,就是老君的仙丹也不换。”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了听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见她吃完了,自然无比地取出袖中巾帕与她轻拭鼻尖。犹豫半晌,又补充一句:“今日有法会,众仙多去了上清境,不会来姻缘府,你白日也可得空逛逛。只是晚膳我会煮鲫鱼汤,早点回来喝。”

被一串”仙上“砸得脸红头晕,了听拿着空碗回了膳房,自觉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好似腾云驾雾。

好可爱的小神仙。明明不希望她四处闲逛,却因为几句甜言蜜语,主动指点她今日可以出去玩,还要给她炖鱼汤。真是个好仙人呐!

那些话虽是哄了听开心的,也出自真心。凡间流浪百年,踏雪见惯了人心险恶,倾轧欺凌。虽然有时也能碰到好人家愿意收养她,却也只是把她当个小宠看待。给食给水,闲时抱一抱,逗弄她取乐。除了她在人间的第一个主人瑛娘,再没有谁能像了听师兄一样,把她当作平等的生灵来看待。

从前在凡间,她是异类,要处处小心。如今在天界,她是灵兽,可以坦荡地生活。也许有朝一日,她也能有机缘,修得人身。到时候,她定是个最快乐的小仙,不用说书,也不要听法会。每日穿针引线,描鸾刺凤,就像她的瑛娘一样。传说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那么天上肯定也有纺织的仙府。以后她就去那里当值好了。

踏雪在天街信步闲逛,越想越觉得自己前程远大,喵生一片光明。全然不考虑天上的织坊会不会要她这只懒猫,以及,她不过就是做过绣娘家的猫,猫爪圆润,连针都没拿过一回。

然而命运之神奇,天人莫及。好运横冲直撞,滚滚而来,抬举文盲也做得那状元郎。

等踏雪恋恋不舍地从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从未来过的仙府。少有雕梁画栋,端得是朴拙大气,仰头细看门楣之下的匾额,扭扭曲曲写着三个大字:

包、早、宫。

神仙像凡人一样三餐一眠就够奇怪的了,怎的为早上吃包子还建这样大一处宫殿。

踏雪自来到天界,每日睡到自然醒,从没用过早膳,不知道神仙早上也要吃包子。不知道神仙的包子里都放些什么馅儿。

凡间有俗语,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甚多卖驴肉火烧的都自诩龙肉包子不换。天界这样清净之地,不会真的每日屠龙包包子吧?

宛如山民进城赶大集,小土猫把脖子抻得老长,左顾右盼,而后轻盈一跃,溜进了兜率宫。

直入主殿,滚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继而吞没了她全身。热气蒸腾,水雾茫茫,轻松隐没了小小一只猫儿。踏雪被热气熏得眯了眼,却不舍得离去,一心想尝尝神仙的包子。

适应半晌,她发现热源便是殿正中摆的那个金灿灿圆滚滚的大蒸笼,只要绕着走就会好受许多。到时遇到哪位勤劳美丽的仙子,便可撒娇求个包子啃啃,最好再能给了听师兄也带一个。

然而,勤劳美丽的仙子没见着,倒是抓到一位偷懒渎职的老神仙。

大殿角落里四仰八叉地睡着一个老神仙。老神仙睡相极差,右手揣在怀里,像是入睡前正在抓痒,身旁散落着一把大蒲扇,一看就是煽火用的。

踏雪摇头叹息,都说天上的神仙白衣飘飘,出尘脱俗。可打她上天以来,见到的仙子仙君一个比一个爱看热闹,这个仙府更是烟火气十足,有笼屉不说,连老神仙都越看越像凡间占山为王的土匪。

可能这就是大俗大雅吧,踏雪无心打扰这位老神仙沉眠,满心失望,转身欲走。不想她耷拉下来的大尾巴正扫过那土匪模样老神仙的鼻尖。想来老神仙的心肺是极好的,喷嚏既清脆又响亮,吓得踏雪三魂离体,原地尖叫跃起。

而那老神仙根本不关心什么东西在叫,双眼未及睁开,就慌里慌张地起身去摸扇子,混沌惶急之间,一个圆圆的东西脱手而出,刚刚好落入踏雪正要解释致歉的嘴里。

踏雪三魂只回来了俩,未及思考,凭着多年流浪的本能,把到嘴的东西一咕噜咽下肚去。

老神仙梦中惊醒,没看到老君回府,倒是看见一只馋猫吃了他的宝贝仙丹。

那是他自被先火神旭凤调上兜率宫以来,熬着一把老骨头,给太上老君烧了六百多年的炉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奖赏。他一直舍不得吃,特意选了三日后的良辰吉时。今日不过是趁着老君赴法会,他才偷懒打个瞌睡,天道竟然惩罚他眼睁睁看着宝贝仙丹进了猫嘴。

“益灵丹!你还我益灵丹!哇……”

悲情的气氛拉满,老神仙哭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

因此,尽管没有猫儿说书撒娇,今日的姻缘府也很热闹。

*

世人皆知。灵宝天尊,全称“上清灵宝天尊”,位列“三清”。曾于封神之战前,化身截教之主,广收门徒,教化万灵。其门下,多是鸟兽虫鱼修行得道,而后封神。

月下仙人听过灵宝天尊一场议众生有灵的法会,打道回府。路上琢磨着他家小猫儿虽然没有根基,但是聪□□黠,兴许调教个百八十年就能修成人形。到时候该会是什么模样呢?一定是个水灵灵、俏生生的女娃娃,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脸蛋儿圆圆的,笑起来甜甜的。对,就跟眼前这位仙子一样,眉目灵秀,见之忘忧。

