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再睁开眼时,周遭昏暗,只能瞧见零星一些烛火光,像死萤一般转瞬即灭。腥臭的味道让他不太舒适,定睛一看旁头原是死了个人,面色灰白眼眸青浊,脖颈上的血汩汩,还未干涸彻底。
他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装饰,于是半柱香前的记忆像海啸席卷,卷得他头疼欲裂,半晌缓过神来,才叹着气把对方夺走的玉佩收回手中。掂一掂,轻得像云,他想扔,却又像咬在他掌心,怎么也甩不开。
谢云流敛了敛眸,抬眼望向宅院满场尸山,嫌恶地踢开倒在他前头的官兵。
照着这几日的查探,最后一道魄在李隆基的旧府无疑,他未再犹豫,符自袖中掏出,燃起灰烬阵阵,皆往井口而去。
谢云流走近那口荒废许久的旧井,火一燃,里头的魂魄登时现了形,黑发垂成落了水的枯木枝,显得正中面更苍白阴凉——只是那双眼霎时便挪开,没再看他哪怕一眼。
和前两副魂一个模样,脾性应当也差不离,反正都是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子,里子也不会多澎湃。
李忘生不开口,于是谢云流也不说话,任由井口不知何时出现的水徐徐滴落,往上瞧源头,原是李忘生湿透的发,自眼角流下,是旧井良久前尚有的水。
谢云流懒得与他多言,伸出玉佩令道:“进去吧。”
对方没应,动作却是迅速,转身隐入玉佩之中,袖袍拂过他指尖,似鹤羽拂面撩起一阵痒,惹得他没忍住屈起指,把玉佩攥得紧了些。
滚烫的玉烧着他的掌心,似是要把皮肉都燎透为止。谢云流吃痛皱眉,心想李忘生这怨气太深恨意太重,怕是集齐了这一魂三魄也难办。
最后一道魄随着灼热的褪去而止了息,身旁风吹起他鬓边发,谢云流无端觉得有些冷,或许是因血腥味滞在他鼻尖久未散去,又或是玉佩里的人实在捂不热,总是对他淡漠至深。
他将神识探入玉佩,瞧着齐了一魂三魄的人是如何境况,可惜缺了余下的,原先再如何机敏的人,现下看来也不过痴板呆愣一道残影。李忘生注意到他,磕磕顿顿地挪了瞳,直到发现这不速之客除却盯着他以外也不干旁事,这才又磕磕顿顿地转回去。
自华山找回第一道魂后李忘生便不太愿意搭理他,正主不愿配合,干活的也寻不得门路,三道魄害他寻得辛苦,路上又遭人追杀拦截,耽搁了许久才找全。他本以为事将既,李忘生总该愿意与他说些事,可几日前再进玉佩,才发现魂魄不齐的人,记忆和神识早已消散了大半。
他知晓解局之道唯有找全魂魄,可剩下的他又该怎么去找,人都死了,归于天地早去阴曹间的,能去什么地方找?
李忘生不知他在出哪番神,只知对方来得快走得也快,转瞬又将神识抽出玉佩。内里或是混沌一片,他却仍能窃听几分外界风声,只闻蓦然一阵铁甲窸窣,官兵一群喊着嚷着,是要彻查哪个胆大的竟敢擅闯别驾府。
他听到谢云流嗤了一声,袍袖一振,迅速逃离了是非地。
——
吕洞宾没想到他还会再上华山,眼底疲倦淋漓:“……你把这一魂三魄收了有什么用?”
谢云流认真地思索一番,道:“他怨气太重,我留起来一道超度番。”
“你这样强留阳寿,活人的心境映到魂上,没怨气的都会藏成恶鬼。”吕洞宾道,“肉身死了,你便让它们好生归天地去,这番大动干戈,怕是要引来祸端。”
身前的大弟子神情无谓,恍若未闻,只是指尖颤了番,而后把掌心的玉佩递给他:“师父,我只是来物归原主的。”
“……去你的!”他真是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最初把玉佩给你,只是让你留个念想,何时说过要你去找这些魂啊魄的,有用吗?”
“没用吗?”谢云流道,“您见他最后一面,见完了我好赶紧把他放生去。”
“……你竟真不在意?”吕洞宾重重叹了口气,“我也未曾料及,未料及事情竟会发展至如此田地,本以为这命数再坏也不过……没成想还有更糟!”
