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萧炎觉得自己是认错了,那应该是什么外表跟鼎极为类似的物件法器,总之不可能是从他手里流出去的东西。
但又有另外一个声音轻轻的在耳边说,怎么不可能呢?
哪怕用的时间不算很长,一个炼丹师也不会认错陪伴自己的丹鼎,不是吗?
丹鼎都在这里了,该不会他曾经炼制的丹药也在这里吧?
他在原地站了几个呼吸的功夫,落在自身的感知里,又好像是过了几个漫长的万年,一动不动。然后,他重新迈步,朝着润玉走过去,一步步涉水进去。
潭水冰凉。
润玉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哪怕刚成年的那一次,面对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汹的情潮,回想起来都没有这么难受。
作为妖族最为强大的神兽血脉之一,龙血其实并不会和人血产生排异冲突——因为实际上它能完全压制住人族血脉。但像洛璃这样的孩子不清楚,身在其中,润玉很明白,血脉冲突是排异现象,只要纯化了血脉自然会逐渐淡薄消失,但血脉燃烧的真相是妖性与人性的冲突,是克制本能与放纵本能的矛盾。像他这种选择成为“人”的修者,平日里能够压制住本性,但当潮汐升起,妖性随着月圆而暴涨,自然而然会面对那一半妖血本性加倍的反扑。龙血天生追求繁衍,他迟迟没有寻找伴侣,无法缓解情潮,所以,一旦理智示弱,一直被他压制的妖性就会蔓延出来。
不同于人族生来弱小,修行却最为容易,妖族天赋强大,但往上修行堪称千难万阻,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分辨出自己需要束缚的血脉本能并不容易,这一点,兼具两族之长,混血半妖其实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是拥有妖族天赋的存在,却又比妖族更冷静,还能够借助混血分辨出自己需要战胜的方向……
扯远了。
魔战之后,很多传承都丢的七零八落,润玉的理论知识超过绝大多数两族修者,从小就知道这一点。但他同时也知道,再怎么压制,他有着龙血在身,本性是身体的一部分,所谓“束缚”是驯服,需要张弛有度,绝不是一味的排斥,一直否认自己肯定没有好下场。
但自成为天玑峰主之后,他几乎就没怎么跟宗门外的人有过交际——其实跟宗门内的交际也不多。数百年孤守天玑峰,对任何人怀着戒备与警惕,纵然其他人不知晓根底,润玉自己也很清楚,他自己的问题很大。他不知道如何去接纳自己的妖性,就像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萧炎相处,只能暂且压着。
尽管……是他自己的选择。
其实自从他龙血浓度超过三成,每逢月圆都很不好过,他都已经习惯了,然而这次仍然称得上是格外不好过,大概是因为这次有萧炎在吧。
润玉闭着眼,再度蹭了蹭丹鼎,尾巴尖尖卷得更紧了。虽然他其实感知不到多少熟悉的气息,但想到物件的来源,那本身就是一种安慰了。
属于龙的那一半血脉在经脉中乱撞,仿若流动的火焰,将它所能遇到的一切都烧得七荤八素,润玉几乎怀疑自己滴出一滴血来,会不会看到上面都冒出蒸腾的气泡。热意是从身体里往外烧的,泡在水里并没有太大效果,更像是图个安心——龙血沸腾的时候,普通泉水的效果实在是一般,根本不能起到降温的效果。
身为水冰灵根,润玉本能的不喜欢炎热,可现在炎热是从身体内往外部蔓延的……灼热到了极点,几乎感觉到刺痛,好像整个人都被架在火上烤熟了。他急促的呼吸了几下,俯低身子,让水面没过口鼻,持续了数息才探头出来,重新接触到空气。明明一直泡在水里,但与他最亲近的水却不能起到任何润泽的作用,唇瓣都干裂的苍白了,润玉难受的厉害,克制不住的又拍了拍尾巴,尾鳍溅起一大片水花,神智烧得有些混沌,脑海中涌现出的思绪都乱七八糟。
信物好好的,萧炎没有找他,这很好,说明萧炎没有遇到危险……
……现在应该还在罡风原里,如果发飞剑过去召唤,萧炎会为他回来吗?
不可以这么做……但萧炎一直不在……他好难受……
一阵喜怒,一阵哀乐,不清醒的思绪很难被理智所克制,反而如同春日的野草,烧也烧不尽,一吹便燎原。
月色如雾,轻飘飘的落到水面上,激起涟漪一圈圈泛开,有人轻轻的唤他,声音比月光还要温和:“峰主。”
“……润玉?”
灵溪亲手布置的灵阵从来没有后门,她把自己都关在外面了,当然不可能放其他任何人进。灵阵的禁制中枢在润玉手里,也只会随着润玉的心念开关。虽然润玉自己被体内燃烧的血脉给烧得神智混沌,完全没意识到,但实际上,为了能够随时接收到罡风原内求救讯号(如果真的有),阵法是单向防窥探,压根没有限制他的神识向外扩散,合体期的神识笼罩下,他时时刻刻都能注视到周围的情况。
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如同刺穿了水月镜花,将梦境倏然破碎。
“……?”
