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吸血蜱

盖茨比对我的设计很满意,他不是懂服装设计的人,但每个人都生来有着名为审美的能力。他很快的翻过了男装的部分,停留在设计稿的女装区,并且每一张都看得十分仔细。

我很快的意识到了这位大方的顾客显然是要为一位女士制作衣服,而那位女士很可能年龄不过四十岁——这是一件很容易分析出来的事,也是人之惯性。四十岁以上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绝大多数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心都会下降到一个仅能维持他们不直接被飞速发展的时代踢出去的数值,他们的认知被局限在一个舒适区,穿衣习惯和生活习惯亦然。假如你要给一个超过四十岁的人送礼,在适合他们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品牌和品质。

这是个很有趣的等式,钱不一定能换来真心,真心也不一定能换来钱,但钱可以换到笑容,对越世故的人越是如此。

倘若有人因为这种思想而指出我蔑视爱情或不懂浪漫,那么我或许应该快速的说出后面的半句话: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不吝钱财,精挑细选,甚至可以说是以一种褒义的处心积虑的姿态为他人选择礼物。他们以一种有点可笑的,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姿态,只希望收到礼物的人能够露出最惊喜的,真诚的笑容。

“你似乎很喜欢用收腰的设计,”盖茨比连续看了几页之后,忽然说:“线条也很流畅,但是似乎不喜欢用格子和……印花?”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不是因为他的提问,而是因为盖茨比先生有些奇怪的说话方式。

无论怎么说,将格子布料和印花工艺并列在一起都是奇怪的词句排列,这让他的话语节奏中有种微妙的落差,就仿佛这个人并不是很懂这方面的专业术语,却还强打精神用一知半解的东西与你交谈。

“设计是很多种多样的,先生,您现在翻看的是晚礼服部分。”我斟酌着解释:“礼服,尤其是晚宴时的礼服是很特殊的种类,在当下的流行中,无论是女性本身还是他们的男伴,都更喜欢看到她们或身姿绰约,在摄像镜头前光芒闪烁,或简约大气,浑身散发着优雅气息。至于格子,从气质上来说那是比较平易近人的布料。”

“如果不考虑价格的话最好的布料是什么?”

“英国和意大利有一些公司,但那些布料造价高昂,不是我这样的小设计师买得起的。”我不得不提前给他说明:“而且他们最出名的布料几乎都是用来制作男装。”

盖茨比先生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遗憾神色。

“如果我给你买来了他们的布料,你可以用那些布料来制作女装吗?”在短暂的安静翻看后,他又从我的素描本后探出头问。

半个小时后,我走出盖茨比那间四壁镶英国雕花橡木的,高高的哥特式书房。管家帮我,或者帮盖茨比先生关上那扇沉而厚重的木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欧文坐在走廊边上的沙发里——这沙发显然是临时搬来的,因为在进去前我并未看见走廊上有如此突兀的摆设——晃动着水晶高脚酒杯。里面浅黄色的,不断升起细小泡沫的起泡酒被他晃得海浪似的颠簸。他的姿态像是这间梦幻一样的城堡的半个主人,哪怕勃艮第杯并不适合盛香槟。

“怎么样?霍尔先生?”欧文看到我出来后一口喝光了那杯饮料和玩具意义大于酒水意义的饮品,把杯子递交给一边的侍者,站起来问。

“我想可以说是面试通过。”

欧文吹了个宛转悠扬的口哨。

“盖茨比先生要为谁做衣服?”想起在屋里那堪称外行的问题和发言,还有那些略有好笑的发言下所隐含的滚烫灼热的真心,我问:“盖茨比夫人吗?”

男人停下来,和我对上视线,用加重了尾音的语调意味深长的吐出一个名字:“海伦[1]。”

“我不太清楚那些上流名媛,有她的照片吗?”我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把方才在脑袋里打出草稿的适合三十岁以上女性的服装设计随手推翻,把那种微妙归入某种年龄差距较大的讽刺,浑不在意的随口发问:“这位海伦是一名未婚的小姐?”

“霍尔先生,”欧文噎住似的停顿一会儿,然后又深又长的叹了口气,以咏叹似的调子平静的说:“您考不考虑多看些书……与钱和经济无关的那种。”

我在一片茫然中被告知了一个确切又模糊的女性形象,盖茨比先生给了我一个不算确切的她的身高和身型数据,欧文则用另一个角度对其进行了描述:一个有着忧郁而美丽面庞,脸上有明媚神采的女人。有猫一样妩媚上挑的眼尾,像是风在喃喃低语一样轻柔又抑扬动听的声音,还有纤细漂亮的腰肢和仿佛没见过阳光的,雪似的肌肤。

“我没能离她太近,所以只有这些叙述可供参考。”

