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年,他终于被委任了第一个任务。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卫衣,衣袖里有一把匕首,兜帽的阴影淹没了他的瞳孔。他与周遭格格不入,人们却不会注意到他,就像不会注意一个幽灵。
他已经被蛀空了。他的灵魂被融化,捶打,定形成了一件武器。
离开基地,重新站在人潮之中,海克.雷德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没有要逃走的念头,甚至没想多看一眼许久未见的晴天,他径直向目标所在走去,就像出鞘的刀直指要害。
被允许离开基地的杀手们,都已经不会对任何人或事抱有任何感情。
当晚,一位黑手党头目在家中暴毙,现场只有他的尸体和寂静的血泊。他死得太安静了,家人和保镖都一无所知,没人找到任何和凶手有关的线索。
后来,又有很多人在世界各地死去,血液流淌在华丽的地毯,光滑的大理石,或是街巷肮脏的地面。海克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杀手与死者消散的灵魂都没有留下踪迹。
他不同情他们,也不对他们凄惨的死相有任何想法。有时雇主会指定目标死亡的方式,海克会按照要求完成,无论那多残忍。
要说他和其他人又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做得更好,能精准地杀死目标然后离开,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上面的人认为他动静小,效率高,不像某些刺客主打一个把在场的人都干掉就没人知道是我杀的。
他们认为这是种专业的体现,毕竟,突破重重安保只取一人性命,其实比杀死所有人更难。哪有杀手会自己给自己上难度,刻意避免杀死目标以外的人呢?
然后海克.雷德就这么在雇主的赞扬中给自己上了十多年的难度。他踏遍了很多地方,完成了很多任务,一直像一个幽灵一样游荡。他只和目标产生交集,因此和他产生交集的人也都成了尸体,然后他奔赴下一个地点,带走另一条性命。
和所有优秀的杀手一样,他不残存任何感情。而他不杀死目标以外的人,则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选择。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它来源于何处。
那沼泽深处的倒影如同河滩中的宝石,在无人得见的地方散发着光辉。
可惜对杀手来说,光芒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没能舍弃掉的人性带给了他厄运。
一段被黑色方块加密过的内容显示,海克因为只杀目标对习惯,在一次任务中失手,然后被塔秘密逮捕。
数年监禁后,塔向他提出一个交易——他去杀几个人,而塔将他放出去,允许他在一个叫圣卢塞特的城市里度过余生。
海克.雷德没有说话,他从十岁之后就失去了做选择的权利。他只服从来自组织的命令,对于这样的提议,他根本不做反应。
他坐在椅子上,和在监狱中的其他时间一样,只是漠然地沉默着。
“噢,先生,我们会提出让您去圣卢塞特,当然不是因为那地儿本来就够乱,多一个杀手也无所谓。”和他交易的人开玩笑地说。
“事实上,我们发现一年前,皇家格兰戈医院里入职了一位新的病理科医生,名叫卢娜.雷德。”对方笑着看见海克的黑瞳紧缩起来。
“也许,您会想去看看她。”
后来,海克意识到,塔愿意提出这样的条件,还真不是因为圣卢塞特乱。
这个任务太难,塔其实只是压根不觉得他能活。
但就像过去在基地里那样,海克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塔依约给了他普通人的身份,把他放去了圣卢塞特。
他只是付出了一些的代价。
他的听力退行得比普通人更弱,身体的反应速度也不如以前。他的亚马逊森蚺频繁陷入休眠,一道剖开腹部的狰狞伤疤让它的力量大大减弱。而他的精神图景一片萧条,曾经的丛林尽数枯萎,河流变为死水,荒芜的土地上,指向天空的树枝如同求助的,枯瘦的手臂。
天空中徘徊着永远不散的乌云,而大地上不断出现新的裂口——这是海克精神受损的具像化。
这次任务让一个手臂折断也不会动摇的A级哨兵产生了肢体幻痛和一种古怪的神游症。
他的感官不会因为外界的信息过载,却会无止境地放大幻痛。有时他走神了一瞬,这剧痛就会像黑洞一样将他的意识撕扯,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他感到自己正在向自己的内里坍缩,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疯,像自己第一个杀死的哨兵那样陷入毫无理智、无药可救的狂躁。
