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飞云这两年越发胡闹,跟之前敏而好学的样子大相径庭,祁家气氛日益紧绷。不过祁飞云年幼丧母,祁述怀归家,早饭还是要一起吃的,这点父子情份是不会被抹杀的。
祁飞云到的早些,心不在焉地吃饭,味同嚼蜡,宛如行尸走肉一般。不一会儿,只见他夫妻二人携手款款而来,这琴瑟和鸣的样子当真刺眼得紧,祁飞云捏紧筷,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两人落座,祁述怀瞥见祁飞云面色不佳,眉头微皱,怒气正要发作,桌子下一双小手轻轻地拢住他,他看向江寄言。江寄言摇头,轻声安抚:“先吃饭吧,今天的菜色不错。”
小妻子温声细语地调停,祁述怀自然是要给她面子,便强行压制怒气,拿起筷子先给江寄言布菜。
祁飞云冷眼旁观,他的目光仿若化作的锐利之箭,恨不能径直穿透江寄言的身躯。而江寄言无暇顾及祁飞云,正垂首享用祁述怀布下的佳肴,面上满是无尽柔情。
忽然,祁飞云的目光骤然凝滞,只见江寄言低头用膳时,恰好露出一段白皙脖颈,自耳后开始朵朵红梅若隐若现,延伸到衣襟里了无踪迹。
祁飞云只觉指尖瞬间冰凉,仿若全身的力气被骤然抽离,目光那如被磁石吸附一般,竟无法移开。他虽然不通人事,也并非傻子,自然知道这些暧昧红痕是什么意思,似乎有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地割扯,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两年了,他早该习惯的,明知此事终究难免,可为何,此刻仍会这般痛入骨髓呢?
他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起身,宛如一缕游魂,缓缓向外走去。祁述怀“啪”的一声,将筷子狠狠摔在桌面,厉声呵斥道:“你到哪儿去!坐下吃饭,像什么样子!”
“怀郎,这么大火气干嘛,有事慢慢说。”
两人一唱一和,和睦融洽,只有祁飞云格格不入。他缓缓转过身,嘴角勉强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吃好了,你们慢用吧,父亲,母、亲。”
今日到了书院,祁飞云也无心向学,恹恹地支着头,书上的字看不进去一点,心里烦躁极了。夫子的嘴巴一张一合,祁飞云早就神游天外了。突然,桌子上飞来一个小纸团,祁飞云环顾四周,只见章文首冲着他挤眉弄眼的,祁飞云兴致缺缺地悄悄展开纸团,一行丑字跃入眼帘:“今天的课很无聊是吧,你等着,下学了给你看个好东西。”
祁飞云心里翻了个白眼,暗忖章文首又玩什么花样,转念一想,也好,反正不也愿意归家。
下学后,夫子前脚刚走,章文首后脚就冲过来了,贱兮兮地说:“嘿嘿飞云,我早看出来你今日无聊了,这四书五经有什么意思,走,我给你看个新鲜玩意。”
“文首,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看把你稀罕的。”
章文首脸上带着兴奋和神秘,拍了拍胸口,红着脸低声说:“等下你就知道了,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到了凉亭,四下无人,章文首终于神神秘秘地掏出了怀中所藏之物,祁飞云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不过是本扉页已有残缺的旧书罢了。
“章兄,这也值得你大费周章引我至此?无趣,我还是先走一步吧……”
“哎你别走啊,”章文首着急地拉住祁飞云,他舔舔嘴唇,凑近低声说:“你别看它其貌不扬,里面大有乾坤,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看他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祁飞云不以为然,便随手翻了几页,却瞬间瞪大了双眼,双颊涨得通红,仿若被火炙一般。紧接着,他猛地将书合上,如躲避邪物一般,丢回给章文首。
“你!你居然将这种书带来书院,也不怕夫子发现,责罚于你。”
章文首不以为意,云淡风轻地说:“哪有这么严重,我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只是分享给你看罢了。再说了,哪个男儿没有看过这种风月读物,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这还是我从我二哥的书房里淘到的呢,嘿嘿……”
回想起刚才看到的赤膊裸身,祁飞云只觉面颊愈发**,他猛然站起,“行了行了,我不同你多说了,我无福消受,你自己慢慢品鉴吧,我先回去了。”说罢,便步履匆匆,仓皇离去。
直到进了家门,祁飞云尚还觉得心慌意乱。他哪里见过这等刊物,虽说这两年有些离经叛道,但祁述怀向来管教甚严,他骨子里实则是个规矩之人。抛开这些荒唐的联想,他匆匆回房,偏巧这时,江寄言看到他归来,笑问着:“飞云,你回来了?”
