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奇了。
饵细细碎碎落入水中,鱼却没一只凑来吃的,一群摆尾神龙三过饵料而不咽,宁可去啃湖上融了个七七八八的冰,都不肯瞧那碎屑哪怕一眼。
谢云流撑着颊,疑惑地捞起一把鱼饵捻着定睛瞧——色泽太奇特,亮得好似玉磨成的粉,完全不像是寻常人会拿来喂鱼的玩意儿。
那师父让他用这个喂鱼是干什么?总不能是在让他效法姜公,要钓个武王上来吧?
——岂不是浪费时间!他又不是真来钓鱼的!
谢云流烦闷啧一声,心里恼得厉害,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手一抛一洒,干脆把锦囊里头的鱼饵悉数洒净。可怜湖上浩浩汤汤一片亮晶粉,鸟都引来了几只,还是瞧不见有鱼来凑个热闹。
他彻底失望,起身正想与吕洞宾告辞下山,身后却蓦然一阵动静,是水波荡漾声翻着涌着,他从未觉得鱼摆尾的声响能如此清晰。
原以为来的是什么天外巨物,可回头一看,游来啃鱼饵的也不过是一只个头小小的白鳞鱼,一只手便能握在掌心。
谢云流眯眯眼,看清它的身形,顿觉熟稔:“……怎么是你?”
早年害他跌湖的罪魁祸首也不过荡一荡尾巴,无辜又茫然地游近。岸上的人却不敢再离它太近,可低头打量的那一瞬,才注意到这条鱼和记忆里的模样,又有了几分出入。
比如头顶那朵瘤样的红花褪小了,如今只剩一颗小胭脂,正巧点在头顶。
恰如眉心一点痣。
谢云流难以置信于脑海出现的脸,愤愤把锦囊往湖里头一扔,鱼迅捷躲开,却未被如此粗暴行径吓远,反倒往岸边残雪靠得更近,红痣轻轻浮出水面,像是邀他伸出手来,也如它一般靠得再近些。
傻子才跟一条长得像李忘生的鱼握手。谢云流嫌恶嗤一声,迅速回身想走,耳却像是着了魇,传来阵阵微弱呼唤,听着竟是李忘生的声音。
唤的什么玩意儿,是把梦里那师兄当成他了,还是擅自学着博玉一道,开口闭口就是师兄二字来套他近乎。
套哪门子近乎!真喊他师兄了他也不想原谅。
谢云流愤愤回头,可定睛一瞧,哪来的李忘生?偌大的湖与一片松,连个人影都难寻。
这湖有毒。谢云流咬牙,上回害他栽水不说,这下连癔症都让他犯起来了!
可那呼唤声越来越响,响得他不住动摇,脚步也忍不住越迈越近,终于寻见那声源——怎么还是那条鱼。
谢云流朝它抬抬下巴,对这条坏鱼毫不客气:“装神弄鬼的功夫使完了没?”
鱼不答,还是在原地荡着尾巴。
谢云流一想,总觉得自己跟鱼聊天一事才算得上装神弄鬼,于是也不愿在意那声唤究竟是不是臆想,只是将掌心探入水中,拨来那一片晶亮亮的饵。
“你吃了吧。”他道,“师父让我来喂鱼,对这饵料感兴趣的只有你。你快些吃完,我也能回去交差。”
鱼却不啃那饵料,鳍动一瞬,而后朝着他掌心游来。
冰凉一阵触感,谢云流颤着手指,不解对方此举是何意,直到虎口触碰到那枚小痣,才注意到那片红在水下泛着光亮,随着鱼越游越深,光也要被水波荡尽。
袖中玉佩随之一动,谢云流一愣,回想起病中光景,李忘生握着玉的手温热搭在自己掌心,又是一阵止不住的恶寒。
