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绵绵雨似针,落至石板也有铿声。殿檐四角的泻水止了一瞬,后又因着席卷重来的暴雨如坝倾堤毁,转瞬便奔腾浪涌。

李隆基从武德殿中迈步而出,仍未从满腔澎湃中回过神来。父亲的允诺在如此局势之下更像忍让,他与他分立殿中两侧,恍若昔年高祖太宗之势,实在叫人难捺得意。

他心情极佳,前来撑伞的宫人也不比往日战兢,凑近说话时声量也大不少,语气匆匆,比泼天的雨都急:“殿下……”

李隆基最烦他支支吾吾的作风,眼一抬,果然瞧见门外人:“还跪着?”

宫人点点头。

“死外头未免太不吉祥。”李隆基叹出口气,“掌好伞,别叫我淋到雨。”

身旁人应喏,李隆基踱步前往,殿门渐近,显出掩映之下的人影。来者白衫早被打湿,连带着发一道重压在薄得吓人的脊背之上,后者已然强弩之末,弯塌着不比他入殿前瞧见的那般笔直。

李隆基见他垂头不语,唇都被咬得苍白,似是下一秒便要倒地,而暴雨不知可怜可叹,落在眼睫流下时也不晓得当一当求人求佛的泪,就跟本人似的,天塌下都不肯泄漏三分情。

李隆基缓步走至他面前,雨幕被伞阻断,李忘生的肩动了动,眼睁开瞧见那双靴,缓缓抬起头来:“三哥。”

李隆基嗤他:“我叫你以个中利弊来说服,谁让你擅自跪在外头的?”

“……若是保下谢道长的利胜过弊,我也不至如此。”李忘生叹气,“只是三哥既然认定此理,我再巧舌如簧,也难叫你改观。”

“所以就在这儿求我?”李隆基道,“你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如此苦肉伎俩都使得出。”

“无法。”李忘生轻声道,“我这命算是他给的,若是他活不得,那我也可早日下黄泉去。”

李隆基默了,抬头望向黑云一片天,雨丝细密,难瞧清城外光景。

“母后去请安先皇那天,雨也这般大。”李隆基道,“四弟,若要说起来,你这命还是她给的,现下为了旁人,又怎能轻易交付?”

李忘生咬着唇,与雨一道静默不吭。

“是,你又要说他不是旁人。”李隆基看透他心中所想,冷哼出声,“只是贵为皇子,何至于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我从未以此自居。”李忘生敛着眸子,“因而三哥有的抱负,忘生不曾有。”

“我就恨你这副性子。”李隆基叹气,“在潞州时,百姓夸你赞你,我也赏你赐你,你不因如此待遇心向往之便罢了,又何曾为着如此恩惠,就要为我为他们尽瘁至此?”

李忘生闭上眼,脑内嗡鸣一片,思绪渐渐奔至身外魂游天地,连带着李隆基的话也愈发模糊,像符像咒像祝词,跃在他耳边不住打圈。

“怎么,这般没脾性的,捂不热的,为了他你就能改性?”李隆基顿了一瞬,轻声喃道,“我的话不起效,母后的面子也做不了数,后头认的关系怎的对你而言比亲缘还重要,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你——”

李忘生一个激灵,头重重一顿似小鸡啄米,把李隆基吓了一跳:“……”

而后皱起眉:“你何时知道的?”

李忘生茫然抬起头,却见面前人移开视线,面色沉如锈铁:“我当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你师父和师兄,没成想孽缘难消至此,还是叫你遇见了他。”

李忘生艰难地转着脑内的思绪,半晌心有所感,轻声道:“……谢道长?”

李隆基移着瞳,在黑夜之中已然无光:“你很希望他是你师兄?”

