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燥热的夏季开始之前,春天的最后一个周末,一位有着黄皮肤,紧紧绑起一头黑色长发的男士拎着两个大皮箱敲响了霍尔服装店新工作室的大门。
当时我已经对那封信的去向近乎死心,正打算订购英国的绸缎。周末是个很好的时间,在轮班制度下每个月我都有一个周末不必再待在监狱里,因此当门铃响起时霍尔警官正叼着一块干的彻底的法棍,手里捏着一枚快要被揉烂的无花果研究夏季第一个月店里要上的新装。
“货物放在门口!”我咬下一口面包,拿手帕擦了擦可能已经沾上汁水的手指,一边走向别墅宽阔的白色大门一边说。
门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响起那位年轻的送货员朝气明快的:“没问题,霍尔先生!”,但这片区域因为毗邻监狱出了名的安稳,我几乎没有多想,把手帕丢进门口的脏布料箱里,随手拉开大门——
看到的就是一身熟悉又陌生的深灰色中山装。
这家衣服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像是西部人眼中的牛皮马靴,法国人眼中的洛可可风格,那些已经并不怎么出现的旧时代的服装,艺术的影子几乎融进某一群人的骨髓之中,你以为你已经忘了它,或者根本感受不到那些气息的存在,但当这样东西出现在你眼前,令人灵魂震颤的认同又能瞬间从心脏之中涌出来,将人彻底包裹成一个茧。
我在这个茧中艰难的回过神,有些艰涩的眨了眨眼睛:“呃……您好?”
平心而论,这不算什么很好的开场白,甚至可以说糟透了。
“您好,很高兴见到你。”男人轻轻地,爱惜地把两个牛皮箱子放在地上。他的英语不是很流畅,又或者说几乎烂透了——不清晰的咬字和轻巧快速的抬舌使他哪怕已经放慢语速,尽可能清晰的说出每一个单词,却仍能令我迅速判断出男人出身江浙一代。他理了理袖子,不算很局促,甚至可以说慢条斯理的抬起手,保持着握手礼的姿势用带着口音的,不太熟练的英语说:“我叫唐,是中国人,您的老板霍尔先生雇佣了我。”
我为他话中的意思迟疑片刻,终于意识到这个叫唐的男人并没有把我当成聘用他的人,而是门房或者管家。
“我就是霍尔。”大概猜出问题出自哪里,我飞快的把语言切换成中文,对明显一愣的男人报以歉意的微笑,并握住了他的手:“请进,唐先生。”
唐为我带来了整整二十米的丝绸布料。
我再一次低估了中国人,尤其是老一辈的中国人对待一份工作能有多么的认真和尽职尽责。在我与他签订的劳动合同严格遵循了后世每周五天,每天不超过八小时的工作制的情况下,唐以他住在工作室,因此额外的工作根本不算加班为理由,没日没夜的工作状态简直能逼疯任何一个同样住在工作室的老板。
“你没必要这样工作,我们的合同时间很长,唐先生。”在连续半个月都早上醒来下楼就能看见唐趴在书桌前研究设计稿后,我不得不跟男人好好谈话,并开上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付不起你的加班费了。”
“没关系,霍尔先生,我不觉得累。”唐先生从一堆布料中间抬起脑袋,在习惯了工作之后,他从那堆样衣里随便翻了条牛仔裤,搭配利落的棉布白衬衫,看起来就像后世那些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留学生。关于那条裙子的部分还没完全动工,他直白的回答我:“我们设计服装的方法和你们稍微有些不同,而且您的一些设计稿件确实很有趣……我想要多学习一些……呃,这样就可以尽快为您缝制那条裙子。”
我微微侧头,大致猜出了他藏在那声“呃”之中吞在喉咙里的东西,手里的咖啡有点烫,我索性把它放在桌子上,擦了擦被灼痛的手心:“你可以多学一点,回去教给你们国家的人。”
“……”唐显而易见的僵住了,就像每一个含蓄而警惕的中国人那样,他分不清我的允许是同意还是冷嘲热讽,又或者是某种警告。男人中山装下的脊背明显绷紧,他缓慢的放下手里的服装杂志和本子,小心又胆怯的偏了下脑袋,放轻声音:“……我不明白?霍尔先生?”
“如果裙子做的足够好,我想我的雇主……甚至更多的人,会对‘丝绸’这种布料非常感兴趣。”我坐在桌子上,一种奇妙的感觉令某些话变得顺理成章:“几台机器的价格我还是付的起的,虽然跨国建厂的步子可能迈得太大了,但假如您能令我看到足够广阔的投资前景,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这个梳着黑色背头的年轻中国男人呆在原地。
“还有。”我不紧不慢的投下第二个重磅炸弹:“我不能在工作完成之前放你出去,但两个月后巴黎有一场时装盛会,奥斯汀小姐收到了邀请。”
“你想去吗?”
在我痕迹明显但许以重利的催工下,唐的工作进度从忙碌但有意拖慢工期直接变成一日千里。
虽然我每次回到工作室都能看到需要他制作的部分在不断变动且越来越完善,但事实上,另一件事令我无法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裙子的制作上。
——老布被假释了。
老布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在成为狱警后我有权利翻看所有犯人的信息,其中包括他们的入狱原因:在柯立芝还在当总统的时候,布鲁克赌输后失手杀了妻女被关进肖申克。因此即使老布是一个这个年代极为稀少,甚至可以说是大熊猫般珍贵的大学生,在肖申克受到的唯一关照也只是看管图书馆。
当然,杀死妻女的罪孽一辈子都无法洗清,哪怕是真的坐牢一生也不能换回两条鲜活的生命,但我认识的老布并不是那个杀死自己妻女的年轻人,而是一名步伐蹒跚,曾经努力蹲下帮我收拾橡皮屑的老头,他是我在监狱里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斯文,也是安迪的朋友。
老布出狱那天我正在工作室里安排碎钻绣在衣服上的位置,所以我能听到的消息几乎完全出自旁人的转述。杨勒说布鲁克那天穿着波兰西装和法国皮鞋,监狱里很少这么大方,但好在绝大多数犯人都要在这了此残生。而理查的形容则更细致一些。
“我们放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头出监狱,上帝,他连步子都走的摇摇晃晃……莱斯利,你要是看到那个场面会觉得难以置信的,老布当时一手拿着假释文件,一手拿着灰狗长途汽车车票,边走边哭,就仿佛我们放走他是多大的酷刑一样。”
写了很多遍还是不太满意,估计后面会重修这章。
莱斯利谈话的姿态逐渐转变了!
最后老布出狱引用了部分原文,引用段落如下:
布鲁克是在柯立芝还在当总统的时候,赌输后失手杀了妻女而被关进来。他在一九五二年获得假释。像往常一样,政府绝不会在他还对社会有一点用处的时候放他出去。当罹患关节炎的布鲁克穿着波兰西装和法国皮鞋,蹒跚步出肖申克大门时,已经六十八岁高龄了。他一手拿着假释文件,一手拿着灰狗长途汽车车票,边走边哭。几十年来,肖申克已经变成他的整个世界,在布鲁克眼中,墙外的世界实在太可怕了,就好像迷信的十五世纪水手面对着大西洋时一样害怕。在狱中,布鲁克是个重要人物,他是图书馆管理员,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如果他到外面的图书馆求职的话,不要说图书馆不会用他,他很可能连借书证都申请不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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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霍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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