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醒转时,山洞外雨已见停,月光亮起微薄的一丝,落入洞内。
他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痛,一身衣服更是血迹斑斑,不由得苦笑一声,心道:那田伯光刀法确实了得,我技不如人便罢了,他见我倒下,不来杀我便走,说不得是去追那恒山派的师妹去了。他已知晓了师妹要到衡山城去,身法又快,恐怕她不及寻到师父,就要被他碰上了。我得赶快追上才是。
令狐冲喘息片刻,扶着洞壁站起,却扯动伤口,剧痛之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低头扫视,用剑割下里衣一块袖子,拣腹部要紧处伤口裹了,不等站稳,即刻就走。
夜里的山路更显崎岖陡峭,下过雨后,又添几分泥泞湿滑,令狐冲受了伤,气力不足,几次要在草丛泥地滑倒,却都硬生生站住了。他心里清楚,自己若真摔倒在地,就凭身上伤势,却不知一夜还能不能再站起了,是以绝不敢摔。
就这样磕磕绊绊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渐渐的,天空中云开雾散,朦胧的月亮照亮了前路。人总归企盼光明,令狐冲微微松了口气,自己毕竟慢慢习惯了身上痛楚,虽然还是走不快,但有了光亮,也比摸黑好得太多。
前头道路蜿蜒险折,又紧邻山崖,他扶着崖壁转将过去,甫一抬头,却是一怔。
在前面开阔处,大约二十几步外,纱一般的月光,笼罩着一个如竹似的背影,那袭青衫在微风中飞扬、摆动,就似河边春柳,柔韧的枝条承载着勃勃生机。
大概是听到身后动静,那人转过身来,却是个和他差不多身量的十七八少年,腰间挂着一只葫芦。少年眉如新月、眼似秋星,相貌清隽,唇边噙着笑,说道:“你终于来啦。”
他语气很是熟稔,仿佛认识令狐冲许久,又在这里等令狐冲许久了。令狐冲自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本以为他是认错了,可等了一等,对方又不再说话,一时心中警惕,但仍忍着疼痛站直了,哈哈一笑,说道:“我来了,不知尊驾?”
少年笑道:“你过来,我瞧瞧你伤的怎样。”
他不回答问题,又笑眯眯的,看不出有什么恶意。令狐冲不敢大意,这少年在这深更半夜的荒山老林里专门等他,总归透着几分诡谲,不知是不是田伯光同党;可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也没听过与谁搭伙。
万事不清,令狐冲便也笑道:“朋友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还有要事,不便多陪。”
少年唉地一声,说道:“怎的,你怕我对你不利么?”
令狐冲笑道:“怎么会?我不过真有急事,不然一定与朋友好生结交一番。”
少年眨眨眼睛,来回扫他两眼,忽然噗地笑出声来。令狐冲心里一紧,正要问怎么,少年忽然说道:“你这小后生真是好谨慎,老头子我已经八十,行将就木,你还畏首畏尾的,像什么样子?”
他眼里盈着笑,分明是在唬人——俗话虽说有鹤发童颜,可一个人的眼睛和手骗不了人。他眼睛黑白分明、清澈似镜,双手皮肤光洁,怎么看不会有八十,十八还差不多。
但令狐冲只一怔,笑道:“原来是位老前辈,失敬失敬。”
少年说道:“知道是老前辈,就不必怕啦,过来。”
令狐冲无法,又急着赶去衡山城,嘴里说着:“岂敢,岂敢。”脚下却不动弹。他担心自己一动,站不直行不稳,让人瞧出破绽来。
少年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原来我看起来这么像坏蛋。”
令狐冲正想怎么蒙混过去,眼前一花,那少年竟已到了面前!令狐冲心中大惊,身子向后一仰,就要拔剑出来,谁成想那少年不知何时一手托住他后腰,一手按住他取剑的右手,生生将他锢在怀中,而青衫飘扬起的衣摆,这时才悠悠落下。
令狐冲既疼又惊,冷汗淌过额角,脸色愈加苍白,但依然是喘着笑道:“都怪……都怪我冲撞了老前辈,还请快快放开我,我好赔……赔个不是。”
疼到深处,说话都不能利索。少年一言不发,只紧盯着他,一双雪亮的眼睛微微睁大,在月色下,虹膜颜色竟浅淡如金,更显几分妖异。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彼此鼻息都近可相闻。令狐冲不敢将身体全压在腰后手臂上,腰腹少不得用力,但腰腹有伤口在,肌肉收紧时更是痛入骨髓、冷汗如雨。少年盯他半晌,忽而微微笑道:“你瞧,是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令狐冲满脸苦笑:“是……正是,老前辈,你要是再……再不放开我,倒确实要有事发……发生了。”
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想,放开他的右手,却弯腰一捞,把他横抱起来。令狐冲只觉身体腾空,心中一慌,居然不禁抓住了少年衣襟。少年抱着他走了两步,就已选好了址,快走到一旁树边,将他放一块还算干燥的大石上,也不起身,笑嘻嘻说道:“小后生,还不放手呀?”