润玉有点不敢置信的微微睁大眼,看着面前涉水而立的青年,甚至做出了一个他在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有的动作,他主动的握住萧炎的手腕,再度蹭了蹭萧炎的手指。
“……是真的。”
“嗯,峰主。”虽然他说的很轻,但萧炎都已经在这么近的位置了,当然能够听见,他动了动手,发现被润玉抓得很紧,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住润玉的腰,轻声道,“是我。”
润玉茫然的凝视着他看了会,好似还在确认萧炎是真是假,好几个呼吸之后,他突然眨了下眼睛,有一滴泪珠顺着睫羽滑落下来,如同划过荷叶的水滴,融入水面,再也分不出痕迹。他松开了萧炎的手腕,转而是更加主动的……环住了萧炎的腰,简直称得上是胡乱的将自己塞进萧炎怀里。
萧炎顿时又被定住了。
他能感觉到润玉靠在他肩头,也不说话,就安静的抱着,侧脸紧贴着他的脖颈,吐息滚烫,一如紧紧搂在他腰部的双臂,隔着宗门弟子裳,隔着在他们之间流淌的冰凉水波,依然灼热的烫人。他停顿了半天,想要适应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好一会,才慢慢的尝试着抬起手,抚了抚润玉湿漉漉的长发,那垂散至腰的发丝浮在水面上轻轻飘动着,像是蛊惑的灵蛇。
润玉似乎在这样的安抚下勉强找回了一点清明,有些朦胧的眸子眨了眨,再次看清了面前熟悉的轮廓:“萧炎……”
但这一点清明不足以让他提起警惕,只让他下意识的缠得更紧了。
从小到大,从来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靠近他身边。以前是因为他已经不是个孩子,要避讳,后来则是因为……因为没有人了。
润玉阖上眼眸,眷恋的轻轻蹭了蹭萧炎,将脸颊贴在萧炎裸露的肌肤上汲取凉意,就像是之前蹭那个丹鼎,水虽然温度更低,却是虚无缥缈的,无法被抓住,和依靠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安心感暂且战胜了体内不断冲动的灼热疼痛,让他忘却了仍在燃烧的血脉本能,他几乎贪婪的享受着这样的感觉,将其当作一场很美好的,没有尽头的梦。
只有在梦境里,天玑峰主才会允许自己露出这样脆弱的,柔软的一面。
他再度唤了一声:“……萧炎。”
“我在。”
“萧炎。”
“我在。”
润玉问几声,萧炎就应几声,很有耐心,很不厌其烦。他轻轻顺着润玉的长发,像是哄孩子般轻拍抚摸着。润玉尾巴都露出来了,这个距离下看得一清二楚,即便修真界早就没有了龙的踪迹,龙鳞的特征也还是非常明显的,所以,萧炎其实隐约能猜到润玉现在的状态。
但润玉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全身上下都在发烫,伏在萧炎怀里难受的蹭来蹭去,可萧炎只是环抱着他,偶尔拍一拍他的背脊安慰,他似乎就已经满足了,忍着血脉燃烧的痛苦,显而易见的根本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天玑峰主空自活了四百多年,偏生完全没有沾过欲念,在这一层面上,说是单纯如白纸也不为过。
萧炎再度摸了摸润玉柔软的发丝,无声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失望,但不得不说某种意义上感觉到了自己的污秽。毕竟润玉活了四百多年,但他有记忆的时间加起来可还没超过十年呢。
他瞥了眼润玉尾巴尖上卷着的丹鼎,思索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想去够过来。
“不要拿走。”结果润玉很快,可以说是立刻察觉到了萧炎的动作,他被烧得很不清醒,心智格外脆弱,以至于一睁开眼就注意到萧炎的动作时甚至有点委屈。那条流光溢彩的龙尾甩了甩,灵巧的缠上萧炎的双腿,限制住他的行动,唯独尾巴尖尖还紧紧卷着那个丹鼎,刻意往旁边侧了侧,转到了萧炎够不到的位置。
“……?峰主?你这……”
即便有浮力存在,龙尾巴还是挺重的,萧炎被他拽得身体一沉,及时用灵力稳住自己,才没被扯到沉下去,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但润玉明显是感觉不到的,他用龙尾紧紧缠着萧炎,低头埋进萧炎颈窝,像极了紧紧攀着树木的藤蔓,声音都被烧得有些哑:“我很想念你……”
笑意淡去了。
萧炎嘴唇微抿,终于还是没有回答这句话。
知道润玉现在热得难受,他并没有调动异火的意思,哪怕自己被水潭泡的全身冰冷,衣裳湿透了贴在身上,也没有用灵力。水汽浸润的指尖一片寒凉,一遍遍抚过润玉的长发,在眉心轻点,拂开紧蹙的眉峰。
剑道第一人,合体第一人,完美无缺,没有弱点的天玑峰主。
“……萧炎。”
润玉抬了抬头,依赖的靠在萧炎脸颊边,像是小动物一样的轻轻贴了贴,重新闭上双眼时,有什么字眼模糊的消失在唇边。
“前……”
“前什么?”萧炎偏过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芙蓉面容,轻轻道,“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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