恶寒过后是纳闷,纳闷这玉佩不合时宜地发作,总不能是这儿也有李忘生的魂魄。
谢云流一愣,再看向那条鱼,眼底已是震惊:“你——”
鱼闻言要逃远,谢云流忙伸手一捞,可就在触碰到它的刹那,脑内瞬时电光火石般飞过幕幕光景,风与夜或是山中雪,花与墙或是水中月,只是场景再如何变,眼前人都是熟络一点朱砂血,像玉上瑕,让他在意地伸手去拂去拭。
只一晌愣神,鱼便在他指尖溜走,眼前景也脩然消散,连带着李忘生也找寻不见。他忙抬眼欲寻,可满池满林届是一场空,天地万籁也独留呼吸隆重,让他的脑袋越来越热,好似坠了寒冰窟又落烈火山。
眼前发黑阵阵,五脏六腑都似被人捏紧,脑内警铃大作,谢云流甩甩脑袋,畏惧着这反应竟和头遭坠水时如此一致,忙迈腿想离这池子远一些。
可不知为何迈错了方向,于是脚下一空,哪儿还有什么踏足的地,又如五年前一般直愣愣地跌进湖中,跌得悄无声息。
——
冰凉的水扑面来,很快将口鼻淹没。谢云流睁不开眼,只能任由氧气与光亮一道跑走,视线登时陷入一片黑,将他本就不甚清明的脑袋裹得更昏沉,四肢也像被人抽了筋,一点力气也使不得,连挣扎都奢望。
外界本就无甚声响,落水后除却嗡鸣阵阵也再无旁音,只是莫名地,他听到博玉那恼人的尖叫声又响起来,似面前水一般,抖动着颤了一瞬,又很快没了下文。
他晓得这梦的结尾,每每都是师父下水营救,救完再给他脑门来俩暴栗。然而这次不一样,或许是真落了水,或许是真到了命数尽头,过往的记忆不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都一股脑像走马灯似的朝他奔涌而来。
掌心一片温热,他茫然地攥紧热源,在一片昏黑中察觉到那块玉越来越烫,而手背掠过一阵滑腻凉,是那条鱼游进他的怀。
他无暇再顾及这条人魂为何会寄身鱼中,只因走马灯里头那记忆太新鲜,竟是被他刻意遗忘的那一段落水后谈。
他听到博玉在责怪自己落水只为去救鱼,小孩不会说话,遇到不理解的事儿也只会说旁人好傻好笨,对自己亲师兄也不例外,叹一句为什么要蠢到去水里救鱼,语气肖似说教,简直是不敬师长。
谢云流觉得自己该揍他一顿,可当时床上的自己似是落水痴呆了,颤着唇,声音几不可闻:“……我怕他掉水里。”
“谁掉水里啊?”博玉不解,“我看您一声不吭往水里蹦的时候,那么大一片池子里头只有您一个人。”
他还想出声,洛风却端着药进了房,苦味登时溢了满喉满鼻,苦得他龇牙咧嘴,再也说不出旁的狡辩来。
如此情境落在看客眼中,也不免让谢云流嗤一声,嗤自己喝了那么苦的药,到头来竟是为了救条鱼,博玉难得说对一回,简直蠢得可以。
他闭紧眼不愿再看,可那鱼的模样反而在黑暗中更明晰,白色的如瓷般,带着头顶还未褪成小痣的大片红,像落花似的。
心里的嘀咕和梦中的自己一道开口,都是在嘲这鱼好丑。
洛风语重心长:“师父,您别迁怒它,快点把药喝了才是正道。”
“我不喝。”他嫌恶推开,心底的烦闷在洛风的唠叨里头愈演愈烈,到头来手一伸抬起那鱼缸,竟是要动手杀生。
千钧一发之际是吕洞宾杀进了屋,再次给他脑门来了一记:“祖宗!这是镇你命格用的!”