他说:“好在这位女士气质绝佳,端庄典雅——还带着一点少女似的调皮。你大可放手设计,她身上完全挂得住模特穿的衣服,这种气质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养成的。”

欧文的话尾里又带了些代表讽刺意味的上扬,我极罕见的怀疑起自己多年来赖以讨生活的敏锐:欧文并非一个桀骜不驯的狂人,虽然这位疑似有着不低学历的男人脾气里显而易见的蕴含了睚眦必报,厚积厚发的特性,但是讽刺嘲笑一个并不相熟的女性不像他会做的事。

但最终,我并没有直接开口进行问询。

盖茨比邸的中午饭食用午饭或者午餐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有些不恰当,拿“午宴”来做修辞正合适。

据说出自Dalloyau后代之手,颜色鲜艳明丽的法式甜点分列在铺有滚金边玫瑰色的红木长桌两侧,占据整个餐厅最左边的一列。和它相对的是右侧同样长且精致的桌子,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刺身冷盘,甚至不乏醉虾和日本的寿司,水晶器皿被里面剔透的冰块和外面的炎热折磨出水珠,缀在荷叶形的装饰边上。

盖茨比先生没有来赴这场午宴,主座空荡无人,但显然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件事。

欧文坐在中间这张长长的,能坐得下所有宾客的大红木长桌次座,他的周围有着相当一段真空带用来飘荡他午餐时抽雪茄所产生的白色烟气。我坐在他对面,随机被偶尔拂来的风送上一脸二手烟。欧文在喝酒的间隙瞥见着一幕,没说什么,不一会儿,他就把还剩大半的雪茄搭在烟灰缸边,那支从头到脚写着“高档”的烟卷很快自动熄灭了。

这顿饭吃的格外沉闷且有些食不知味,食客们似乎都不想和欧文凑的太近,而欧文在一杯一杯的喝酒,那些血一样的葡萄酒水似的流淌进他的每一根血管,让他在说话时连吐息都被晕染上酒气。

“我不喜欢那些人。”他说话声音不大:“一群吸血蜱。”

“哪些?”

“那些。”欧文向那群人的方向扬了下脖子,厌倦的说:“霍尔先生,盖茨比这里是个很好的契机,假如您能把握好的话,可以从他这里认识很多很多……上流人士,他们都是对您的服装店有帮助的人。”

“这很好不是吗?”

“或许吧。”

这声‘或许吧’里面包含了耐人寻味的叹息,如同在长夜中忽而清醒的人,在发现黑夜仍旧漫长后只能阖上眼睛继续沉睡。我还没来得及咀嚼清楚其中情绪,欧文又打断了我:“但您最好不要频繁提到盖茨比先生,尤其是他人问起的时候。”

我有点茫然:“为什么?”

“因为盖茨比干的并不是全然光彩的生意。”欧文说起话来像在念诗:“但他需要一个全然光彩的泡影。”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本能的去打量欧文。这位称得上漂亮的黑色头发男人身上有一股很特殊的气质,那气息和平易近人绝对扯不上半点关系。他锋利的像一把磨了多年的雪亮尖刀,而刀身则是用最瑰丽纯澈的欧泊石打造,他昂贵冰冷,惊艳纯洁,带着不可一世的特殊脆弱性,又好像一片能轻易勾出人心底最不堪一面的泥沼。

我曾予他举手之劳的帮助,欧文以他令人惊叹的人际关系转手就回以报答。或许是男人那种独特的措辞方式让我有此感觉:他像是深入在这座宅邸和我与盖茨比之间,又仿佛一个始终置身事外束手旁观的极冷酷且戏谑的存在。

这种感觉甚至在我离开盖茨比邸的时候仍如影随形,在我背着包跨进送我回车站的车里前,盖茨比邸的管家递给我了一个黑色烫金的牛皮纸信封。

“定金和酬劳。”他说完,彬彬有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我:“这是欧文先生送您的。”

木盒不大,在回程的火车头等车厢里我打开了它,垫着黑色天鹅绒的木盒里躺着一个银色的雕花打火机和一枚椭圆形的金属质地物品,在木把手之外镂空出两个不规则的圆形。在这两样东西下面,并排铺着三个透明的,漂亮精致的玻璃管,里面整整齐齐的躺着三根雪茄。

雪茄上还卷了一张雪松纸,上面是略显凌厉的花体钢笔字。

——来自私人收藏:画的回礼。

海伦[1]:

海伦是古希腊神话中第三代众神之王宙斯跟勒达所生的女儿,是在人间里最漂亮的女人。长大后,她嫁给了墨涅拉奥斯,又跟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互生情愫私奔,引发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

在帕里斯死后,她又回到了墨涅拉奥斯身边。

盖茨比好难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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