事情如何发展至此?谢云流思索了番,还是不愿把过错加到自个儿身上。
不就是他当时在酒楼没去凑李家那小姐的热闹吗?李重茂催得紧,他又不是执着倔强于如此飘渺事的人,这去酒楼的事既非故意也非知情,现下这般数落他,那他也不知该作何办法。
他哪知这人那么重要,哪知道师弟的命就在他一念间,又哪知道,明明是来解自己的杀局,又为何要和解旁人的杀局揽上关系。
何况他与李忘生的关系不过年少涟漪一瞬,绮丽再深也泛黄,现下死了,他也难生出旁的心绪来。
只是再想起那人的脸,不论是过往的还是现下,还是让他心里发起堵,闷着烦着,语气便也不耐:“您若是不接,那我就带着这玉佩走了。”
吕洞宾看他一眼,还是劝道:“早些把魂魄放归,别强留他。”
“我留他做什么用?”谢云流道。
吕洞宾没再说话,叹着气望着天,雪像桐花纷纷落。
怪了。他想,为何会想到桐花去,他又没见过。
谢云流抬眼,可惜雪太大,除却吕洞宾鬓边斑白的发,他什么也瞧不清——师父死了个徒弟,他知晓吕洞宾在为什么难过,见人如此惆怅,做弟子的心里自然算不得好受。他垂了眸,心底的哀伤蕴得深,应当是为了眼前的如父师,可不知为何,哀着、哀着,又想到了话愈来愈少的李忘生。
玉佩里头的人并非一开始便寡言少语,最初见他时还甚是熟络,在后山那湖里唤着师兄,面上瞧着虽是平和,眼底的光亮却把心底的惊与喜一并漏个一清二楚。
可惜谢云流当时并不认得他,这妖怪满腔的欢喜落了空,便不再同他说话,肃着脸皱着眉,攥紧他腕的那只手又冰又凉,黏腻得像鱼上的鳞。
他未来得及开口,腕一紧又一疼,一看眼前人似蓄意报复,一发力便将他拉入手中。
少时落水的杯弓久久未散,草木皆兵之下他险些在水里被蛇影绕死,可睁眼一瞧哪有什么蛇,是李忘生一直摁着他,掐着他的脖颈沉得越来越深。
他一呛,水顿时蔓延五窍,叫他呜咽着闭紧眼,脖上手一颤,指尖的力道这才稍稍轻了些。
谢云流听到他轻声道了句抱歉,心想这莫名其妙的陌生鱼妖确实欠他一句道歉,怎料对方道歉归道歉,行动却是丝毫没个表示,没人渡气也无人带他上岸,谢云流闭着眼,只得等胸口气息愈来愈薄。
到最后忍无可忍,呛得眼前发起黑,山上雪也自此时扑面来,瞬间让他冻得激灵发颤。
风与雪,和李忘生的眼一道,把周遭一切都凝水成冰。
直至再转醒。
他惊觉自己已上岸,瞪着眼呛着水,而脑内轰鸣一片似鸟雀争先恐后地去泣血撕嗓。道道过往比起回忆,陌生得反而更像他人的记忆,像是李忘生偏要塞给他的,可他看着过往中的一切,除却茫然别无他绪。
他只是攥着呛痛不止的胸口,瞪着险些置他于死地的人,问他何至于此。
李忘生什么表情也没有,嘴翕动着,似在咂摸那句何至于此。
看来他也想不明白。
谢云流咬咬牙,还是开口唤他一声,没和他一般计较:“……师弟。”
李忘生的眉眼松动了些,敛眸看向他。而他不知为何,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怜悯,似湖面上陷落的冰,在寒天冻地里渗出几分温热的水,却如岩浆一般把他燎伤。
他为什么同情我?谢云流想,他凭什么同情我?
彷徨和无助只存在几个夜几轮月,早在上华山那刻被吕洞宾痛心的一眼磨至殆尽,他本以为自此以后不论是旁人的讥讽还是怜悯都不至再让他心泛涟漪,世人骂的悯的也不过那些陈年旧事,骂他不顾纯阳救下少帝,悯他上了华山却与恩师争执收场。可李忘生又在悯什么?悯他上了山却遭他一顿暗算,还是悯他现下在长安声名狼藉,是个人都可借由那道通缉令取他性命?
