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瞳如镜。

只是这个时候，镜子里倒映出的并非真实存在于眼前的东西，而是……而是什么呢？

萧炎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当然察觉不到异样，但不妨碍他采取行动。即便还不会飞行，道具却都是有的。他顶着混乱的灵流，艰难的祭出一只纸鹤，注入灵力，定位方向。激活的纸鹤变成两人大小，舒展翅膀，意图按照主人的指令起飞……没飞起来，被硬生生卷着往后退了三尺。

“啧！”

发觉确实派不上用场，萧炎抬手抓住纸鹤的翅膀，微微一甩，将纸鹤变回巴掌大小收回乾坤袋，自己迅速掐了个隐匿的法诀，闪身顶着黑蛟吐息主动靠前。他没有去喊冥苏和牧尘援助，就像是冥苏主动帮牧尘拖延时间，也不会说让萧炎与她一起。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各自为战。

到底都是性子傲的天才，就算能出同一场历练任务又怎么样呢，不熟。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处于危机之境，第一次面对这样刺激的战斗，心中升起的却不是紧张，不是害怕，而是意外的……熟悉与愉悦，犹如久别重逢。

“一坎二坤，三震四巽！”牧尘扬手洒出数道阵符，灵光朝着四面八方遁去，虚化出扬天咆哮的虎状虚影，自他背后升起的一瞬间，他的脸色就白了数分，强抑着喝道，“上北西南，下东折南——宫起！”

短短一分钟。

黑蛟攻势异常狂暴，一甩尾巴都能抽翻半座山岳，却越发僵化，连稍强点的神通都没有使用过，只机械的以躯体攻击，总会让人怀疑是不是爪下留情。毕竟若非如此，他们几个人都得死了不止一遭，而即便如此，冥苏吸引了黑蛟的主要仇恨，被甩飞数次，也全身上下都是伤口了，皮肉剜出，鲜血染红了蓝色的弟子袍服，连手中的短刃都几乎握不住。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愈战愈勇，便是此时牧尘终于完成了布阵，她抬起头，露出青芒闪烁的右眼，原本呈深紫的另一只眸子里渲染着殷红，像极了流淌的血泊。

与黑蛟殷红的双瞳一般无二，却又与萧炎所见那深红的火截然不同。

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牧尘启阵的声音，再度直接揉身而上！

“苏师姐！你——”

牧尘冷汗都下来了，但现在再叫人已经来不及。九宫阵将冥苏和黑蛟关进一起，他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启动杀阵，屋漏偏逢连夜雨，仿佛察觉到什么，黑蛟骤然一转头，顶着深红色光球的独角狠狠撞在结界上，化为一片炽烈的火焰，附骨之疽般牢牢黏在了阵法上。即便是早有准备，牧尘也是全身一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连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黑蛟仿佛完全遗忘了对冥苏的仇恨——虽然说这个仇恨本来也是不知道从何而来——它发狂般的吼叫起来，朝着某座山丘的方向，径直扑向阵外，一头磕在虎状的结界上，鳞片当即被击碎脱落，灼烧出一大片皮肉，苍白的虎影趁着这个机会，恶狠狠就是一口咬下，撕扯下大片的血肉，但它甚至都不顾伤势，径直又一次撞了上去！

苦不堪言的牧尘此时已经一万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于好奇心来掺和这个任务了。

同宗的伙伴在外面打生打死，萧炎此时当然也没有那么乐观。他孤身在黑黝黝的山洞之中，脸色惨白。赤霄剑紧紧依在他身侧，剑气毫无保留的朝着四周逼散，冰冷的锐意将萧炎周遭的一切都切割开。而他顾不得多看一眼，双手抓着一道深红色火焰，强行控制着它。

火焰在他手中不断变幻着，忽而像是体形细长的龙，忽而像是生有羽翼的凤凰，形态不断转换，奇异而鬼魅。本是无实体的存在，当然也不可能被抓住。他全是依靠着掌心的石中火将其控制，但这控制显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尤其是石中火在其面前甚至会失去火芒，全靠萧炎天赋异禀，死命催动神通才能发挥出三分力量。于是在此时，一滴滴犹如鲜血一般的液体不断的从他的手臂上滴落而下，一脱离手臂，便会飞快的化为一片虚无。

