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吧。
如果萧炎听到了洛璃这句话，他一定会这么回答。
炽烈的青光照耀石崖，雷霆坠落，击碎烟雾，在地面蜿蜒出无数焦黑的裂痕。青莲地心火很快的逃回到了身体，与其他异火相融，自然的就像是从未分开过。而他仰头，看见妖皇被雷霆劈碎的“尸体”化为粉末。
十五代妖皇继承自父系，玄龟一族的血脉深处，有一丝浅薄到几乎已经消失的上古神兽血脉，被成功的刺激出来了。
原先的山崖不知何时崩溃为万千碎片，妖皇赤足踩在尖锐的碎石上，面上有难掩的愕然，她慢慢的走了几步，身后蛇尾轻轻扫动，剐出数道深痕。
是的，蛇尾与她的双腿同时存在，意味着她的妖身出现了变化。
——神兽四类，龟身蛇尾者，玄武。
当然也算不得多么强大高贵的玄武，只能说是原本的隐性玄武血被显现出来，更接近于混血混的十分稀薄的玄武，但有了这一丝神兽血脉，也让妖皇有了不断提纯玄武血，向着玄武的方向不断进化的能力。具有蛇人族的血脉，她天生比一般的玄龟更有晋升的可能性，当她真的能成为玄武的时候，也就是她能够飞升的时候。
萧炎立在那里，却并没有感觉到多么惊喜或者激动，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整个人的灵魂被抽离出去，只留下躯壳冷眼旁观。何等的熟悉，何等的陌生，记忆自梦境中生出既视感，前所有过，不过是一次命运的复刻。
他单手抚过腰间赤霄剑，平静的微微俯身，道：“恭喜妖皇陛下。”
“客气了。”妖皇侧眸，微微握拳，感知着自己体内奔腾的血脉，眸光流动，略有变色。她能感觉到，自己距离合体期不过最后一丝，只需要凝聚灵力突破过最后一层屏障，合体期雷劫就会直接降临下来。润玉从来没有用合体期的气息压制过萧炎，妖皇却没有太多顾忌，那种可怕的威压从她身体中肆无忌惮的泄露出来，带来令人呼吸沉重的压迫感。
不过也还好，萧炎在神识方面的抗性还是很强的，硬是抗住了，外表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异状，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反应或许更引人注目。很难形容妖皇看着萧炎的神态是什么样的感情，近似于审视，几分莫测，几分一闪而逝的杀机，很快被某种其他的深思取代，最后妖皇屈指轻弹，一只缩小无数倍，还不及巴掌大的龟状虚影被她弹出来，浑身布满尖锐细长的火刺，错眼很容易看成刺猬。被突然抓出本源的异火脱离主人控制，一瞬间暴露出狰狞姿态，炽烈凶猛的气势压下来，火焰铺天盖地暴涌而出，滋滋作响，巨龟升腾而起，张开的口中生满如同细针般的獠牙，欲要一口吞下曾经的主人，连带旁边的蝼蚁。
也只是这一瞬间。
萧炎抬手轻轻抱了下拳，以示对妖皇的感谢，他并没有掐诀，但妖皇看见他身上闪过一道凌厉的光，有火焰瞬息亮起又瞬息消失，如利剑猝然穿透巨龟，自穿透处的火焰朝四周浸染，将褐色的异火染没，甚至都没有打个饱嗝，就又自如的迅速收了回去，如旭日升起又立刻坠下。速度太快，她甚至没有看清那道火焰是什么颜色……或者，似乎是混杂的颜色？
虽然妖族管龟灵地火叫做玄龟传承之火，但妖皇也知道，这道火焰在修真界排列的异火榜中排十三名，名为龟灵地火，能在刹那间熄灭龟灵地火的……榜上有这样的火焰吗？
近似于翡翠的颜色，浸染着一点胭脂红意。
身为妖皇，她这点眼界还是有的，如今血脉重铸，不由心思电转，再三考虑起来。
萧炎不动声色的镇压下数道异火重重束缚下仍在挣扎的龟灵地火，他纯粹是仗着陨落心炎与青莲地心火、龙凤炎相互融合后能够压过龟灵地火的实力暂时控制着后者，现在还能感觉到龟灵地火一点都不服气，还在抗争。当着妖皇的面，他无暇进行深一步炼化。毕竟，妖皇的进化已经完成，理智的考虑，已经过了河，下一步就该拆桥了。
从当年的美杜莎女王开始，叫这个名字的就没有易与之辈。萧炎并不天真，也并非不知道暴露自己特殊的危险，但他不能让妖皇死在边境。或者说，妖皇可以死，唯独不能死在人族边境，引发两族矛盾，所以哪怕会遇到农夫与蛇的可能性，他也不得不坚持到底。
他并不愿意违背自己的直觉，需知，修士的直觉都是有意义的，便如踏入埋伏之前，灵觉高的修士甚至可能隐约感知到前方道路的危险。
虽说这种直觉一般与实力相挂钩，而他现在也只是个元婴期，但萧炎做下决定就不会自我怀疑，只掌心扣着润玉所给的信物，随时准备着撕破脸皮，心念一动便能瞬间震碎。
妖皇还没有突破到合体期呢，连修为都没有巩固，不可能跟本就是以攻击性强大闻名的剑修的润玉同日而语。