他被那一眼久违地盯起了火,心里如团乱线纠缠不止,愤怒于李忘生也与世人一般无二的同时,竟又生出一丝恐惧。
只因那悯意转瞬即逝,而后又是平静一双眼,似是觉得眼前的他与世间万物也没甚区别,静静悄悄像石子落湖起了波,随即又复了原状。
可这人在记忆里又不是这般模样,轻轻浅浅会对他赧,会对他笑,会对他不舍的人,如何会是现下面前这个连对他展露情绪都吝啬的人?谢云流不明白,也不曾理解其用意,看着眼前人纸戳即破的善面,心底无根无壤的怨恨自此化成那枚呼之欲出的针。
他开口责他:“我做错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错。”
善面却未破:“师兄只是随心而去了。我们的命数本就如此,这不是你的错。”
“那你为何这般看我?”他问。
李忘生又是那副神色了,怜悯的刹那像檐上的雨溜走,而后不动声色地松下肩膀,像是无话可说,又似是无言以对。
“你觉得我做错了。”于是谢云流道。
他品尝了太多这般的面孔,自他救了少帝后,世上所有人都对他变了态度,连师父在听闻他并未结识四皇子时都面露难色,眸中自然也是这般悯意,看得他真是忍不住发嗤发笑。
那四皇子再重要又如何,都说他如何关键对自己又是如何珍视珍重,可现下面前人看他的目光,和庙中判罪罚人的佛又有何区别?
只是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天下一丘之貉尽归他眼,偏偏对着面前人的恨意,却是要比旁人都深得多。明明他对他不抱所谓期望,他不认识他,他和他的缘分也不过年少十来岁的时光,他不该对一个许久未见的陌生人这般恨。
可恨意就是无由来地,像浪一样把他的心灌满,灌得它漂浮不定地沉浮,最后触礁彻底解体——他上前攥住李忘生的手,可对方瞬间化回那条白鱼自他指尖溜走,转瞬便落入湖中没了踪迹。
可叹无常世事或也如此,谢云流低下头,腰间玉佩不住亮着光,而李忘生的神魂寄于其中,回音阵阵作响。
是一声再轻不过的叹息,似雪坠下,簌簌悄声。
——
“人已至此,生死有命。”
吕洞宾的声音打断他思绪,“你也别多挂念。”
谢云流回过神,心境不过波折一瞬又重归平静,找魂找了这般时日,他也能做到与李忘生一般不在意,心想不过是年少爱过那么几日的人,得知死讯惊过哀过便也足够,不至于到现下还在感怀。
……至于吗?他问自己,至于像当时那般恨吗?
不过是被湖里的水冻坏了脑子,他没这般在意李忘生,自然也不会去挂念。
吕洞宾却像看破他心中所想,道:“不挂念也罢,人已去了,你看开些也好。”
谢云流垂下眼,丝毫未觉轻松欣慰:“……是。”
“我不挂念。”他轻声道,“他也没挂念过我。”
吕洞宾没说话,沉默压迫着,让他的心有些飘忽不定。玉佩微微发着热,似也是被师父的缄口惹得紧张,烫得他手心不住疼,神识溜进其中,却不见李忘生如他一般踱步不安。
身形似雪一般洁净通透的人,看上去却那么脆那么薄,仿若走几步就要散。
他看着他,心里又不知该漫什么情绪了。
你挂念过我吗?他想问,只是没有人给他答案,他也不想自讨无趣,抽出神识后望向吕洞宾,轻声道:“师父。”
面前人未语,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徒儿告辞。”
吕洞宾终于有了声响,也是如李忘生一般的叹气,只是年长的难忍情绪,叹了便一发便不可收拾,谢云流闻言也走得愈慢,缓缓挪着步子,终于等到他开口。
“别不回来了。”他道。
谢云流愣了愣,而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很快便溜远。
——
师父不肯要,那这些魂魄该怎么办?
他迷茫着,山脚驻足片刻的功夫,风雪便已落满发。
不肯要那便由他散吧。谢云流想,腿长在李忘生身上,他也没有强留,明明是对方一直待在玉佩里头,像盘根错节的老树,缠上了便不肯走,师父又怎么能怪他?
他明明是知晓最少的那个,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这人是他师弟,也不知道那突然薨了的四皇子原来就是李忘生,他后知后觉,也为时已晚,可不知者既无罪,为什么偏偏所有人都在怪他?
