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石骑着玄歌,载着连城瑾在山路上缓缓而行。
连城瑾坐在阿石身前东张西望,时不时伸手去接树梢飘落的黄叶。
“阿石姐,知道连家堡里闯入了小公子,我们为什么不急着赶回去报信呢?”
“急什么。”阿石不甚在意道,“连家堡里那么多人,白杨绿柳、萧十一郎……今天风四娘和杨开泰都在呢……若是连区区一个小公子都对付不了,干脆都别在江湖上混了。”
本来以为逍遥侯是有什么大动作,没想到只派了个徒弟来试水……
阿石皱了皱鼻子。
——看今天那么粗糙的行动风格,说不定还是这徒弟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呢……
“有道理。”连城瑾点了点头,新奇地低头摸了摸玄歌的马背,“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骑玄歌呢……”
“是吗?”阿石道,“感觉如何?”
“感觉真稳~”连城瑾惊叹,“好马就是不一样耶~这步子又轻又稳,坐在上面一点都不颠,比我平时骑的那些马强多了!”
玄歌似乎听懂了连城瑾的夸赞,得意地喷了个响鼻,昂起头来,仿佛在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有这么夸张嘛……”阿石笑道。
“你不知道!”连城瑾嚷道,“玄歌的性子有多烈!能骑它可是千载难逢!我哥说,这世上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人能驾驭它……”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阿石的笑也僵在了嘴角。
原本轻快的气氛瞬间坠入了沉闷。
“那个……阿石姐……”连城瑾期期艾艾道,“你还是不肯承认,你是怀瑛姐吗?”
阿石这回没像先前那样矢口否认,而是选择沉默了。
她忽然觉得这样一味地否认的确没什么意思。
随着日积月累的朝夕相处,她露出的破绽只会越来越多。
——她的确不擅长演戏。
与其这样,不如沉默,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与陆怀瑛这个身份割席。
如此,也算是一种态度吧。
果然,见她不说话了,连城瑾也没再絮叨这个话题。
“我哥肯定早都瞧出来了……”
只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嘟嘟囔囔还是让阿石听出这丫头的诸多怨言。
不管,反正只要她不承认,没人能逼她。
这样下去不也挺好?也没见耽误什么。
思及此,阿石愈发心安理得起来。
“好嘛,不是就不是嘛……干嘛不理人啦……”连城瑾鼓着腮帮子兀自郁闷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复了精神,“那阿石姐,我跟你讲讲我哥跟怀瑛姐的事呀?”
“……”阿石动了动嘴巴,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连城瑾见阿石没说话,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她讲了很多,但大多都很粗略。
——她那个时候年纪太小了,许多事情也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一直到,她说到了陆怀瑛因病回乡,不辞而别。
“阿石姐,你知道吗……怀瑛姐走了以后,我哥哥就很伤心。”
连城瑾的声音变得难过了起来。
“原本,十岁之后,爹娘对他的管教就变得特别严格……我虽然会经常找哥哥玩儿,可到底不是一个年纪,有很多话,哥哥不能和我说。而且……爹娘有时甚至会限制我和哥哥见面的时间……”
阿石皱起了眉头。
“你爹娘……对你哥的管教严格到这种地步了吗?”
居然会限制兄妹相处的时间?
印象里,连鹤年虽然讲究规矩,但也没过分到这种地步吧?
“到了到了!怎么没到呢?”连城瑾忙道,“你不记得了吗?那个时候你还因为这个事情当众顶撞我爹呢!”
“我?”阿石一愣,立刻否认,“我怎么会记得这种事啊?”
她没有骗连城瑾。
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一段。
估摸着又是她丢失的那两年记忆里发生的事。
——嘶……连城璧脑子里到底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啊……
阿石忽然觉得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哦,阿石姐……你当然不知道啦,呵呵……”连城瑾权当是阿石不愿意承认,故意装糊涂。
“我是说怀瑛姐啦,怀瑛姐曾经因为看不过去,和我爹大吵了一架呢。”
她的眸底流露出崇拜又艳羡的神情。
“你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佩服怀瑛姐!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敢当着爹的面骂他的!”
她回过头望着阿石,晚霞将她的眼睛映照成燃烧的橘色。
“天上天下,只此一回!”