李忘生愣神眨眨眼,手攥着衣角,难自控地发起抖来。

若真如此,自是好事一桩。他忍不住想。

他本以为如此波折都是一朝变心后遭的天谴,可若谢云流与梦中的师兄是同一人,那便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不知对方何时才能忆起往事,要是忆起了,那现下这般多误会这般多矛戈,也能随之而解。

不……他摇摇头,意识到李隆基还未给个答案,只得把心中希冀暂且压下,可手却止不住地如筛糠,失温之下同唇一道被冻得发起颤。

李隆基的手扶住他肩膀,他还来不及琢磨对方目光里头的隐语深意,只觉眼皮愈发沉脑门愈发烫。

眼前随之天旋地转,神魂自骨出,留身子重重倒在石板之上。

——

“给你。”

李忘生低头一看,又是那株红雪梅。

可这会儿面前人的脸却清晰了,眼被雪映得亮,遭眉压了也不凶巴,笑起来时柔着像一湾池与月。李忘生愣着不做声,于是他笑意更深,把梅上雪掸去了再送至他怀,这会儿不冷了,不似雪落在他掌心里那般,叫他倒吸一口凉气。

而谢云流握起他的手,温热的很快将颤抖的指尖捂热。

“在这儿住着,有什么不习惯都来和我讲。”他道,“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不必客气。”

李忘生无奈轻笑一声,笑得面前人顿时卸了架子,无措地眨起眼来。

“我当真是你。”他看着谢云流,不免扬着唇叹气,“怕是执念太深,才叫梦中人套上了你的脸。”

谢云流皱起眉,疑惑模样不似作假,倚在桃树上抱着胳膊,凝着他像是打量一尊佛。

而后他走近他,咫尺间的距离,连对方眼睫如何密都瞧得清晰。李忘生呼吸一窒,看着对方抬起手,额心随之一疼,竟是被他落了个叩。

痛感传来那一瞬,周遭风雪也起。李忘生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人又被风雪吹散,紫藤花廊清香郁浓,盛阳当头,乍然天光惹得他止不住眯起眼,正欲动动指尖遮阳,掌心却被身旁人攥得更紧。

李隆基少时也是那副过近的眉与眼,瞧着很是迫人。他低下头,看着对方把自己的手几乎要攥得发白,而面前的父亲回过身,对着二人轻轻摇了摇头。

可惜长子这年纪还是太巧,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嚷着喊着便开始发难,丝毫没给李旦留面:“父亲把四弟送来这儿治病,哪有治好了再送给旁人的理?!”

他气道:“母后若是还在,也断不会允许家里人就这么被个道士接去!”

“哪有你说话的份!”李旦将他拽至身后,瞪眼警告一番,待人噤声才回身与面前人行赔礼,“吕道长见笑……”

李忘生诧异抬头,正好撞进老者含笑的眼,眼前人鬓已染霜,发间年岁攀,面上也是日月沟。

“无事,三殿下也是挂念胞弟,其心可叹。”吕洞宾移开视线,笑着捋番胡,“只是相王殿下也知晓现下局势紧张,窦妃触怒皇上,若是再送回只遗腹子,难保他能在宫中平安度日。”

李隆基嘀咕一声,李忘生听清了,无非是孩子的赌气话,盲信自己有门道能藏好自家这胞弟。

可世事又岂能件件遂人意。他嘟囔的工夫,李忘生已被李旦重新牵至吕洞宾跟前。

相王言辞诚挚恳切:“吕道长也提过,说您与犬子暗藏道缘,不如便收他为徒,日后随您一道出家寻道,也好叫我们放心。”

李忘生没听他俩的应承话,他的视线直直落在吕洞宾身后,聚焦好半晌,那小道童终于从手里的狗尾草中回过神来,抬起眼与他汇上目光。

谢云流当自家师父与皇亲国戚论说已毕,手往他的方向一伸一摊,下巴轻抬着,示意他朝他的方向去。

李忘生没动,回头看了看李隆基,后者满面黑,黑中还透红。

他细细端详了半天,才发现那道红是对方憋眼泪憋出来的气急败坏,和瞧见玩具被别的孩子抢走了也没甚区别。

于是李忘生回身,看着谢云流迈步前来,牵紧自己的手走至吕洞宾身后。

“这……”婉言刚拒的老道长尴尬地扯出个笑,瞧着李旦又露了笑,一时难以下台,“孩子玩闹,相王可别当真……”

“我听闻您收徒,最讲究的便是道缘二字。”李旦道,“现下连您这大弟子都欢喜忘生,吕道长,这道缘总该是到了吧?”

