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原外，修士营地。
灵溪担忧的绕着润玉转了一圈，间或抬手想去碰他一下，又努力忍住了，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小声的问了句。
“天玑，你不舒服吗？”
她只是内向些，观察力却是很强的，不然也当不了灵阵师，此时当然也看得出来润玉状态不对，后者坐在榻边，单手支颐，衣襟下露出的脖颈都泛着绯色，如水墨勾勒般的眉眼微微蹙着，显然是强忍着什么，以至于整个人都在轻微的发抖。听闻灵溪关心，才下意识的答了一句：“不用……”
话到一半突然卡住，几息之后，他改口了，声音略有些沙哑：“天权，这附近有水潭吗？”
“哎……哎？”灵溪呆了呆，迅速反应过来，“可以有！”
天玑是七峰主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而且出门前她又被九幽叮嘱过，灵溪自认有照顾天玑的义务。灵溪特别庄严肃穆的提起布阵用的灵器冲出营门，片刻之后，又倒回来探进头，因为提到自己的专业领域，格外自信了起来：“我在水潭边外面给你布个隔绝窥探的阵哦。”
“劳烦。”润玉有些难受的答，“要单向的。”
灵溪眨了眨眼，虽然润玉说得不明不白，但她莫名其妙的理解了，更加体贴的宽慰道：“我会给你做个禁制中枢的，不过天玑，牧尘也在罡风原，我会帮你一起看好萧炎的，你不用担心哦，好好休息就行啦。”
润玉没回答。
任凭灵溪摆了摆手出去，他倚着榻微微闭目，再度揉了揉太阳穴，竭力平缓下过于凌乱的呼吸。
实在是运气不好，恰好赶在这个时候。
并不是说他不信任灵溪，他也知道灵溪是好意，但……他只是，不放心。
萧炎……
“……萧炎？”
垂暮夜色下，灵溪倏然一惊。
她刚刚把润玉送去她新挖的水潭里，封上了灵阵，心满意足的打量过自己的成品，确定它万无一失之后，才开开心心的回营地，看有没有宗门弟子选择自罡风原折返，需要她照顾一下的。结果别人没看到，先看到之前跟润玉对话的中心人物出现在眼前。
任是谁都要被吓一跳的。
“天权前辈，”萧炎风尘仆仆，状态倒挺好，整个人气质凌厉了几分，却完全没有一般弟子初次下战场的疏离与不自在感，一见到她，很自来熟与直白的问道，“您见到峰主了吗？”
灵溪跟润玉沟通还是正常的，但萧炎又不一样，后者对她还不算是熟人，导致天权峰主一瞬间倒退两步，又成了鹌鹑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可能宁愿去罡风原上布阵，毕竟布杀阵也不需要跟人有接触，把阵法里的活口清空就行，可比和其他峰主的亲传弟子（意思是不能通过绷冷脸拒绝沟通解决问题）说话容易多了。听到萧炎这么问，一时更是表情为难，视线都游移起来：“唔……这个……那个……啊……”
萧炎：“……”
他环顾四周找了找，发现天权峰主的外置沟通器官牧尘并没有回来，登时选择放弃，草草行了一礼：“抱歉，天权前辈，我有点事，先告退了——”
“你……”
灵溪试图阻止，但没能阻止出来，萧炎风一样的从她身边卷过，转瞬就没影了。只留下她站在原地陷入踌躇，出门前，天璇峰主九幽的确是私下跟她说最近可能会出现特殊情况，让她要顾着点天玑……可是，但是，萧炎是天玑一直惦记的徒弟，应该也没事吧？
等社恐思考出答案，黄花菜都凉了。
萧炎单独分离出龙凤焱，屈指轻弹火焰，深红色的火焰微微一晃，再度化作了虚幻的龙影，在他指尖欢快的跃动了几下，焰芒明暗，闪烁不定。
前所未有的清晰，连层次分布的鳞片和轻软舒展的羽翼都清晰无比。他垂眸瞥了眼，抬手轻轻往前一抛，就像是捏着绳索的末端往前，烈焰在他掌心变幻，灵活的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自如流淌向前方，又自如的围绕着他转动。他追着龙凤焱跑了几步，发现后者速度很快，索性召出赤霄剑，御剑追上。
突破元婴之后，他对赤霄剑的控制也越发驾轻就熟。他当时觉得赤霄剑至少是化神期的灵器，但说实话，身为元婴的现状，他仍然没有感觉自己接近赤霄剑的上限，也许一直以来，他对这把剑器都是低估的。
嘣！
剑尖猛然撞在灵阵上反弹的时候，萧炎差点直接被甩得栽下来。
他揉了揉鼻尖，抬头望了眼天空，看见如玉盘般光洁的明月已经升到了苍穹中央，辉光笼罩在身上，如同纯白的羽翼，在袖袍边缘镀上一层祥云般的圆纹。
月有阴晴圆缺，正月十五，每旬如此，算不得稀罕。
而妖皇说，四方域另有一个概念，名为升潮。十三年一度，潮汐升起，与明月相合。此时方为“妖月夜圆”。妖族拜月，“妖月夜圆”之下，妖性会大幅提升，这一日是他们汲取月华的庆典节日，也多有幼崽妖族会在此时突破化形。
不过，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萧炎也这么觉得，他有一次在峰顶偶尔听到润玉不知在与谁对话，淡声所拒绝的那一句“每逢月圆”，似乎正与之呼应。当时他没有在峰顶看见任何人，问起来润玉也扯开话题不愿回答，但此时回想起来……那日的竹林中的确没有人，却是栖息着鸟雀的。
