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过会把他的事情讲出来的,我以为我会带着他告诉我的事情走进坟墓。”
卢娜.雷德拢了拢外套。夜色下,风夹杂着河流的气息,在她身边呼啸而过。
奎因河很长,总有一段无法触及城市的灯光,她就行走在这无光的河畔上。
“没有人会在意他的事情。而他的命运,我想也没有人能改变。”卢娜.雷德的表情依然冷冷的,“我感谢你调查他的‘死’,感谢你还在乎这件事的真相,但很遗憾,这一切都只是无用功。”
她转头看向莱蒂斯:“我会告诉你他的故事,仅仅是因为,整个圣卢塞特也许只有你一个把他当成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则饭后消遣的新闻。”
“大约半年前,我发现有人在向我学费贷款的账户转款。这些钱金额很大,并且每月规律地到账。正如我之前告诉你的,我怀疑这是黑手党在利用我的账号洗钱,也曾要求银行调查,但没有结果。直到上个月,我的学贷被还清了。”
“半年时间,我需要工作五到六年才能还清的债务,就这么消失了,而那个账户也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我也没突然被以经济犯罪的名义抓走。”
“即使觉得奇怪,我还是不得不相信,这笔钱真的只是来还清我学贷的。我想知道是谁做了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平白无故地恩惠。我已经过了相信圣诞老人的年纪,我知道有一天我会为这笔钱付出代价。”
“然后,十天前,这个帮我还清学贷的人主动找到了我。但他不是来要我付出代价的。他只是恳求我帮他。而我,我拒绝不了他。”
卢娜抬起眼来,漆黑的瞳孔里映着莱蒂斯的身影:“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长高太多了,头发也变长了,五官和气质和我记忆中都完全不一样。”
“他穿着一件高档的西装,勾着腰,低着头,说话磕磕绊绊,看起来像一个精神状态很差的流浪汉……但我知道那就是他,这个人就是我的哥哥,海克.雷德。”
“他太绝望了,他求我帮他一个忙。因为有两件事他不得不做。一件是保护我不被他牵连,另一件是,为他的朋友杀三个人。”
“他说这是他唯一能为他的朋友做的事情。我……我不知道离开家后他经历了什么,他不肯告诉我。”卢娜闭了闭眼,“但他说,除了杀人,他什么也不会。”
莱蒂斯和尼尔森没有说话。
他们知道海克.雷德经历了什么,但他们选择了缄默。
在两人赶到皇家格兰戈之前,尼尔森的手机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附件里的内容是海客.雷德的档案。
“私家侦探总得有点搞情报的途径吧?不然生意怎么做啊。”尼尔森用一种“这是祖传秘方”的态度敷衍过情报来源的问题,把手机伸到莱蒂斯面前。
比起警局系统里乏善可陈的内容,这份档案相当惊人。除了基本信息外,还有连篇累牍的各方陈述、调查记录和机密归档,比起个人档案,更像是刑事案卷。
时不时出现的黑色方块替代了部分单词和句子,像幕布一样遮挡住了关键词——海克.雷德所涉之事,还牵连到了一些必须加密的机构和人。
一切始于海克.雷德初次觉醒,被送去家乡圣所的时候。
这位精神动物是亚马逊森蚺的哨兵,在刚进入圣所时就得到了A级的评级。他本应该被送往大区的总圣所,培养成特级士兵或中层军官,成为国家和家人的骄傲。
但评级第二天,海克就被带离了圣所。他才觉醒,无法克服感官过载,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期待醒来时看见家人守在自己身旁。
在被注射了镇定剂后,昏迷的男孩被送上了一辆汽车。他的未来就这么在摇晃车后座里,从万众瞩目滑向了深渊万丈。
海克.雷德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许多个同龄的男孩一起挤在一个昏暗的宿舍里。
一个男人说,他将来会在这里学习。那些孩子,他们都是他的同学,也是一起生活的朋友。
海克没理他。他敏锐地发现自己脖子上被戴上了个项圈。男孩条件反射地抬手,想把它拽下来。
“这是什么……放开我!我要回家!”
男孩站起来,尽量凶狠地喊道,一只尚未长大的森蚺从阴影中猛地窜出来,向男人冲去。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精神动物,一切行为都只凭借本能。
在经历了觉醒的痛苦之后,他只想回到他的家人身边。
他的母亲,父亲,还有他才六岁的小妹妹,这就是男孩世界的全部。
他在黑暗中盯着那个男人,如今,无光环境里,他的视野也无比清晰。他能看见男人的肢体在森蚺的攻击中卷曲,能听见男人的血流因为压力而加速,而他自己的呼吸在高度紧张中一再加速,如同雷声在轰鸣。
但那高大的男人无视了他,由着蚺科生物缠上自己,几乎是优雅地对他说:
“我代表大家向你表示欢迎。”
“接下来,我将交给你在这里要学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男人说着,按下了手里的一个按钮。海克抓着项圈的手立刻紧绷起来,他跌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剧烈的电流无情地鞭笞在他触觉敏锐的皮肤上,然后顺着神经钻进了他的大脑里。
“呃啊——!!”