吕洞宾长长叹出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好。”

“……”李隆基上前一步,又被李旦拦回,不可谓不郁闷,“四弟!”

李忘生轻轻点点头,应回他一声:“三哥,忘生走了。”

李隆基面色复杂,叹气叹得响。

“三殿下若是日后挂念,也可来贫道的道观瞧瞧。”吕洞宾笑道。

李隆基却不吃他那套,懊恼啧一声,低声骂道:“做不得天子便罢了,怎么连自家人也难保。”

“混账!”李旦忍无可忍,“你若是不想活了,尽管去陛下那儿说这话去!”

再回过身,还是体面挂着笑:“既然吕道长愿意收徒,那我们也不多叨扰。道长,告辞。”

吕洞宾颔首:“告辞。”

李忘生见二人离开藤廊,抬头盯着老者,轻声唤了一句:“师父。”

“……忘生无茶可敬。”他拢着手,“且以掌为樽,天地为茗,还望师父不介意。”

“无妨,我不讲究这些。”吕洞宾嘿嘿笑一声,把谢云流扯过来,扯得小孩龇牙咧嘴,止不住地对他哈气,“来,跟你师兄打个招呼吧。”

李忘生愣神抬头,心里残存的梦识和记忆一道开口:“……师兄?”

“是。”吕洞宾拍拍谢云流的脑袋,“忘生,这位便是你师兄。”

“你这名字,还是当时我给你起的。”他见李忘生无措神色,只当他是羞赧,便主动抛些往事倾诉,“当时窦妃三魂仍未散尽,我与她聊了番,她说你这孩子生不逢时,担心你日后会不会过得不顺遂。”

“我说无事,看了盘啊,这孩子除了记性差一些,旁的缺点没多少。”吕洞宾道,“反而记性差的才活得顺遂,忘出身,忘诸生,才可忘此生。”

他回忆得慨然,转头一看谢云流不知何时拐了人开始玩狗尾巴草,李忘生摆弄那狗尾巴的工夫,他又支支吾吾着不知从哪儿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手镯,语气别扭得很:“这玩意儿送你。”

吕洞宾嗤之以鼻。

“我自个儿做的。”大弟子丝毫未察,“就当师兄给你的见面礼。”

李忘生笑起来,接下那镯子,也学他那般小心翼翼地戴在腕上:“多谢师兄,这镯子好看,做起来定是花了不少时间。”

“也没花多少时间。”谢云流哼一声,“只是料错了,要早知是个师弟,我就不做镯子了。”

吕洞宾再度嗤之以鼻。

“您别嗤我。”谢云流瞪他,“要不是您说的话,我才不会误会。”

“我只说新徒弟是与你有缘之人,你瞎琢磨什么?”吕洞宾嘁一声,“走了,这留客廊太阳大得很,咱们还是回山上去。”

老者之后再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了,只晓得面前人容貌,和面前人称谓,连面前人的掌心的温热,都与他拜了堂的浮萍缘如出一辙。

紫藤花纷纷扬扬落下,很快把谢云流的背影淹没,也把他的视线悉数遮挡。太阳光暖洋洋落在眼睫,就连闭上了,也痒得他止不住地眨。可睁眼却是满室昏黄,烛火重成三道影,噼里啪啦地燃起微弱的亮。

屏风外,李隆基的声量很低:“能治吗?”

另一道声音更轻,轻得他难以窥语:“这……高烧不退,寻常退热法子不见效……实在棘手。”

“你又要我找道士?”李隆基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笑完又是肃声震怒,和跪地的衣摆窣声一道响起,“在潞州便罢了,在这儿我上哪儿给你变出个道士来?!”

