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非烟一听,少年有为他们做主之意,自然心中欢喜,拍手笑道:“当然好,多谢老人家!”转而又道:“可我不过手无缚鸡之力,方才还被这瞎眼坏蛋点倒,如何才能杀得了他呢?”
少年笑道:“这多好办,他要怎样杀你,你便怎样杀他就是。”他并起剑指来,遥遥对正要开口的费彬连点几下,费彬一时定住,身体向后仰倒,连话也说不出来,竟是连哑穴也被点住了。
要知道内功修炼到家,叫人封住穴位,气血即便凝滞,也要比寻常人恢复得快。费彬绰号大嵩阳手,是嵩山派左冷禅的四师弟,成名已久,武功赫赫,内家功夫也是非凡,那少年点倒他,却和他方才点倒曲非烟一样轻易,他动弹不得,真气也冲不开穴位,目光大为骇然,冷汗打湿了衣襟,走投无路之下,竟直瞪令狐冲。
须臾之间,形势陡转,费彬原本在一干伤员和孩童面前占尽优势,谁成想只这么一会儿,躺倒在地的反而变成了他。
要杀的是个正派人士,甚至是师叔长辈。令狐冲虽知费彬方才灭口之心坚决,也不免犹豫道:“费师叔既已无法动弹,我们快些离开就是,老前辈……”
少年抬手打断了他,淡淡说道:“放他活着离开,又有什么好处?等他冲开穴道,就会颠倒黑白,到处说你与邪魔外道沆瀣一气,又要同人来对这三位老弱病残赶尽杀绝,”他指了指曲洋、刘正风和曲非烟,继续说道,“届时你们可少不了麻烦。更何况,提剑杀人者,必死于别人剑下,你费师叔难道不懂这道理么?”
令狐冲心里一震,想到方才费彬行径,是连曲非烟这样的十三四岁小姑娘都要点穴再杀,简直恃强凌弱、假作仁义,哪有什么正派风范?
他心中对少年前半句讲自己那一部分并不相信,此时在他看来,即使自己被冤枉与魔教为伍,师父、师娘还有师弟师妹,总不会信那些鬼话,但要好好解释,他几分浮名也无甚所谓,只是曲洋几人的性命,届时恐怕就要堪危了。曲洋和曲非烟救过他性命,即使魔教人士,他也不能这般坐视。
说话间,曲非烟已捡起方才被费彬打脱手的一柄短剑,也不废话,对准费彬胸膛一送,这位威风堂堂的大嵩阳手顿时送了性命。这时,她才咧嘴笑道:“哼,瞧你方才那神气,现在被赶尽杀绝的可是你啦!”
她站起身来,对少年一揖到底:“非烟多谢老人家解难,实在铭感五内,不敢忘怀!”
不远处的曲洋与刘正风也放开搀扶彼此的手,拜道:“前辈救命之恩,感念万分!”
少年噗地笑了出来,说道:“谁帮了你们?人是小姑娘杀的,关我什么事?反正这里观众这么多,少我一个,你们想来也死不了。”
令狐冲以为他在说仪琳,心下却想,若是这少年不在,仪琳师妹与自己一同上,怕也不敌费师叔。
少年又笑着说道:“戏也该散了,不愿现身的,自行离开便是。”
树林深处忽而传来一声枯干的叹息,又似风声,很快便消散干净。刘正风的脸色变了变,低声叫道:“师哥!”但那头一片寂静,人似乎已经走了。
令狐冲这才知道,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刚才也在此。
少年含笑看了看他,说道:“另一个小姑娘,也等我走后再出来吧。”
令狐冲脱口而出:“你……你又要走了么?”这话一出,他也对自己这样说而感到惊奇。江湖偌大,本门师兄弟在外游历也难以见面,他与这少年萍水相逢,开始明明还警惕万分,可受了人两次没来由的帮助,早已将人视作朋友,自然有几分恋恋不舍。
少年指指刘曲二人,笑道:“他二人奏曲时,我睡得好香,可是好久都没有过了。我要缠着他们日日听曲儿,怎么也得好好睡上一年半载再说。”
刘正风面露为难,曲洋倒淡然笑道:“我二人受前辈大恩,日日为前辈奏曲,倒也无妨,只可惜我们来时就被震断了心脉,怕是好不了啦,只求前辈能收留非非,如有来世,曲某定结草衔环以报。”
他说着,又是深深一揖,刘正风也同样一拜。曲非烟眼眶发红,说道:“爷爷,你和刘公公一定会养好伤的,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她咬咬嘴唇,忽然对少年跪倒,磕头道:“老人家,你神通广大,救救爷爷和刘公公吧!”