黑头发的男孩呼吸一滞,然后开始尖叫,在其他孩子木然的目光里开始打滚。森蚺瘫软着掉到地上,转眼就消失了,然而电流一直不停,直到海克的声音像将息的火苗那样微弱,只能绷着身体躺在地上,发出干呕一样的嗬声。
“服从。”男人把玩着手里的遥控,在重新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说,“明白了吗,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服从。”
海克.雷德的精神图景在七天后就被逼了出来。
在圣所里,探索自己的精神图景是两年后的实践课程。圣所会在确保年幼的哨兵已经准备好了的情况下将他们送往舒适的静音室中开放精神图景,并配备有经验的向导在旁边辅导。如果成功,圣所还会举办一场简单的庆祝仪式以表祝贺。
而十岁的海克.雷德只是在一天早晨被扔进了一间兽笼一样的金属房间。这里的面积狭窄,墙面光滑而明亮,无处可躲。
在房间里面,有一个狂躁状态的成人哨兵,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皮肤,状若癫狂。一只双眼发红的土狼咆哮着,在男孩还没站稳的时候就向扑杀了过来。
这只土狼最后死在了亚马逊森林的沼泽里。
小小的海克.雷德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鸟鸣声中,河水静静流淌。
他的手臂很疼,右腿也是。那只土狼把他的肉撕了下来,还咬断了他的骨头,他疼得快要昏死过去。
然而他的双手上,一种鲜明的触感仍然在徘徊。这怪异的,强烈的,令人麻木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吊着他,让他在剧痛中不得不保持清醒。
那个狂躁的哨兵正大张着嘴,两行血泪淌过面颊。
他全身关节扭曲地拧在一起,眼球从眼眶里掉出,已经停止了呼吸。
绞死了土狼的亚马逊森蚺缓缓沉默进河里,海克感到微凉的水流淌过自己身体。
精神动物的感官和共感者共通。
男孩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在这里,他感到了蛇鳞的冰冷,感到了将人的骨头一寸寸绞碎,呼吸一寸寸扼死的力量,以及一条逝去的生命。
茂密的树冠在他极度的恐惧和无助中颤抖,他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此离曾经的生活远去了。他看见父母和妹妹的身影倒映在沼泽水面,一阵风后,便被揉碎消失了。
后来那个男人夸他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来的第七天,他就学会了第二件事。
杀人。
等海克.雷德被正式告知,他所在的机构是一个专门培养杀手的组织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这个组织处于灰色地带,和不少乡下圣所有私下交易,会悄悄购买天赋异禀的哨兵们作为新人培养。
S级的哨兵属于国家资源,组织有自知之明,不去争抢,海克.雷德这样A级的哨兵是他们的理想目标。他们致力于把人培养成武器,通过向导的干预和精神控制直接破坏新人产生情感的机能,直到他们不再对任何事情有任何感想。
彼时的海克.雷德已经经历过了这些。他长高了很多,眼神也更加阴郁,对自己的命运,还有男人交给他的任务,都只是沉默地接受。
他很少说话,变了声的嗓子仿佛结了网一样沙哑。把人吊在极限的战斗和精神训练占据了他的生活,而为了增强杀手的服从度和反拷问能力,组织还会刻意对他们进行审讯和折磨——沉默是应对这一切的唯一手段。
组织里的同龄人也并不同彼此交流,因为培养他们的男人会每隔半年把两个人关进同一个房间,只允许一个人活着出来。于是情感就像锻刀时的杂质一样被遗弃了,所有人都变成了机器。他们安静又伺机而动,只等成为别人的死神,或是迎接自己的。
有十几个人死了,海克.雷德活了下来。有时他杀死对方时,他能感觉到对方是主动放弃了生命——他们不愿意这样活着。
随着训练,海克对“自己”的认知已经变得模糊。不见天日的封闭生活让他不知道自己离家多少年,不知道自己多少岁。家乡和家人的模样早在洗脑和岁月中风化,海克最终只记得日复一日的训练,以及服从——第三件事,他学会了遗忘,忘记自己是谁,然后忘记自己是人,只做组织的一把武器。
只是这一课,他学得并不那么好。
亚马逊的丛林太过繁茂,洗脑的向导再经验丰富,也会出现疏漏。他们没发现沼泽的某个角落里,有一片平静的水面。当风拨开红树林的树冠,阳光从特定角度降临时,其中会浮现三个模糊的人影。
这画面朦胧,褪色,只有三个看不清的轮廓,三个转瞬即逝的幻影。这是组织一遍遍洗脑的结果,连海克自己都时常会忘记它的存在。
它不象征着什么,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它即没有让海克一片死水的精神有任何波澜,也没有让他心怀任何的希望或光明。只是偶尔,他会突然记起那个画面。那个在他第一次杀人后,沉入水底的画面。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在他因为觉醒而痛苦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父母守在他床边,而妹妹担忧地拉住了他的衣角,她说哥哥,没事的,我和爸爸妈妈都陪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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