脚步声纷乱,而后是管事朗声一句:“殿下。”

“你上回找的道士。”李隆基道,“除了那个姓谢的还有谁没有?”

“……”管事呃一声,“那还真没有。”

“总不能真去钦天监请人来。”李隆基啧一声,“……你要来和我说什么?”

“殿下不必去钦天监请人了。”他道,“吕道长求见。”

李忘生眨了眨眼,侧着身子想动,可四肢全然没了力气,只能攥着被子呜咽出声。

屏风外的人未闻,管事话音未落,李隆基便速度出了门。经年未见,檐下道士早已落了满头花白,木簪别得随意,瞧见李隆基匆忙前来,倒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呵呵捋胡子:“临淄王,什么事这般急啊?”

“吕道长可别明知故问。”李隆基道,“您不会平白无故来这儿。怎么,也来给你那大徒弟求情的?”

“求情这说辞不对。”吕洞宾道,“贫道是来帮您解决燃眉之急的。”

李隆基果然挪来视线:“什么急?”

“四殿下应当出事了吧。”吕洞宾道,“看方才屋内这阵仗,太医也束手无策?”

“怕又是丢魂那毛病。”李隆基看向他,“怎么,您想试试?”

“自然。”吕洞宾应完,自袖中取出那枚玉佩,只是今夜月隐,没了谢云流那半条魂闹腾,自然也如寻常玉器那般沉寂无光。

可李隆基甫一看清玉佩式样,便已变了脸色:“……亡母的遗物,怎么在您这儿?”

“物归原主。”吕洞宾呈给他瞧,“带着里头的魂一道,交还四殿下。”

“四弟的魂?”李隆基半信半疑,“将这魂安回去,四弟便无事了?”

“差不离。”吕洞宾叹一声,“只是里头的魂仅半条,剩下半条也非贫道藏私,是真无甚思绪。”

“您要与我谈条件?”李隆基皱起眉,“……果然还是来求情的。”

吕洞宾收起玉佩,笑而不语。

“求情便求情吧。”李隆基道,“先前我与您提及过的,若是您愿意帮我窥得天机,我便保下谢道长。”

吕洞宾看看天又看看地:“今夜月亮挺圆。”

李隆基无话可说,见他哈哈大笑更是满腹窝火,老道长油盐不进,还有闲心捻捻怀中拂尘:“没办法啊殿下,若是您真心念四殿下的性命,就别跟贫道讨价还价了。”

“……只是闹了那么大的事,若不去天牢走一遭,难堵悠悠众口。”李隆基道。

“可现下谁敢信誓旦旦,说这救下少帝的人就是贫道的弟子?”吕洞宾笑道,“三殿下今夜应当是不想留韦党活口的,那这跳出来指证的人,也只有少帝了吧?”

“这走不了公面上的事,就只能走私了。”吕洞宾道,“三殿下若真想教训番云流,带他去太白山做回客,贫道还是放心的。”

李隆基知道他是要等着后头开小灶,冷哼完不再吭声。

于是吕洞宾又开口:“只是贫道好奇啊,临淄王派出的军队,现在寻见我大徒弟的消息了没有?”

“……”李隆基啧道,“暂时没有。”

“贫道有个建议,不知临淄王愿不愿听。”吕洞宾道。

“能抓到他?”李隆基诧异挑眉,“您出主意让我抓他,这又是意欲何为?”

“通缉未撤,江湖刀剑无眼,还是回庙堂最安心。”他道。

“……我当您来是为何。”李隆基了然笑起来,“除却救我四弟以外,也是想来寻谢道长的踪迹吧?”

“说吧。”他未多为难,“您有何见解,我也正想见见他。”

“殿下去放个消息。”吕洞宾捋着胡子,语气平静,“就说四殿下高烧烧死了,看看能不能把人骗回宫来。”

“…………”李隆基当他能想出什么妙招,“这事怎么能广传?!”