洛风手里的药被老人家夺过,前者见两人又是要吵架的态势,忙弱弱退场。
“你说你,去宫里凑什么热闹?凑得丢了条魄回来,先前给你改的命数调的命格全乱了!”吕洞宾喋喋不休,“还好他给这鱼留了条魂,陪着你也算是能调和一番,不然真不晓得该拿你怎么办——”
他骂完一通,掀了被子一看,自家大弟子喝了半碗药,早往梦里会了周公。
吕洞宾对着床上的谢云流叹气连连,身后的谢云流却将此言尽收耳底。
谁把魂留在鱼里?他茫然眨眨眼,只觉脑袋越来越疼,梦境也随着自己的入睡悉数崩塌。湖水裹得深,谢云流一时不察,猛然呛进一口水,冷与黑渗到骨髓中,叫他再也没有余力去回忆过往片羽。
死在这儿未免太离谱。他忍不住在愈来愈黑的湖水里琢磨,要是师父发现他一直没回来,到湖里一找才发现他,那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算了,丢人就丢人吧。他彻底缴械,心想死了便死了,能叫李忘生悔恨一下也是好事,要不是这人露了马脚,现下他好歹还能在对方跟前天真地再多活几刻。
可他又不免纳罕,纳罕李忘生究竟会不会悔,会不会如他一般悔。他不奢求对方的爱和恨,可若是死讯传达,能不能叫他也愣神一瞬,最好落点雨在他眼尾,叫他能流几滴像模像样的眼泪下来。
可那又如何呢,他再如何哭,也不是死人能瞧见的事。谢云流闭上眼,决心不再去想这人的事,给自己死前想些好的回忆。
无言的喜轿路和给他折的那枝桐花又浮现,连带着对方在花灯一片暖光里的笑,晃着晃着,像刺眼的光。
他很是郁闷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睁开眼瞧瞧那鱼在自己怀里如何,可这湖怕是真有什么毛病,他竟在水波中瞧见了李忘生的脸,凑得那般近,连眯起眼时的细密睫都能一根根地瞧清。
对方见他蓦然睁眼也愣神一瞬,只是箭在弦上断无再收回的理,两瓣唇凑得那么近,贴紧时让泛白的那片不再冰凉,温热的气渡入,叫他短暂清明一瞬。
但还是不明白,不明白那片好心的魂为何相救,不明白李忘生本人为何就不比这几片魂真心热肠,为何不能也对他用心至此,叫那些狡辩的话变为肺腑之言,而非为了哄骗他所做的把戏。
他瞧着眼前那双眸,努力想从其中窥见些和本人不同的地儿,可周遭那么深那么暗,他只能瞧清它在视野里随着水波越来越荡,看着那双眼也随之越来越模糊,漆黑的瞳反而愈发亮。
到最后化成两颗亮晶晶的眸,他定睛一看,哪来的小孩,水灵灵一双眼,眉心还是那枚红,总不该是小时候的李忘生。
相比他当时病中的梦,眼前人甚至未褪颊边肉,整张脸圆润似桃,粉扑扑的,眸中却未有笑意,定定又静静地瞧着他,像一块未开光的玉。
谢云流皱起眉,茫茫中又听到吕洞宾的声音:“此后,他便是你师弟。”
谁?他想,博玉吗?可博玉小时候不长这样啊。
“忘生。”他听到吕洞宾道,“这位便是你师兄。”
谢云流愣在原地,见得面前人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吟吟弯着唇角,脆生唤了句师兄。
心底的欢喜不可控地泛滥,而他瞧见自己伸出了手,掌心里是一枚玉镯。
“这玩意儿送你。”大师兄语气臭屁,“我自个儿做的,就当师兄给你的见面礼。”
回忆里的水波也不停,微微漾着,把那玉镯荡得像一池春水,连带着镯上的两条鱼衔着尾,竟是真游了起来。
一黑一白,白的自然是那条额心带红斑的,可那条黑的,他定睛一看,怎么是皇宫里那条惹了眼的旧宠,叫他给带回了家中。
他止不住发懵,看着那条黑鱼游着游着便游远,而白鱼仍在原地打转,一双手自暗中浮现。他抬眼望向来者,李忘生捧着那尾鱼,脸长开了些,踏进了少年的列。
“师兄。”他听他道,“我走前,把这鱼留给你做纪念,好不好?”