本是极为暴烈之物，有多痛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此地灵气稀薄，为何却能修炼出一条黑蛟？黑蛟身为水属，为何栖息在大地而非水中？作为三昧真火的部分，石中火为何会被莫名压制？无数恩恩怨怨，奇异疑惑，皆是源于这么一朵弱不禁风般……渺小的火焰而已。

可是，纵然他找到了根源，以他的能力却根本无法解决。

有什么办法能够斩断它与黑蛟的联系呢？

外面的喧哗声很大，断断续续的蛟啸越发清晰起来，赤霄剑立在他旁边，静静的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灵魂，成为僵硬的死物。听得出来，牧尘和冥苏的现状不太好，毕竟本来就没有修炼多久，他们还凭空少了一个战力……萧炎咬了咬牙，莫名其妙的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猝然低头，一口将火种吞了下去！

连双手都无法握住的东西，吞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似乎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一个好的猜测。任何修士大概也无法理解他的举动，没有逻辑，太过于疯狂，不可思议。在这一点上，很难说他和明显状态异常的冥苏比谁更疯一点。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若不成，唯死以尔！

牧尘不傻，现场少了一个人他不会看不出来。黑蛟异常的躁动他也不会看不出来，毫无疑问，是失踪的萧炎做了什么。但他没有去查探去询问的力气了，本来就是越阶布阵消耗很大了，现在黑蛟还在拼命反抗，他勉力镇压着，后者每一次冲撞阵法，对他都是极大的透支，只想说我已经一滴都没有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有精力啊？！

“……这是？”少年忽然意识到什么，微微抬眸，“……黑蛟……变弱了？”

原先顶在独角之上，给阵法造成极大压力，让他不得不一直轮转阵盘给九宫阵争取恢复的深红色光球消失了。而阵法之内，手臂几乎折断，拖着皮肉的冥苏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提气掠身，往黑蛟的鳞甲来了一刀。

黑蛟没有什么脑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疼痛感，只是出于反击，一尾巴甩向冥苏，也不是后者能避开的。冥苏倒飞出去一截，后背重重撞在阵法上。纵然牧尘及时控制阵法，但效果有限。冥苏跌落在地上，全身上下都是鲜血，却像是没有什么疼痛一样，猝然起身，双眼是与黑蛟一般的殷红，原先的异色早已看不清晰。

不同于黑蛟，她的气势一直在节节拔高，也在节节变得混沌，狂暴。

不远处的山丘忽然轰隆一声巨响，黑蛟周身一颤，原先坚硬的黑色鳞甲突然蔓延出一层灰色，它向下坠落，重重砸落在地。

“呜——呜！”

摔得比之前的冥苏都惨。

仿佛是受到无形的力量所击，狠狠的抓握住碾压，庞大的身形不断缩小，鳞甲沙化，脱落一地。它躺在地上愣神一刻，对着身旁庙宇废墟和翻出废墟下邪修祭祀的森森白骨，眼瞳中殷红之色渐渐褪去，变成如墨星般的眼瞳，下一刻，便见猛然扭转头颅，发出战斗至今第一声凄厉的哀鸣。

下一刻，它突然一口咬在自己的身体上，狠狠一扯，血肉淋漓甩落在地。若是用这口利齿来啃咬灵阵，牧尘未必阻挡的住，但它没有，反而是发狂般的撕咬着自己的躯体，将尖牙死死的刻入自己的骨骼，仿佛将自己困成一个圈，用自己钳制自己。

堪称诡异的一幕。

但黑蛟都自己暴露出没有防御的躯壳，冥苏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脚尖一点，急速冲上前方，手握短刃，复刻了此前的攻击，快而准的一刀直直插入黑蛟逆鳞！

地动山摇。

九宫阵法逆转，因为承受了过大的伤害，自主解体，尽可能降低对布阵人的反噬。牧尘强忍着胸腔强烈的震荡，靠着莫大毅力把血咽下去。作为布阵人，他能够感知到，阵法里只剩下一股生命气息了。

放眼阵法内，原先体型庞大，实力慑人的黑蛟早已不复存在，冥苏面前的地上只余一具手臂粗细的黑蛇，蛇牙紧紧咬着自己的七寸位置，腹甲插着一把黑色短刃，连蛇鳞都是枯黄腐朽的，像是被提前耗尽了生命力。