“是。”吕洞宾道,“所以得找到他单独传啊。”

李隆基面色复杂,总觉得有种又要被坑的预兆:“……怎么单独传?我们现下连他踪迹都寻不到。”

“那是三殿下没派对人啊。”吕洞宾叹道,“凌雪那些小队,不都在皇城待命?”

“那些是为了防——”李隆基惊愕出声,但思索些许,似乎也没旁的法子,“行吧。”

他啧一声,嘀咕道:“简直是大材小用!”

吕洞宾见他不满,笑道:“殿下心胸宽广,热善好施。古来圣贤皆如此,天子亦如是,就当帮贫道一个小忙,贫道也会尽心尽力治好四殿下。”

李隆基瞪他一眼,只得唤来管事开始派令,派完转过身,对吕洞宾道:“我令已下,您去看看您那二徒弟吧。”

吕洞宾这才恭恭敬敬对他行礼:“多谢殿下。”

老者迈步踱至殿中,终于踱步至屏风后,李忘生闻见脚步声,艰难睁眼后瞧清来人,一双泛着红丝的眼瞪得死大。吕洞宾晓得他求知为何,掌心抚上他的额,轻轻挪着,把他眼阖上。

“我都与你讲,莫急,莫急。”吕洞宾轻声道,“忘生,我不知你记起多少,但这玉中魂离你那般近,应是叫你窥见了些过往。”

“你刚出生时,相王不敢保你,怕先皇因着你母后的事迁怒,若因此怪罪到整个李家,那便是得不偿失。”他道,“只是你三哥不肯同意。母后没了,你算是她拼死留下的,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保下你,不能让你和窦妃一道死了,便让你父亲无论如何,总得想想办法。”

李忘生轻轻颤了颤睫。

“办法倒是有,偷偷把你送出宫去,总能寻个人家养活。”吕洞宾揉着他的头,“若是个健康孩童倒还好,你却棘手得很,抱出腹时不哭不喊,整个身子冰凉跟死胎无异,怎么能送到寻常人家里去……我也是恰好路过,感叹机缘如此,便出手救了你一命。”

李忘生动了动指尖,微弱开口:“……路过?”

老者凝神,而后笑一笑:“路不路过,又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父亲瞧见你能有个归宿,高兴得很。”他道,“带你出逃的宫女养了三四个年岁,他便带着你来中条山拜访,要我收你为徒。”

李忘生愣了一瞬,又摇了摇头。

吕洞宾无奈,见他如此,便也不再言说。

“忘生。”他道,“我不多言,诸般世事,你愿意去记哪些,哪些才是于你而言重要的。”

“云流对这段往事无动于衷,现下我也不知你态度如何,只得先叫你记起,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打算。”吕洞宾抚了抚他的额心,“忘生,若只想当年少一场,你也大可忘却,万万不要过分执着于此。”

李忘生缓缓点点头,吕洞宾见状抬起手,指尖触及红痣,灵台瞬时有光涌入。

——

外头雨仍未停,管事叹了口气,抱着胳膊很是担忧。

“道长。”他问,“为何四殿下魂归了,高烧却仍是不退?”

“人魂不比魄,施法的功力要足,留予宿主的折磨也多。”吕洞宾叹气,“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些把三魂六魄都集齐,才可少受些罪。”

管事了然哦一声,瞧着吕洞宾背手踱了半天步,半晌才开口:“……冷泉殿莲池里那黑鱼,临淄王进宫时让宫人们养着的,你有印象没有?”

“……冷泉殿?”管事呃一声,“听宫人说是四殿下带走了。”

“忘生带走了?那鱼现下是在他家中吗?”吕洞宾疑惑,见他点头,也只得先按捺下心里头的串串问,“那你既然知晓地方,便快去取来吧。”

管事应道:“活的死的?”

“自然是活的!”吕洞宾无奈,“忘生的半条魂都还在那里头,你还要那鱼死着回来吗?”