说着,连城瑾伸出了手指头,戳了戳阿石的脸颊。
“你也不嫌这姿势别扭的慌。”阿石笑着拍掉了她的手。
连城瑾哼哼两记,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阿石一声不吭,却听得很认真。
总结下来就是——
连城璧十岁之后的日子,过得堪称艰难。
吃喝不愁,精神却饱受冷遇与压迫。
连城璧生病了,只有白杨绿柳给他看病开药,从不会得到父母的一句关爱。
而于此相对的,连城瑾生病了,父母便会好言好语地哄着抱着,彻夜照顾。
连家堡里有谁犯了错,连鹤年甚至不允许连城璧为他们求情。但凡有一次,那么那些人就得和连城璧一起,承受更重的处罚。渐渐地,连家堡的人都躲着连城璧。
连家堡有独立的学堂,这无异于让连城璧失去他所有的朋友,将他彻底孤立了起来。
尽管连城璧已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了,可连鹤年对他的要求依旧苛刻。
无论是诗文还是武艺,都必须做到完美无缺。若是稍有差池,连鹤年便会用最严厉的语言打压他,说他「辜负了连家的期望」,「不配做连家堡的继承人」等等。
“曾经有一次……”连城瑾心有余悸地小声道,“我从门缝里看到爹用马鞭子抽哥哥啊……”
“我当时就冲进去想拦住爹……可是没多久就被下人拖走了……”
“而且……第二天我去看哥哥……他就不出来见我……后来还冷着脸跟我说,让我不要靠近书房,不要管这些事……”
阿石忽而出声:“你哥他要面子。一定是不想自己的妹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对着不听话的玄歌,恼怒的连城璧会下意识举起马鞭……
“我后面回过味来了,所以就再也没去了……”连城瑾垂着头,侧着脸偷偷瞄着身后的阿石,“阿石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胆小,很没用啊……”
阿石怔了怔,疑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连城瑾道:“我眼睁睁看着哥哥受罪……却不敢反抗爹啊……”
阿石哑然失笑,伸手轻轻揉了揉连城瑾的头发。
“你那么小,怎么反抗父母啊?更何况连家家规甚严,大人都违背不了,更何况是你一个半大孩子呢?”
连城瑾一听,颓丧的心情马上转晴了。
“所以我才说,怀瑛姐很厉害嘛!”她雀跃道,“爹那么厉害,她站在爹面前帮哥哥说话,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她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不一样的,小瑾。”阿石轻轻一笑,笑里却带着浅浅的苦涩,“那不一样的。”
“什么意思?”连城瑾不解。
“我想,那只是因为连老堡主不是陆怀瑛的父亲,所以想要违抗他总是更容易一些的。”阿石幽幽的眼神飘向远方,“若是面对自己的父母,恐怕陆怀瑛也会和你,和连城璧一样的。”
“……是这样吗?”
连城瑾看不清阿石的表情,可她觉得应该是有些伤感的。
“或许吧……”她似懂非懂。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低迷的氛围。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沿着山路疾驰而来。
连城璧骑着雪影,披着一身绚烂的霞光,正朝她们的方向赶来。
他在两人面前急急勒马。
雪影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稳稳地停在了玄歌身旁。
“哥!你怎么才来呀!”连城瑾努努嘴,委屈巴巴地撒娇道。
“是,哥哥来晚了。”连城璧无奈地松了一口气,目光在连城瑾和阿石身上流连几番,“你们没事吧?”
他发现通往荒山的路上并无连城瑾与雪鹰的身影,便反应过来自己走岔了路,让侍卫去第二条远路追击查看,自己则沿着这条更偏僻的山路疾行。
还好,这回没走错。
“当然没事啦!”连城瑾高兴地挤了挤背后的阿石,古灵精怪地摇晃着身子,“多亏了阿石姐来得及时啊~”
“连少堡主……”阿石扯了扯缰绳,“玄歌刚好出现在了连家堡大门不远处,所以借来一用,你不会那么小气跟我计较这个吧?”
“怎么会。”连城璧笑着坦然道,“我把玄歌从杨家马场接回来,本就是给你骑的。”
阿石面色一滞,没料到连城璧会如此回答。
“至于它为何会出现在连家堡的门口……”连城璧歪着头,故作高深地思索片刻,“我只能说,如果不是主人和马之间的默契,那便是「缘分」二字了,不是吗?”
“啊是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连城瑾扬声道,“玄歌闲着也是闲着,阿石姐你既然能使唤得动它,就多骑一骑呀~省得它吃白饭!”
玄歌听了连城瑾的话,不满地甩了甩头,猝不及防地抬了抬前蹄,吓得连城瑾惊叫一声,身子不稳差点掉下去。
幸好阿石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这才没让她摔马。
连城璧嗤笑道:“让你口无遮拦……”
连城瑾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我怎么知道它那么小心眼啊……”
“啧……”阿石提醒道:“你还说!”
连城瑾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又躬身讨好地摸摸玄歌的脖子,连声道:“玄歌最好了,玄歌最大度了,我刚才都是开玩笑的~你可是天下第一好马,怎么会吃白饭呢?”
玄歌扇了扇耳朵,总算安分了一些。
“好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连城璧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道,声音温和。
“也好。”阿石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搞了那么半天,我都饿死了。”她侧过头问连城璧,“今晚吃什么?”
“嗯……好像有红烧猪肘子吧。”连城璧想了想答道。
阿石一听,当即来了精神。
她急忙忙策马扬鞭,对连城瑾嘱咐道:“小瑾,抓紧了!”
连城瑾赶忙攥紧马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玄歌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等等我!”连城璧朗笑一声,催动雪影跟上。
阿石心心念念皆是那连家厨房做的那道红烧猪肘——酱红色的外皮油亮诱人,肉质炖得软烂入味,浓郁的香气仿佛已经飘到了鼻尖,勾得她神魂颠倒,恨不能大快朵颐。
连城瑾高兴地大呼小叫,一开始还规规矩矩坐着,到后来见玄歌跑得稳当,索性张开双臂拥抱晚风。
连城璧骑着雪影紧紧跟在稍后。
温暖的夕阳始终停留在他的肌肤上。
他只觉好似整个人都被泡在了幽暖昏黄的暮色中,洗去了一身潮湿凄寒,只剩轻快的灵魂随着疾风飘飘扬扬。
霞光万道,百鸟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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