“敢问仙子是哪家府上的,可婚配了没有,让老夫给你一根红线,把情郎栓得牢牢的,可好?”丹朱喜上眉梢,心痴眼盲,全然没注意他家院里还站着太上老君和一位仿佛怨鬼上身的老仙侍。

“仙人,月下仙人,是我呀,我是踏雪。”被老仙侍幽怨地望着,她深感歉疚,背后发冷,说话也不自觉地底气不足。

“踏雪,你也叫踏雪?啧啧啧,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呐。仙子的双亲真是好品味。不知令尊令堂可也在天界么?”月下仙人耳力似乎也不大好。

爹娘没见过,名字就是你赠的。今日着实离谱,怎么跟这个老顽童解释呢?这……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呵。

“嗯……算是吧。”此事说来话长,不妨长话短说,踏雪言简意赅,“人家的名字就是你取的,你家的猫变成人啦!”

“嗯~~~?”月下仙人惊讶地瞪大了他的狐狸眼,成功发现他对面居然还站着两个欲言又止的老神仙。

太上老君庞眉皓首,银须飘飘,很有神仙的气派。他慢启金口,率先打破局面,给这场闹剧定了性:“此事实属意外。令爱?呃,令府仙子今日误食我门下之人的丹药,该她命中有此福缘,也是我管束不严之过。只是此番因果不小,未免日后牵累,还是尽快了结的好。”

不愧是道祖,三两句话间就打完了一整套太极,真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简而言之,面子给足,该还钱还钱。

踏雪心中痛斥自己眼拙,行事莽撞,给月下仙人惹下这般麻烦,她今日怎么就没看见,那“大蒸屉”正中还有一幅太极图呢。

月下仙人亦不愧是活了十几万年的老狐狸,平日里稀里糊涂,此时倒通透得很。他坦然回视,对老君和气一笑:“正该如此。老夫承情了。”说毕,又看向那老怨鬼,亲切慈爱,“听说,我家凤娃数百年前曾亲自提拔一位地仙上天,指明要此地仙入老君府侍奉丹炉。可是你呀?”

提起火神旭凤,老怨鬼精神一振,显出几分绿林好汉的气概,对着栖梧宫的方向遥遥一拜。

太上老君胡子下的嘴角不禁一抽,心中默念:这可是你自找的,老夫尽力了。眼见自家仙侍入穷巷而不自知,无可奈何,只好继续保持一派仙风道骨。

这位出身土匪的老仙侍毫无察觉,仍感激道:“小老儿得火神殿下举荐,才有幸为阴阳八卦炉添柴加火。这六百多年,常得老君指点修行,又时常捡拾些试炼的丹药,自觉进益颇多。火神殿下于小老儿真是恩同再造。”

月下仙人很满意,慨然赞许:“知恩图报,实属难得。凤娃就是在我这姻缘府长起来的,他是何等的知人善用,爱才惜才,老夫再了解不过。”

老仙侍连连点头,心下却暗暗打鼓。眼前的月下仙人朗眉星目,一脸慈祥,他却不知怎么,身上有些发毛。

月下仙人见时机成熟,图穷匕见:“他如今飘零在外,老夫甚是孤寂,无处遣怀。可喜如今踏雪修得人身,尽可替他承欢膝下。这实在是您的功劳啊。”

这下老仙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发毛了。这样一张青春面皮,竟包住了一座山的黑芝麻。小老儿的心里好苦哇。

饶是如此,他还要挤出一点笑颜,谦卑回应:“不敢不敢,能为月下仙人和火神殿下尽心,是小老儿的福气。”

此夜,姻缘府中一团和气,在场的每一位脸上都挂着笑,至于是真笑、假笑、苦笑、偷笑,都不是很重要。

月下仙人张弛有度,大获全胜之余,也不忘慈悲为怀,体谅老仙侍长日在丹炉旁久候无趣,吩咐飞絮去书房取一箱话本赠予他打发时光。

老仙侍热泪盈眶,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上心头。拜谢毕,吭哧吭哧扛着一箱话本,随太上老君回兜率宫去了。

*

太清宫含光殿

“哦?只是一枚益灵丹吗?”润玉眉头微皱,温声发问。

夤夜回宫,他曾远远见过那只小白猫,灵秀可爱,但身上没有一点灵力。

晴山君刚把这件天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大热闹讲给他的天帝陛下,此刻听润玉发问,仍有些兴奋,不假思索答道:“正是。前日老君亲口与九曜星官证实的,还赞那猫儿甚有灵性。众仙议论纷纷,都说老君的炼丹术更上一层楼,以后再想求丹怕是更难了。”

润玉含笑不语。

一颗益灵丹而已,十足十的成色也不过就是五百年灵力,竟能让一只未入修行的灵兽一夕化形。

老君的炼丹术未必进益,倒是这搅弄唇舌的功夫让他刮目相看。

这个道祖,到底在图谋什么呢?润玉想不出,也不愿再想,批阅过一书案的奏报,他实在有些疲倦。

这五百年来,他夙夜在公,几乎夜夜坐而待旦,才将先天帝留下的烂摊子理出头绪。眼见四海清平,六界安乐,他已然无愧心中净土一片。

只是心中无愧,却有所求。即便被众人鄙弃,他亦隐隐期待一点温暖,好支撑他走完于神仙而言不过流光瞬息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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