但这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在皇家格兰戈外,他看着卢娜.雷德走进医院的大楼。他站得很远,而她走得很快,那漆黑的瞳孔和发色从海克面前一闪而过。她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冷漠,看不出小时候那个女孩的影子,但海克知道这就是他的妹妹,卢娜.雷德。
在他不在的时候,她平安地成长为了一个优秀的人。
亲眼看见这个事实,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
海克不能离开圣卢塞特,但他也没想过要去打扰卢娜的生活。他漫无目的流浪了一阵。神游症让他城市的角落中昏死,又在虚无的漩涡里挣扎着醒来,连流浪的“蟑螂”们都离他远远的。
不久后,他发现卢娜除了在医院工作之外,还需要去兼职打工。她住在圣卢塞特贫民区里的旧公寓里,每天半夜揣着一瓶防狼喷雾和一把小刀回家。她在医院的工资全都去还了学贷,需要额外的收入来挣取生活费。
从没上过学的海克这才知道医学院的价格如此高昂。
看着妹妹一个人走在深夜暗淡无光的街道,海克.雷德这个被遗弃的、破损的武器,突然有了自发做些什么的冲动。
丛林之中死水中又浮动起童年的幻影,他久违地想起小时候用零花钱给妹妹准备生日的事情。他没产生什么温馨或怀念的感觉,但他想,离开了她那么久,也许现在他能为她补上点什么。
然后海克发现,他不能。
他什么也不会。
他能杀人,能潜入最严防死守的秘密基地,但他制作不出客人需要的咖啡,整理不清超市里的货物,即使是去端盘子,这幅阴沉的模样也通不过老板的考核。他笑不出来,也不懂如何与人沟通,酒店连行李都不愿意让他搬。
有夜店的老板觉得他适合来门口做保安,但海克.雷德受的训练没教过他点到为止。他只是想让那个来闹事的失去意识而已,可对方出乎意地弱。一拳让对方昏迷一星期之后,夜店的老板赔了大笔钱给对方,然后把他开除了。
“你他妈……要是你是个哨兵,说不定能在酒神节那鬼地方找到工作。可惜你不是,我这儿也不是酒神节。”老板说,在暴雨倾盆的雨天扣掉了他所有的工资,把他赶了出去,“快滚吧,白痴。”
“……”
海克.雷德走在雨里,浑身被雨水浸透。他掂量着酒神节这个名字。
夜店的老板毕竟经验老道,虽然他没看出海克其实是一位哨兵,但另一件事他说对了——海克在酒神节找到了工作。
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工作了。即使感官残疾,他依然有着超群的战斗力,而他的心又是那样的一潭死水,那些被玩弄和折磨的向导再怎么痛苦,他都不会产生一丝的同情和恻隐之心。
雇主喜欢他,则是因为他和其他看守不同,甚至没有一丝对那些向导的贪图和**。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海克对这份工作任劳任怨。他一月的薪水就够还上一大笔卢娜的贷款,而他需要做的只是隐瞒自己有神游症的事实——酒神节不希望他们的员工在一个满是哨兵向导的地方暴走。
只是,酒神节第三层舒适的环境反而加重了海克神游症发作的频率。
完全安静、没有刺激的环境里,没有东西能够分散海克的注意力。于是从内里将他撕裂的那种病症愈发明显起来,他频繁地出现幻觉,觉得自己没能成功从塔的那次任务里活下来。
神游症影响了他对现实的认知。从幻觉里挣脱出来后,他时常会一个人站在一片荒芜的精神图景里,自己被自己囚禁,无法离去。
在雨林残留的焦土上,海克浑身冷汗地喘息,阴暗的天空闪过雷与电光,而雨从不真的下降。
这种时候,认知紊乱会让他感觉到过去受过的所有伤。
从十岁那年第一次被项圈电击,到最近那次自己的精神动物被开膛破肚,它们徘徊在他身体里,啃噬着他的血肉,让亚马逊的大地再次轰鸣着断出一道裂痕。
同事们总在享受着酒神节第三层这个高级静音室,而海克永远独自站在一旁,踩在云朵般的地毯上,从内部逐渐崩塌。
直到有一天神游症发作时,任务的幻觉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一种陌生而温暖的悸动从幻痛里浮现,他看见一束久违的阳光如同黄金的长剑刺穿精神图景里的乌云。
有片红树林张了新芽,几乎让他陌生的,稚嫩的新绿细密地簇拥在一起,像是从坟墓里苏生的奇迹。
亚马逊森蚺潜伏在水里,和他一起注视着这一切。
在那重新茂盛起来的枝头,他们都看见了一个从未出现在雨林中的东西。
虽然它自认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哨兵只瞥了一眼,就发现了这只躲在树冠上的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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