令狐冲连忙放开手,呼吸犹然带喘,苦笑道:“老前辈倒真……真是不拘一格。”
他叫“老前辈”本只是哄人高兴,好快快下山去,可经过刚才,也真有几分信了这少年的鬼话。莫非江湖上真有永葆容颜的内功,否则这少年身形怎会如此之快?简直闻所未闻。这少年要想杀他,只方才那一下,他就要一命呜呼了,根本不用连哄带骗。
少年在他旁边盘坐下来,笑道:“这下好了,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令狐冲只道他这话说得古怪,事已至此,究竟无可奈何,叹息道:“我……我自己来就是。”
想来两个男子汉,也没什么可避的。令狐冲抬起手臂解开腰带,中途因为左肩刀伤,不得不停了停。少年只等着,倒很讲信用,并不因为他动作太慢就上手代劳,等上衣俱都解开,就在月光下细细打量伤口。
田伯光刀法自成一派,刀快如风,令狐冲虽自小练剑,但华山剑法终归不复以往,面对这样刀法,也只能败下阵来。他矫健的身躯上满是横七竖八的伤口,有的本已不怎么流血,经过刚那一下,又有血迹渗出,有的却还是淌着血,看起来狼狈极了。
少年在他完好的皮肤上摸摸碰碰,手法不像检查伤口,像挑拣一块肉。令狐冲忍着疼和痒,方要开口打岔,少年忽地并起剑指,眨眼间点中他身上数处要穴。他闷哼一声,低头看去,那些伤口竟慢慢不再流血了,这点穴之法,也有十分高明。
“你还真伤得不轻。”少年笑着说道,“可惜我只带着些金创药。你们华山可有什么好伤药么?”
令狐冲不知少年怎么看出自己出身华山,但这少年真的为他看伤,他已然放松了几分警惕,反而觉得自己太过小心,差点辜负别人美意。想到这一关节,他将气息喘匀,笑道:“金创药便很好了,我身上却什么也没带,要多多劳烦老前辈了。”
少年理直气壮地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药瓶来,为他敷药。夏夜原本闷热,但雨后空气凉爽,令狐冲倚石半坐,身上疼痛也渐消了,心头倒很温暖。他心中想道:这少年虽然来历不明,又行事古怪,却没有害我,反而替我疗伤,我若再多加提防,实在有违道义,只可惜衡山之行迫在眉睫,实在来不及交上这位朋友了。
转念间,少年已将药都敷好,又不知打哪儿取出几块干净布条,帮他缠住了伤口,一时半会儿是不必担心行动了。
少年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顺手帮他理好衣襟、系上腰带,一边低头打结,一边笑眯眯说道:“小后生这回乖得很,等扎好就快下山去,不然天可要亮了。”
令狐冲心里正感动,声音也轻柔些,只说道:“多谢,多谢。”顿了一顿,又笑道:“只是还不知道老前辈名号……”
少年乐不可支,还要抽空回答他:“欸,我与你这小后生有缘,见面不在一两次,留到下回再说吧。”
令狐冲只得说道:“好,好。”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有下次,只是以为少年不愿说出名字,居然有一丝失落,但还是顺着说道:“老前辈不说,我却可说得。我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
少年微微笑道:“我记住啦,这名字很好。”他倒不说怎么个好法,径自解下腰间葫芦,往令狐冲怀里一塞,说道:“这可是我的宝贝,暂借给你,下回见面要还我的,小后生。”
令狐冲愣了愣,垂头瞧了瞧葫芦,口中说道:“这是什么宝……”一抬头,可眼前哪还有人呢?只有朦胧月光下,微风吹过雨后山岗,草叶沙沙作响。
他以为自己伤重昏迷,方才都是做梦,可葫芦还在手里。他愣了半晌,伸手打开葫芦塞子,一股甘醇酒香,慢慢飘散在风里。
到处开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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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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