年幼送的那枚镯不知为何被归还到了自己掌心,他攥着它,攥得太紧,险些把它捏碎。
“就不能你亲自留下陪我吗?”他问。
“师兄看着这条鱼,也能当瞧见我。”李忘生道,“这条镯子也还给你,此后路远,来日方长,若是有缘再会,你拿着这枚镯子来,我决计能认得你。”
他嗤道:“净说瞎话,搞得你会把我忘了似的。”
“师兄别把我忘了就好。”李忘生笑着,“我走了,三哥不让你送,我自己跟着他们下山去,不必担心。”
他自然不肯。
夜里风雪那般大,他拽了吕洞宾的玉便去宫城找人。
记忆突如闸洪泄,千军万马态势涌入脑海,让谢云流惊愕地睁大眼。直到李忘生送他上了岸,冷冽的风登时灌入他口鼻,呛出一口水后才得以彻底清明。
他艰难起身,这才看清那位李忘生颊边遍布鱼鳞,眼中也是竖瞳浅眸,完全不似人模样。
这魂是李忘生自己留在鱼里头的。他想到这儿还是不住发抖,过往的记忆在脑中像鹤羽纷飞,纷白一片全然不似现下腌臜。
他难免想到李重茂大变的性情,望着面前人的脸,望着望着,心里竟浮起一丝陌生。
偏偏那鱼也不比正主聪明,丝毫没注意到他在纠结什么玩意儿,顶着李忘生的脸便自池雾里淌来,发湿垂在耳与肩,通身不着一物,瞧着比岸边雪都白。
他缓缓游至岸边,自水里探出了身,伸手牵住他的袖子。
这因缘际会,怎就偏偏巧合至此。
谢云流颤着手把他颊边的发拂去,果然上头凹凸不平的,尽是鱼鳞。
他和李忘生缘起又缘灭,到头来见到的,怎么都是这条鱼。
浮沉不定的心仍在怒斥孽缘至此,手却又下意识攥紧了对方冰凉的掌心,只是指尖甫一握紧,那缕人魂便顺势离了体。白鱼化回原形,尾巴一摆便滑出他掌心,水花扑腾起,溅了他一脸水。
人魂笑一声,把他的思绪笑回些许。谢云流抬眸,问他:“你……”
李忘生的眸子凝着,笑也清清浅浅。
“你说句话吧。”谢云流叹口气,“……讲讲以前的事,或是给那个你解释一番求个情,别一直这样看我。”
李忘生默半晌,而后摇了摇头。
谢云流更不懂:“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不必给他求情?”
他皱起眉:“……所以人真的是会变的?”
李忘生也学他叹了口气,叹得谢云流更莫名其妙,想再开口,对方钻进玉佩的动作却迅速,没给他任何追问的时机。
玉佩又亮一瞬,不如先前那般烫掌心。
“……”谢云流察觉到不对,凝神探入其中,震惊不已,“难怪不会说话,这人魂怎么只有半条?”
“你出来,我要问你话。”谢云流努力唤他,可玉佩毫无动静,独留他一个人着急,“你不会说话也可以回答问题吧?摇摇头或者点点头啊!李公子?师弟?忘生!”
熟稔的称谓像滚烫的水,一下子将他烫没了声,四周又沉回寂静,独留他捧起那枚玉佩久久失神。
不知是不是谢云流的错觉,他总觉得自这湖里出来后,人前所未有地清明,反倒是这玉佩一片浊感,竟是不再如往常那般清润。
——
吕洞宾对他湿着身子来殿的架势早有预料:“来了?”
谢云流仍觉头疼,艰难开口:“……师父。”
吕洞宾见那玉佩早失了灵光,瞬间明了:“你总算记起来了?”
“……”谢云流抿着唇,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可现在……”
吕洞宾静等着他吭声,吭些亡羊补牢尚未晚,道些浪子回头金不换,怎料他大徒弟伸出手,掌心正是那枚玉佩:“师父,这枚玉佩可否交由您保管?”
吕洞宾的笑再一次僵在脸上:“又干什么?”
“我与师弟做了约,要将他丢的魂悉数找回。现下玉佩里头是半片人魂,还剩了半片我没甚思绪,只得先交给您。”谢云流道。
吕洞宾无奈地看他,眼底意味明显:你没思绪就不能问问我?
可惜谢云流低着头,一个眼神都没和他汇上。
“……”吕洞宾只得问,“那你要干什么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见他。”谢云流轻声道,“脑内乱得很,不如还是先下山躲一阵子,等此事风声暂歇,我便帮他把另半条魂找了,此后……”
吕洞宾瞪他一眼。
“师父。”谢云流这会儿倒是和他汇上视线,忙轻车熟路跪下,“弟子不忠不义不孝,可当时只想着友人何辜,自高自大……确实未曾想过后路至此。”
“现下您让我知道了这段往事,我也不知该作何反馈。”他道,“覆水难收,我与他嫌隙已生,现下——”
脑袋又被打了一记,这回是真疼,疼得谢云流没忍住嘶出声,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胡言乱语!他怎么会害你?”吕洞宾骂道。
“……他又不知我俩关系,何况我亲耳所闻,自然是板上钉钉。”谢云流道,“起初我也和您一般想他,觉得他总会在意些,总会澄澈些,可没成想,他早和那些虚伪之辈一丘之貉,也是在我身上有利所图。”
吕洞宾皱起眉:“……你亲耳所闻?”