妖皇拂手，原先的山崖碎石如同水月镜花的泡影，蓦然消失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直被阻隔在外的灰色雾气从上空直直沉下来，湮没了视线，似乎是因为积淀了太久，比一般的灰雾更加浓重，压在肩头耳边，传来低低的风声。
妖皇淡淡道：“你跟吾来。”
“不用了吧，”萧炎客气道，生怕妖皇准备把他拎去不知名地方杀了——虽然说以妖皇的修为，其实不把他拎走也能杀了他，“既然妖皇陛下已经恢复，那我也……”
“你可知晓此地风罡来源？”
萧炎：“？”
妖皇语气平平：“边境荒原，阴风整年不休之处，孕育一火，成形于九幽之上，风罡最为猛烈之处……”
萧炎：“！”
难道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感情上特别想要，很是激动，但理智还在，他没敢立刻跟上妖皇，警惕道：“妖皇陛下，无功不受禄……”吧？
“你助吾觉醒血脉，却不仅仅是恢复伤势了。再者，多几个掌握异火的总不是坏处。”妖皇处变不惊，隐约多了几分急躁，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多好的脾气，哪怕端着个淡漠的表皮，耐心也又快走到尽头了，“能穿行罡风原的修者很多，但能靠近核心的绝不超过五人，两族并分，权限各半。若无吾带路，你不可能靠近……确定不要？”
“要自然是想要，只是觉得无功不受禄。”
“若非你是天玑弟子，这机缘自是轮不到你头上。”妖皇彻底不耐烦了，她也不装了，转身便御空而起，隔着模糊的雾气，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怎么跟人族一样拖泥带水，爱来不来，吾不伺候了。”
萧炎：……然而他就是货真价实的人族啊。
不过他听着，妖皇跟润玉不怎么熟，但她还是将润玉视作“自己人”，似乎是真的很在意润玉如何，以至于都不太把萧炎当人族看待，可润玉都从来没跟他提过十五代美杜莎妖皇，两者没有往来，这份在意又是因何而生？
但先不论其他，这么想，妖皇叫他跟去应该是真心实意发机缘，变脸的概率兴许不太大。秉持着这样的信任，萧炎姑且咬牙跟了，恍惚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根胡萝卜吊在面前就跟着团团转的驴，异火就是他的胡萝卜，只能希望妖皇别太快卸磨把他杀了。
好在妖皇还挺真心实意的，不仅没有杀他的打算，发现萧炎区区一个金丹期（实为元婴初期）实在是速度太慢，索性绕回来拎起萧炎的衣领，直接提溜着他走。在灰雾中兜兜转转绕了许久，走得路线极其玄妙复杂，萧炎都被绕晕了，但不需要他分神御空，却也感知到……周遭的风声越发剧烈了，传入耳中，不由自主的在心底掀起一种异样的烦躁，即便转瞬就被他念诀压制下去，却愈演愈烈，始终不曾停歇过。
特征指向已经很明确了。
……九幽风炎……吗？
都有“九幽”二字，九幽风炎的“九幽”和天璇峰主的“九幽”可不是一回事，前者意指是幽冥的“九幽”。九幽风炎踩在了前十的线上，就像是前三的火焰甚至是世界上间独一无二，天地为之排序的神奇，前十的火焰和后十三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即便是第十名和第十一名都是天壤之别，萧炎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接触到排名第十的火焰，说不激动那是假的。
一激动就容易没话找话：“妖皇陛下，九幽风炎虽然不是主攻人心的异火，对情绪的影响能力却也不小。您说您是被亲卫所偷袭，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九幽风炎会引发情绪异动……”
“吾杀死那亲卫之前已经明了，他便是被人族所挑拨。”妖皇斜睨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你以为吾的亲卫都是废物吗？”
“那您怎么会独自一个坠到这里来呢。”
妖皇“……”之后猛然捏了捏空闲的那只手，骨节噼啪作响，平静且直白道：“你是不是想死？”
萧炎：……您刚刚高冷的姿态呢。
妖皇侧眸，淡淡道：“半妖生存不易，可是能走到化神期的，能力尽皆强大无比。吾亲卫中只有两个半妖，却都背叛了吾，高呼着‘为了人族’而死去……你们人族在挑拨上的确是很有手段的。”
这话萧炎没法接。