祁飞云微微抬眸,只见江寄言身姿娉婷,立于厅中,面容挂着温柔明媚的笑意,目光径直落在他身上。祁飞云的面颊瞬间泛红,他梗着脖子,转身匆匆离去。
江寄言茫然不解,脸上那讨好的笑容也尴尬地褪去。她追了几步,轻声问道:“晚饭还没吃呢,你去哪里呀?”
“不吃了!”祁飞云头也不回地进屋,瓮声瓮气地留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江寄言攥紧手帕,垂头丧气地怔在当地,这下好了,他的脾气更大了,连用饭都不肯同桌了。
是夜,祁飞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心里似乎有一团燥火,他一脚踢开被褥,酝酿良久依旧毫无睡意。就这样熬到了深夜,脑袋渐渐混沌起来,思绪纷杂,一时又忆起那书中的荒唐插画,一时又浮现出江寄言春风化雨般的微笑,他不禁呼吸有些急促。
她一直都是这样笑的吗,他已经许久没有细细端详过了,祁飞云心里涌出一阵委屈,又夹杂着埋怨。为什么你要把局面搅得这么复杂,把关系弄得这么错乱,让我们都变得陌生了。昏昏沉沉中,祁飞云仿佛看到江寄言的身量渐渐缩小,眉眼也变得稚嫩青涩,他不由得眼窝发热,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滑落。
他想起来了,那是十五岁的江寄言。
年幼时,祁飞云的世界里,祁家以外的人,他只记得江寄言,因为他几乎可以说是江寄言带大的。
彼时,他们还在祁家村,祁述怀苦读多年,也不过是秀才之身,在村里的学堂教书。妻子分娩时大出血,身子一直不好,在家将养着。江寄言有空就爱跑来,沈素玟很喜欢这个小丫头,难的是祁飞云也愿意亲近她,从他有记忆起便和江寄言形影不离。
江寄言可太喜欢祁家人了,玟姐姐温柔善良,总有精致的点心给她吃;祁先生也是斯斯文文的,他说可以免费到学堂旁听!这个小尾巴祁飞云也很好玩,按辈分他要叫自己一声姑姑,江寄言便端着架子对祁飞云颐指气使的,他向来是惟命是从。
年幼的祁飞云懵懂无知,他只是本能地追随着江寄言,父亲要教书无暇带他玩,母亲体弱也不能出门,而江寄言,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新奇的玩意,江寄言就这样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家门,丈量外界,探索自然。
受父母言传身教,祁飞云性子也是温和沉静的,这在村里的顽童眼里可不受待见。这群调皮的小男孩总是找机会捉弄他,试图激怒祁飞云,每当此时,只比他大两岁的江寄言便会挺身而出,驱散这群顽皮的小孩。若实在驱赶不走,她便会紧紧地抱住祁飞云,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挡开掷来的小石子、枯树枝,甚至是毛毛虫。祁飞云常常能感受到她那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有时甚至压抑不住喉咙里的惊叫。然而,下一次,她依旧会毫不退缩地冲上前去保护他。
待人群散去,祁飞云毫发无损,江寄言噘着嘴拍落身上的灰尘,无奈地梳理乱糟糟的头发。她轻叹一声,红着眼眶挤出一丝微笑,强装镇定地说:“真讨厌,回家又要被我爹骂了……算了,咱们走吧。”
“言姐姐,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小小的祁飞云拉住江寄言的手,郑重其事地承诺着,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
“好呀,这句话我记住了。祁飞云,那你要快快长大哦。”
她骗人,江寄言根本没有等他长大,十二岁以后就不怎么理他了。
那时,祁飞云一如往常去拉她的手,江寄言却一反常态,满脸尴尬,她先是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到,继而慌忙拉下祁飞云的手,双颊绯红,结结巴巴地说道:“祁飞云,你……你以后不能总是跟我牵手了,被别人看到不好。”
“为什么?”祁飞云不解地问,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抗拒,“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谁会觉得不好?与他们何干?”
江寄言听了这话,越发面红耳赤,她扭扭捏捏,又支支吾吾的,祁飞云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江寄言索性一跺脚,眼神躲闪着,压低了声音说:“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都长大了,再这样,会被村里人说闲话的。”
祁飞云闻言一怔,《孟子》他早就熟读成诵,只是彼时年幼懵懂,不解其中之意。哪成想,江寄言上了学后读了这些,又受同龄人揶揄,这会儿认真上了。他心里略微失落,不禁埋怨起来:“是谁乱嚼舌根,我爹也是,这学堂里教的什么……”
“你别胡说,”江寄言截断他的抱怨,为祁述怀鸣不平,“这不关先生的事,是我自己领悟到的。况且,我也不是小丫头了,以后是得注意。以后……以后我就不去你家玩了!”说完,她便小跑离开,头也不回。
祁飞云闻听此言,顿时如遭雷击,而江寄言的身影越来越远,他的眼神渐渐黯淡,呆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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