曲洋皱皱眉,轻斥道:“非非,不可对前辈为难!”
少年歪歪脑袋,道:“哦?”谁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但眨眼间,他已身在曲洋和刘正风身前,先是把住曲洋左腕,凝神片刻,又同时扣住刘正风脉门。二人只道他是诊脉,但到底被他身法震慑,躲避不及,只能屏住呼吸,待他诊断。
一旁的令狐冲见少年出手诊脉,只期望事情能成。他虽未目睹金盆洗手,可刘曲带着曲非烟逃遁至此,又遭嵩山派追杀,显然事情十分不好。这三人其中的两个对他有救命之恩,另一个也是衡山派乐善好施的前辈,他并不希望他们死去。
少年这一回久久不语,好半天才放手说道:“我已护住你们心脉啦,撑几个月不成问题,但还得找个好大夫相看相看才行。”
刘正风和曲洋的脸色相比方才红润许多,自然也感受到一股浑厚真气从刚才开始缓缓流入经脉,承续心脉。他们本以为死亡近在咫尺,有知己在侧,倒也浑然不惧,现在一听闻还有救,更是喜不自胜,对视一眼,拜倒在地:“多谢前辈!”
少年说道:“又没治好,跪我干什么?起来起来,别忘了每日吹弹的,不然我睡不好,就不管你们了。”
二人相携而起,刘正风笑道:“我二人自不敢忘。”他倒清楚,这少年嘴上这么说,却绝不是那种颐指气使之人。一想到以后还能和曲兄弹琴吹箫,喜色更是布满眉梢。
曲非烟也笑嘻嘻地爬起来,高兴得跳了跳:“老人家,你真是仁义英明,妙手回春,厉害极啦!”
少年也笑道:“这话却吹捧过了。”他回头瞧见令狐冲脸上不自觉的笑意,说道:“放心啦?这回我真要走了。”
令狐冲心道,这里的每个人都高兴,反而只有我失落万分,像什么样子。他强作微笑,抱拳说道:“好……好,我们有缘,见面不在一两次,对不对?”他才发现手里还拿着葫芦,忙把塞子扣好,嘴里不知不觉说道:“我……我还不知晓你的名字。”
晚风拂动,少年只见他染着斑斑血迹的衣衫随风飘动,被剑划开的破口里,依稀可见血红的布条;他倒全然不顾自己伤势,看上去怪可怜的,一时竟微笑起来。
“上次是唬你的。”少年说道,“什么名字?我没有名字。浮生如寄一梦,梦中百般是空,名不名字的,左右无人在意,又有什么要紧?”
令狐冲一怔,张口欲言,又说不出话来,胸口却一阵酸涩,只料这少年多半孤身一人已久,这才这样说。他生性最喜交友、爱热闹,如此将心比心,已经难受得很,声音也就温柔许多:“当然要紧,我在意啊。”
少年微笑说道:“真的?那,你帮我取一个吧。”
令狐冲迟疑道:“这……名字是由长辈赐授,我如何能随意定夺……”
少年说道:“我哪有什么长辈?我不就是你们的老前辈么?”
他反过来拿这个噎人,令狐冲也没法反驳,只好说道:“可我倒不曾读什么书,刘师叔和曲……曲先生,他们爱乐,文采斐然,想来也更有好主意。”
曲洋在一旁笑道:“令狐小兄弟,前辈既然叫你来,你又何必拘此小节呢?”
少年笑嘻嘻说道:“反正你给我取,什么阿一、阿二也好,都是你叫,我倒没甚所谓。”
他们都这么说了,令狐冲也没办法再拒绝。他犹豫半晌,望天望地,绞尽脑汁,一会儿想少年身形潇洒如风,不如起个“风”字,一会儿又觉得每次见面都是月夜,不如叫个“月”字,又是薄云遮月,不如叫“霭”,又是听溪水潺潺,不如叫“淙”,可又都差些意思。
他生平头一遭恨起自己不爱读书,每次功课做完就爬树捞鱼去,一点不肯看点正经书,满脑子的山水玩乐,许久过去,才挤出一句:“我见这里山清水秀……叫,叫‘山青’,怎么样?”