但退一万步讲，好歹妖皇陛下还活着，到底被偷袭是什么情况，只能让她回归四方域后去跟道宗掰扯了。
萧炎明智的离开了这个话题，甩手甩的非常熟练，很快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当然，这也是因为耳边的风声越发凌厉，让他也很难克制住情绪，不得不凝神守一，反复念诵清心法诀，无暇他顾的缘故。
但奇怪的是，风的影响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是随着他们的移动逐渐变得强猛一样，它又渐渐的微弱下去了，微弱到了都不需要萧炎再去分神压制的地步，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实际上也的确不是。
妖皇降落下来，掐了一阵看起来就令人眼花缭乱的术法，又滴血之后，带着他进入了一处突然拔地而起的山中。踏进山腹时，腰间被封在鞘内赤霄剑轻轻一震，原本微弱的隔膜感便消失了，并未阻止他进入。
旋即，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将灵魂都要冻结的阴冷。
阵法所封控中，浮着一汪漆黑水池，即便隔着金色的阵法，也能感知到泛着奇异而邪恶的强大气息，稍稍感应，便觉头脑神志混沌，自心底涌出一股狂躁的杀意，心晃神摇。萧炎能看出此地有一个巨大的阵法，但以他的阵法造诣，并不能辨认出阵法的具体构成，只能看见灰色的气雾穿过阵法，从这池子中蔓延升腾出来，运转的相当稳定，但池子中的漆黑丝毫不见减少。而漆黑池子的上空，还有着无数来回滚动的风罡，纵然残留下的时日已久，却依然凌厉，随意的切割开空间，带来阴风阵阵，并不算多么强大，都无法震慑萧炎的心神。
因为这里只有风罡，而能够产生风罡的源头已经被取走了。
妖皇站定在那里，呆住不动了。
“吾上次来时，这里明明是已经孕育出了一道颇为强大的九幽风炎……”她有些迷茫，手攥了又攥，那种坐立不安的尴尬肉眼可见，“奇怪……太奇怪了，除却王庭之皇以血脉为证，道宗宗主怀有誓言，还有何物能够进入此地……？再者，吾也从未听说过有修者收服九幽风炎啊。”
……倒也不是很意外，萧炎平静的想，人生总是充满大起大落，他就知道排名前十的异火不会那么好拿。
没关系，至少还有个安慰奖龟灵地火是实打实的嘛。
萧炎视线扫过那处漆黑水池：“您上次来此是多久之前？”
妖皇尴尬的回忆：“……大约……三四百年前罢，那个时候吾也还是个幼崽。”
萧炎：“……”
这“上次”，是不是上的有点久了？
他定了定神，追问道：“这里是罡风原的源头吗？”
“……是，”妖皇低低道，半是悼念，半是伤怀，“就像是传说中那样。”
她甚至没有多解释一句“传说”是什么，很笃定两族流传着相同的传说。
罡风原曾是亿万万魔族葬身之处。
魔战之后，天地间灵气被损耗的太厉害，时至今日也没有恢复多少的迹象。当年的修士将罡风原上魔族被斩杀后残余的魔气镇压下来，用时间慢慢的消磨着，试图转换回灵气。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也不能说效果多好，天久地长，太过浓郁的阴冷气息在此处孕育出了极阴之地，也成了九幽风炎生长的温床。
耳边依旧有风声，阴风在黑暗的山腹间流动着，终年不休。也许几千年后，这里还会孕育出一道新的九幽风炎，但萧炎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那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九幽风炎的去向吾会再行寻找，若是寻不到，吾自当动用王庭势力，为你补上一道异火。”妖皇轻声道，接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掐指算了算，语气反而柔和了几分，此时反而像是一个真正的长辈了，“潮汐将要升起了，妖月夜圆，吾将回王庭突破，但天玑这几日应当不好过，你先回去陪你师父吧。”
其实润玉从来没让他叫过师父。
念头只是在心底一闪而过，萧炎品味了一下妖皇这句话，眉峰慢慢挑起，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并不十分确定：“妖皇陛下，您这话的意思是……”
妖皇避而不答：“记得劝他一句，如果受不了……他随时可以来四方域，王庭永远欢迎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