“师父。”他抬起头,语气平静,“您也许久没与他见过了吧?”
吕洞宾沉默,一时找不到说服他的缘由。一瞬的不敌落了下风,再开口已是谢云流信誓旦旦下了通牒。
“留在这儿总会拖累师父。”他道,“既然是我做了这事,那总得我一人承担,不可叫您也卷入其中。”
吕洞宾盯着他,而后深深叹了口气。
“那忘生那儿呢?”他还是问道,“你真打算就这样搁置不管?万一是误会一场,是你错料了他——若真是如此,你又该如何?”
谢云流未答话,吕洞宾翻了个白眼,深知眼前人脾性实乃犟驴一匹,认定一块磨便要死拉到底。
“那你下山去吧。”他拂拂袖子,“寻你的死去,我是拦不住你。”
身后没了动静,他回头一瞧,谢云流还真没了踪迹。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连骂混球榆木脑袋,竟是如此不知变通。
——
下山已是入夜。
谢云流抬头,一轮月清清浅浅挂在夜中央,他望着它,不知为何又想到那场水中梦,前尘往事很远,但此刻望着那轮月,往事片羽又那么近。
于是初遇那一眼为何熟稔,花灯那日又为何心有所感,原来冥冥之中早有预兆,只是他未参透,也未曾参破。
他想,与师父说的话固然无理,可李忘生未曾记得他们的关系本就是事实,若是他空囿于过往那些真心,那与刻舟之举又有何异。他本就没做错,错的是李忘生,他不该骗他,不该把他的命看得那般无谓,不该把他俩的情谊看得这般轻贱。
过错归咎着,似月升落一轮,回到了原先的中心,怜悯一般地洒下些光亮,将他狼狈的模样照得如此淋漓尽致。
今夜无云,于是月亮便这么明晃晃悬在他头顶,像怎么也拂不去的水滴。他抬起眼想瞪,却见面前有人策马而来,忙把掩面的斗笠压低。
夜市正兴,这条街道人却寥寥,只有家破败的酒肆,零星落着两桌四座。朝他踏来的人下了马,坐到唯一的客人对面,嚷着打了个大声的招呼,丝毫不顾及还有第三人正在路过。
谢云流迈个步的工夫,他俩倒是开门见山,用同样的大嗓门开始谈天论地。
谈的内容也吓人一跳:“李家那位似是进皇城了。”
谢云流步子一顿,佯装驻足等人,倚在酒肆杆后开始光明正大偷听。
两位客人并未注意他,或许是胖的那位抛的话题太引人,瘦子哎一声,忙不迭问他:“进皇城干什么去?”
胖些的煞有介事:“说是在外头跪到现在,要给那掳走皇帝的逆贼求个情。”
谢云流愣住了。
瘦子笑道:“要是他求情说不定还真能有点用处,那小姐跟宫里头不是沾亲带故来着?”
“可不,他当时来城西那会儿,架势多大。”胖子搭完腔,又嘶一声,“可这跪了那么多时辰,真没事吗?听说他先前身子不太好,李府大张旗鼓,还求过医来的。”
瘦子沉思一会儿,一拍桌子把谢云流吓了一跳:“这不已经在传了吗?”
他使使眼色,胖子于是提高音量:“传什么?”
“夜里发高热。”瘦子大声道,“人去了!”
人去了?
谢云流难以置信回过头,胖子瘦子毫无留意,一个眼神都没给予,遑论告诉他此言是真是假。
他颤着手,又把斗笠压低了些,脑内轰鸣一片,慌忙之下步子快速,转眼便走远。
胖子见人走了,哎一声:“跟上呀!”
“跟上做什么?我们不是把消息传到了吗?”瘦子疑惑,只对里头喊道,“老板!来碗酒——”
“喝你个头啊!”胖子锤他,“万一他没去宫里找人呢?那不是白忽悠了?走了,盯紧他,绑也得给人绑去。”
瘦子忙道在理,飞身上檐,迅速跟紧那道黑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