“殿下的魂?!”管事震惊,被吕洞宾一催忙迈步出门,怎料李隆基恰好入殿,发尾沾了些许湿,通身血气扑面来,开口道:“且慢。”

“吕道长,您知道得那么多,怎么我什么也不晓得呢?”他叹道,“那玉佩为何会寄着我师弟的半条魂,剩下半条魂又为何会在黑鱼中,您也不肯告诉我。”

“……”吕洞宾只得和他一道落座,对管事道,“你帮我倒杯茶来。”

管事忙上茶,李隆基摆摆手:“行了,找鱼去吧。”

吕洞宾抿一口茶,只道说来话长。

李隆基抱着胳膊:“那便长话短说吧。”

“……”吕洞宾挑挑眉,只得开口,“当年我送走忘生,早料见他日后容易丢魂魄,便镇了个守魂的小妖在玉佩里头。”

“窦妃这鱼本是两块,一块是忘生随身玉,另一块我想着等忘生娶妻了,便可交付于皇妃。”他道,“可没成想,他被三殿下接回宫那晚,我家这小子逮着这枚玉佩就去找人。那小妖得了宿主,便擅自施了法转去了那条玉里头。”

李隆基笑容一僵:“……他找过人?”

偏偏吕洞宾表情自如,语气还有些得意:“临淄王竟毫无察觉,可见我这徒弟身法过人。”

李隆基面无表情。

“唉。”吕洞宾只得继续讲,“这妖怪施法哪管两人死活,忘生剩下那半条人魂便正好落在那条黑鱼里,云流更是了不得,妖怪走了,总得想方设法瞒过我那咒法,他便窃了云流半条魄,把他换到了玉佩里头。”

李隆基问:“那么大的事,您怎么不与他讲?”

吕洞宾知他就是为了钻出这话,肃容道:“三殿下,尽人事,听天命。若是强行介入命数,便会如我当年一般,擅自出手救下忘生,天谴便叫他们二人纠缠至此至深……”

“所以皇位一事,我不会帮您卜,也不会帮您谋事。”他道,“三殿下只需做该做的,贫道也会在庙中诚信为您祈福。”

李隆基表情平静,了然笑起来:“我知道了。”

“只是……”他道,“他们二人,命数各自有道杀劫。吕道长,这可是您当时和我说的。”

李隆基敲着桌,好奇问:“那我四弟,能否捱过今晚?”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吕洞宾沉思,“在想惹出如此局面,是否就是因为我想改他俩的命。改到头来,忘生偷习经书,算得了云流的命数,擅自留了半魂去镇命格。云流心系忘生,擅自去宫里寻人,落得如此阴差阳错回来……”

变故如此,他也不再敢赌,只得暗中指引,看看两人究竟能否化险为夷。吕洞宾叹了口气。

茶太苦了。

李隆基面容沉肃,没有要帮他换茶的意思:“天道凶狠,怕是杀劫都要于今晚应验。”

“原是如此。”吕洞宾道,“只是现下情况特殊,我心有所感,或许这回能有一线转圜生机。”

李隆基明知故问:“哦?如何转圜?”

吕洞宾看向他:“就看殿下是否愿意助贫道一臂之力。”

怎料面前人出尔反尔,仍旧逮着老缘由念念不忘:“吕道长,这忙可不是随便就能帮的。”

面前人果然叹出口败者投降的丧气,李隆基见状不免嗤笑出声:“瞧您吓得。”

“您啊,就帮我在纯阳宫多烧几炷香吧。”李隆基语气轻飘,“我好好尽人事,听天命去。”

吕洞宾皱起眉。

如此信誓旦旦,这人是不是找人算过命数了?他扼腕暗自啧一声,心想也不知是哪位倒霉道友,窥得天子命,估计也要遭天谴。

李隆基不知他在琢磨什么,只道:“那四弟便交托给您了。”

“四弟帮了我如此大忙,给了我个正当的缘由去屠尽韦氏一脉,我总得回报番。”他道,“只是这样的人留在皇城,怕是要让父亲和我都忌惮。”

茶在杯中晃荡,半晌止息停波。

“所以……”李隆基回身,笑道,“为净杀气,不日便将他送往纯阳宫潜心修道,自此不问政事,如何?”