刘正风说道:“‘闲钓江鱼不钓名,瓦瓯斟酒暮山青’,好啊,取得很不错!”
曲洋哈哈笑道:“‘鬓白未曾记日月,山青每到识春时’,小兄弟好文采!”
令狐冲听出他们有意帮他圆场,不禁微微苦笑,连连作揖:“小子哪想到这么多,真是多谢前辈了。”说是这么说,又不免有些期待地去看少年,说道:“‘山青’……你觉得怎么样?”
少年把这两字在舌尖念了两遍,眉目间浮起一种复杂却温柔的神色,笑道:“很好啊,就叫我山青吧。”
曲非烟在旁边说道:“可还少个姓呢!”
少年眼睛眨了眨,那复杂神色马上散去了,嬉笑道:“不如就姓谢吧!”
令狐冲说道:“我虽不怎么读书,但是‘谢山青’三个字,真当好听极了。老前辈,还是你有文采。”
少年忍不住大笑:“我见你们总说多谢前辈、多谢前辈的,以后我一报上名号,别人纵然无事,也要谢我一下啦!”
几人听到这话,都不禁笑了起来。笑时,令狐冲心念道:谢山青,谢山青,这三个字合在一起,原本简简单单的“山青”却别有了一番滋味;他叫山青,却是特意为了我才冠上的名字。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重视,在华山派中,师父师娘待他不薄,可终究是长辈对晚辈;同辈之间,也只有陆大有和岳灵珊与他亲厚,其余弟子,倒和他不冷不热的,并不多亲近。
然而此时这种感情,又和师弟师妹天性的、长久以来的依赖不同,这是另一个与他全无任何关系的朋友,只因为在乎他的“在意”,便应允了一个名字。他想到这里,胸口居然泛起一阵暖热,心跳得厉害。
已受了“谢山青”这个名字的少年又笑道:“好啦,这回真要走了。”
令狐冲纵然不舍,也只能道别:“山青,我们来日再见。”
谢山青笑着对他点点头,回头对刘正风、曲洋和曲非烟说道:“咱们走吧,挑小道走,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找大夫去。”
三人都故意道:“全听谢前辈吩咐。”
谢山青听他们这么说,又是笑得不行,招招手带人向深山里走了,走过两步,回头对令狐冲说道:“小后生,那葫芦酒,就赠你喝了。每日不可超过两口,可要记好。”
令狐冲拜道:“是,我不敢忘。”
直到几人身形消失在深林中,仪琳才从山壁后现身出来,说道:“这位谢……谢前辈,行事真是……真是奇怪极了。”
她心里紧张,“谢”就说了两遍。令狐冲勉强忍住笑,想到仪琳天真年幼,不谙世事,今日之事要是说了,于任何人都是大麻烦,不禁吓唬她道:“真是如此,仪琳师妹,今天的事可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仪琳说道:“是……是,但是对我师父,也不能说?”
令狐冲说道:“你也见到啦,谢前辈……”他自己讲到这里也笑了,很快又严肃起来,“谢前辈行事不定,功夫又高,还不喜欢麻烦,你要是对师父说了,他不免觉得是个大大的麻烦,要是就此找上你师父,岂不是不好?”
仪琳想到谢山青的诡异身法和点穴手法,也是胆战心惊,连连道:“好,好,我不说,不说。”
她转眼见到横尸在地的费彬,却又慈悲心切,捡起石头来轻轻压在他身上,口中念道:“唉!费师叔……阿弥陀佛……”后面似乎又是往生咒之类了。
令狐冲自喝了酒后,身体已不那么疼痛,便与她一起为费彬垒好石坟,歇息片刻后,又听得附近金铁交击之声,过去一看,却是岳不群在与余沧海交手,二人斗得正酣,转瞬间运起轻功,消失无踪了;右手侧树林里的庙宇内,又吓跑了木高峰,见证了林震南夫妇之死,听二人遗言带来一阵风波,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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