他展望一番,难以置信到头来唯一一位不曾责怪他的人竟是李重茂,后者主动告知了他李忘生的名讳,对他斩去临淄王胞弟的举措很是夸赞。
扬州春末柳正盛,柳絮纷纷扬扬地飘过窗,他盯着那几缕乘着风过,思绪也渐渐飘远,湖中记忆里的人笑着,可转瞬便被李重茂的话语打破。
他对这早逝的皇子出言不逊,或是嘲他当了几年的女子身,或是笑他未获封地便无名分地离去,但到头来笑得最多的还是他的死,笑他死得恰巧,偏在李隆基逼宫前几日,可叫他在对方面前逞几句能,不至于桩桩件件都落得下风。
而后窗外的柳絮断了,连带着窗棂也裂了些痕,李重茂惊愕于他突然的发难,好在剑悬了一瞬最后还是落下,他还来不及后怕,便见谢云流拂了桌旁的好酒,默然离了席。
“你干什么去?”他慌张地问。
谢云流攥着那枚玉佩,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也不晓得自己留在中原干什么,不随着李重茂去东瀛避难,偏要在长安里头没日没夜躲着追兵,就为了把李忘生剩下的一魂三魄凑齐。
可凑齐了还能干什么?就落得现下这副模样,望着玉佩里的残影,不知该不该让他走。
他只能寄希望于李忘生果断些,能跳出这玉佩好好跟着阴差去轮回。可惜心虽这么想,第二日自破庙里醒来,他又下意识地去玉佩里头寻那个人的踪迹,远远瞧他一眼,确认李忘生还在,这才能放心离去。
而后带着那枚玉佩继续启程,理智尚存时盼着他赶快离去,睡梦中又忍不住叹,叹他还在不在,叹他会不会突然没了影,像坠湖时突如其来地来,到最后又突如其来地去,像春日后的雪,化得一干二净,痕迹也不会给他留。
到最后谢云流实在忍耐不得,心想不如干脆摔了玉佩叫那人没了容身所,这才好利落地滚,别在他跟前继续乱晃。
只是玉佩攥着到最后也只是轻轻被放回袖口,谢云流偏过头,望着破庙中的烛台出神发呆,微弱的火光跃着,跃得他发起困,难得又做起了梦。
自收回鱼中魂后他便一直在做梦,过往的记忆一片片来,他难窥见几分感同身受的真情,便干脆将里头二人的话语都当作假意。或许是他如此冷眼也惹恼了周公,两三场美梦毕了,后头再梦到的,便只能是华山巅的雪和松,李忘生立于树下,青年的面孔却是老成无澜的眼,除却望着他,并不作旁的动作。
谢云流起初懒得理睬,任由对方如何看着他,他都佯装对这目光不在意。可渐渐地,他觉得恼怒,觉得不解,不解对方为什么就这么看着他,却一句话也不说。
尤其是现下,集齐了他遗失的魂魄,那他就该走,为何还要驻留此处,像是要他挽留。
可他俩还有什么能说的?
谢云流看着他,指尖攒着,终于在沉默中开口:“你不走吗?”
“师兄想我走吗?”他答得很慢。
“我想你走。”谢云流道,“你在这儿只会让我不舒坦。”
李忘生笑了,视线飘向很远的那片山。
他不理他,这叫他更忐忑,谢云流抱着胳膊,慢吞吞挪到他身后,低声问:“……你是不是在怪我,所以才缠着我不放?”
李忘生摇摇头:“我不怪你。”
他轻轻嗯一声,一意孤行地下了定论:“那你就是在恨我。”
李忘生却道:“我也不恨你。”
这句真惹得他有些诧异起来,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才难以置信般地回头问他:“为什么?我不信你对我什么情绪也没有。”
“你恨我,你想让我死。”他道,“你把我淹进湖里,就为了让我死。”
你恨我,所以你才怎么也不愿走。他想。若是不恨我,那岂不是下一秒就要跑远了?
李忘生沉思着,似是在反省那道魂的行为,可看他的表情也并未多内疚,甚至沉静得有些冷漠。
“为什么会有呢?”而后他道,“我都来不及记起你,又怎么会对你抱有旁的情绪呢?”
谢云流只觉心都停了一瞬。
他不安地抬眼又低头,顶着李忘生的目光不是滋味地哦一声,无处遁形之下又不想露了心绪的马脚,便只得回过身不再理他。
可梦里除却他也没旁的人,他回头,雪一片,瞧不清任何东西,更别提会迎来给予转机的人或事。
他只得回过头,又装作百无聊赖的模样来发问一番:“那你为什么不走?”
李忘生笑着看他,可这笑他觉得并非发自真心,朦朦胧胧像隔了层纱。
不知梦是否随着主人心而动,他盯着对方的面庞,竟真在其中瞧见纱幔飘扬,白的透的一阵阵,被风刮起时不仅露出那张苍白的脸,还漫起阵陌生的药香,带着春日桃花的初露浓香,自剑客的发间拂过。
剑客动了动指尖,尚未瞧清周遭形式,李忘生已然缓缓睁开眼,朱砂正于额心,眸弯着,浅浅对他露了个笑。
谢云流从梦中惊醒,心绪澎湃不定。
一滴泪难得蕴了,蕴得他眼前也如镜花水月模糊,而后轻轻落下,落在他掌心。
他不知自己窥见了什么,只觉得梦里那一瞬的李忘生离他很远,远到他毕生都窥不得,终身也寻不见。
明月透过云,将掌心那枚泪痕映得发亮。
他头一回觉得月光是烫的。
if线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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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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