吕洞宾没料到他慷慨至此,放下茶盏,忙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他这声总算是诚心诚意,李隆基点点头,释怀般长出一口气。

——

“给你。”

李忘生望着掌心那株雪梅,茫然抬头:“……谢道长,你已经给过一回了。”

眼前人还是孩童,说话也脆生:“你再瞧瞧。”

李忘生听他的话低下头,却见雪梅骤然变为桐花,清香乍然满鼻,扑得他没忍住嚏一声,再抬头,谢云流的脸也成了他最熟悉的那张,眉入鬓眼弯弯,笑挂在嘴角,薄唇里的话也尽是温言。

他也忍不住跟着对方一道笑起来,可转瞬光亮却熄,雨倾盆而下,如幕如雾,将他与对方隔绝。

剑刃抵在脖颈,他只觉通身冰凉,难以分辨通身冰凉是因脖颈在泻红,还是这夜的雨实在太凉。

谢云流走前的话不住萦绕,让他转瞬便清醒,攥着被褥急促呼吸,半晌才平静。

他眨了眨眼,本以为噩梦过后会是黏滞无力,可这回惊醒却觉浑身爽利,丝毫不见难受。他转过脑袋,瞧清柜上那枚瓷碗,里头那条熟悉的黑鱼游着,似是在嫌弃碗小,不住地摆尾甩水花。

脚步声渐近,他低眸瞧去,是吕洞宾自屏风后现身:“醒了?”

他坐至床榻,李忘生盯着他的脸,愣神了好一瞬,才开口:“……吕道长。”

“不,不对。”他失笑,“该叫您师父。”

吕洞宾望天叹一声,攥着他的手狠狠掂一掂:“可算记起来了,你们两个,这记性啊都是差得很!”

李忘生的笑止了,像是忆起什么事,忙道:“师父,忘生记得方才您和三哥说……要骗师兄回来?”

见吕洞宾应许,他很是担忧:“……他会回来吗?师兄走前说了那些话,我实在不知——”

“他瞎说的气话你也信。”吕洞宾嗤笑,语气轻松,“等着吧,他轻功最好,溜进皇城最是容易。何况盯梢的凌雪队已被派遣,现下皇城于他而言,要好闯得多。”

“哎呀,若是他还能有些脑子,还能发现他的剑鞘被我留了符,他不会察觉不到。”他道。

李忘生却不放心,仍是眉头紧皱。

“吕道长!”门应声而开,管事的声音自屏风后飘来,“谢道长果然回来了!”

“我说什么来着?”吕洞宾得意,“既然回来了,那便把他请回来吧。”

“计划有误……他没走这道门。”管事道。

李忘生了然地叹了口气,吕洞宾疑惑:“那他走的哪道门?”

“他硬闯了玄武门,恰好跟韦党残支碰了个面……”管事尴尬道,“打起来动静太大,现在被禁军那边拿下了,不归我们管。”

李忘生扶着额:“拿下也无妨,现下禁军都听三哥指令,只要别是——”

“……不巧。”管事汗颜,“那支禁军正是死命不反的左右卫,还在左右跳呢。”

但一个是韦党一个是擅闯天家的毛贼,傻子都晓得选哪个。管事想。

李忘生只问:“杀了多少?”

“……禁军赶到时,韦党已余十人。”管事道,“拿下谢道长时……他又杀了不少。”

这会儿扶额的人轮到了吕洞宾:“……那临淄王呢,他还不去救个场?”

“……殿下特别高兴,说谢道长这一出简直帮了大忙。”管事道,“为了好好感谢一番谢道长,他决定亲自去押送他去天牢。”

吕洞宾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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