如今，在属于妖族的月圆之时，妖皇再次递出招揽的橄榄枝。
北斗仙宗的其他峰主，乃至于掌门，是否知道这件事？
萧炎抬起手，摸了摸面前天权峰主为她的同门亲手布置的灵阵。
有点难办，他本身就不怎么擅长灵阵，当然也没那能力破解灵溪的阵，但龙凤焱还在锲而不舍的往灵阵里飘。月亮都已经升到正空了，他也不是很想离开去找灵溪来开——毕竟天权峰的外置沟通器官还没回来，他不一定能请动灵溪。一时微微犹豫，他屈指如敲门般在灵阵上轻叩了两下，听到松叶般的清脆声响。
非常单纯的防御性灵阵，不带有反伤能力，可能是考虑到位置离修士营地不远，说不定来的就是哪个门派不知事的年轻弟子，没必要下狠手的原因，于是也方便了萧炎。除却呈雾状流转，隔绝视线，依旧微微闪动的光华，甚至会让人想到大型钢铁罩子，但防御力肯定不止于区区钢铁罩子了。
他压低声音，轻道：“峰主？”
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炎心中嘀咕，踌躇再三，他左右环顾一圈，再度往前凑了凑，就像是与人耳语，整个身体都快趴到灵阵上去了。
“……润玉？”
嘭！
身体依靠的阵法一瞬间化作透明，穿透的猝不及防。纵然萧炎反应很快，及时单手撑住地面，但膝盖还是结结实实磕了一下。
灵阵护庇中是极为强盛的灵气，朝着四周逸散，被外圈不断泛出光泽的阵法锁住，于是汇聚在小小的一方阵法中，灵气越发浓郁，很容易对涉身其中的任何人造成压力，就像是当时萧炎面对着初初突破的妖皇，若非他对神识方面的抗性格外强，可能连站稳都会做不到。但又是不一样的，因为萧炎踏足此地，只感觉到极为熟悉的灵气亲昵的磨蹭，争先恐后的簇拥着他，像是猫咪在腿边转来转去的撒娇。
因为，这并不是真正无主的灵气，而是主人无法自控中，不经意外泄的些许灵力波动。
灵阵中央是一处水潭，显然是新挖出来的，翻出来的泥土都带着湿润的水汽未散，几乎显得有些简陋。润玉浮在水潭中央，双眼微阖着，几乎全身都泡在水里。水面抵在他锁骨的位置，波浪拍击，雪白的广袖衣摆顺着水波浮起，与他乌黑的长发一同在水中散开，随着呼吸轻轻律动。黑与白相间，衬得他面容越发清淡苍白，不似凡尘中人，唯有唇格外的红，映着眼尾轻薄的绯色，稠艳到了极点，几乎显出了几分诡丽的颓靡。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自润玉身下浮现出来蜿蜒浮在水中，围着水潭绕了一圈又一圈，末梢绕在润玉身侧的银白影子，那是一条密密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长尾巴，每一片都像是一颗星辰。薄薄的尾鳍顺着水张开，像是江南上百个绣娘要用数年才能绣织出的轻薄精细，覆盖尾巴上侧的苍白鬃毛沾水不湿，会朝着风吹的方向拂动，无端让人想起灵动的鱼儿。
天边明月拂过水中清影，宛如盛放的莲花，流云倒映在水里，折射开辉光，像是将明月也裹挟带到了水底。
非人，非仙，似妖。
却总会让人觉得……美丽至极。
萧炎抚了抚衣摆，象征意味更强的拍去其上尘土。没什么意外，他注视着这一幕，心绪平静到让他自己都感觉到惊讶。
他过往经常讲这样的故事……凡间总有流传，好运的农家子在湖边偶尔瞥得仙踪，处心积虑偷走仙女的羽衣，让仙女再也无法回到仙界，只能留在凡间嫁人生子，纺花织布。
但故事只是故事，其实就算露出了属于妖的身份，也不会真的有什么大事。能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这种故事只能属于凡人，属于幻梦。一如倩女摄魂，狐妖添香。别说是仙人，就算是最年轻的修士也不可能被恶意所束缚。
只会被……
被什么束缚？
润玉朝着他的方向微微转了下头，并没有感觉到威胁，所以也没有睁开眼。他只是难耐的翻动了一下，临时挖掘的水潭大概是对他太过于狭小了，以至于长尾巴无处安放，不经意掀起一片水花，打湿了岸边土壤。
“峰……”
那条银白色的尾巴勾起，尾巴尖尖卷成了奇怪的弧形，很明显是卷着什么东西。润玉将头靠在其上，很是难捱的蹙着眉，停顿片刻，脸颊贴上去，闭着眼轻轻蹭了蹭，仿佛是从中汲取到安定感，紧紧阖着的羽睫颤抖几下，他低声呢喃着什么，神态终于略微放松了些。
粗略一眼看不清晰，再细看才能分辨出来，尾巴尖卷着的那物件有点眼熟。
萧炎的脚步一顿，连带声音一起收在了喉咙里，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走过去了。
……曾经他所用的，被润玉以极其强硬的手段当面“化为虚无”的……丹鼎？
*第四章其实全程没有提过丹鼎是被摧毁了，只是“化为虚无”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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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潮汐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