牧尘吐气调息，缓了半天，才终于能够慢慢的往前走几步。虽然伤得很重，但的确有好处，被逼到极限状态下的御使灵阵，未免有些临阵突破的感觉，让他生出了很多新的想法，原先阻拦着他无法突破的壁垒早就破碎殆尽了。

他摸了摸胸口，半是疑惑半是探究，费了很大力气，才搞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法突破。

——此处天地灵气还是太弱，并不足以供修士结丹。

……倒也没关系，只要去到灵气浓厚的地方，他估计就能直接突破了。

这么说来，机缘……契机，也许不独是冥苏的。至少这次历练，牧尘自忖他也是受益匪浅。若无这次经历，他再是自认天才，一两年之内也未必能够突破。所以说，之前会心念一动过来凑热闹，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修士的灵感是有意义的。

这个时候他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怎么觉得不该来掺和这个任务的了。

“苏师姐？你还好吗？”

关心的唤了声明显受伤不轻的同宗，没有得到回答，牧尘不得不又强提灵力，走过去几步，靠近了三尺之内，才听清冥苏在低低的重复着什么。

“……原来不过如此。”

“原来不过如此。”少女跪在地上，用尚且完好的左手将那把漆黑的短刃拔出来，鲜血顺着她拔出利刃的动作飞溅而出，洒在了她脸上，在白皙的脸颊上划出细碎的伤痕，她抬手舔去腕上沾染的红，品尝着舌尖的铁锈气息，都不顾自己几乎只有一点皮肉相连的右手臂，双眼中的殷红并没有消退，映成流淌的血泊，“我所畏惧的……原来不过如此！”

她甩手将还未炼化的“本命灵器”丢在了地上。

下一秒，便见乌云弥漫凝聚，雷霆从天而降。

轰隆！

牧尘反应极快，抬手抛出阵盘。有灵阵师操纵的灵阵和没有灵阵师操纵的灵阵师是两个概念，何况牧尘的天赋之高本就常人难及。即便他现在还没成丹，但依然却能操纵高阶阵法。灵阵在他的意念引导下瞬息成形，灵光流转，化成色泽浅淡的护盾，仿佛蛋壳将冥苏护持在中间，挡住了上方裹挟着闪电劈落的天雷。

冥苏……在这里结丹了？

按道理说，修士成就金丹只是修行之路上的第一道里程碑，还太微小，太不值一提，根本不需要天道多加注意，虽然一定会有雷劈，但也一定只会有一点，并不会多。例如少沾杀孽因果，一心清修功德的佛门修士，往往突破时可能也就挨两下礼节性的雷电，可能烧毁外披的衣服就罢了，然而此时，落在冥苏身上的雷霆却又分明不止于寻常……不如说，这根本就不像是筑基晋金丹的雷劫！

闪电乱舞，犹如密密麻麻的蛇，其形凌厉，其意森然，瞬息而落，宛如劈开了空间。感知着灵阵状态的牧尘脸色一变，顾不得多想，从怀里再度摸出阵盘抛上去，弥补他感知中即将空缺开的位置。果不其然，立刻，第一个阵盘就被劈碎了一角，天雷轰隆隆的流泻进去。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牧尘眼都不眨的往外丢出去了几十个阵盘，看着它们在天雷下碎成粉末，隐约总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为什么掌门会让他一同前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而且，萧炎呢？

有的人就是经不起念叨的，说曹操曹操就到。

伴随着长剑掠起的清鸣声，流光溢彩的赤霄剑停在他身侧，因为急停太快，在空气中震出一圈涟漪。萧炎紧随其后，从纸鹤上跃下——显然是还不会御剑——脸色有些苍白，没什么血色，但气息却是强盛的，穿得也并非之前那身衣服，明显已经自己更换过一次衣物，至少从外表来说，看不出什么异状，和打得都快没命了的牧尘冥苏好像活在两个世界。他抬手握住赤霄剑，神剑在他手中敛去光芒，不再像是之前那般锋芒毕露，犹如温润内敛的玉质，圆润如意。一人一剑立在牧尘面前，牧尘已经不会再第一眼就被赤霄剑吸引去注意力了。

这意味着……

萧炎诧异的看向还在被雷劈的冥苏：“什么情况？”

牧尘震怒：“我还想问你什么情况呢！”

为什么只有他突破不了！说好的此地灵气稀薄，没法结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