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2[番外]

遇见这鸟是个意外。

通缉令上悬赏金天价地报,总会引来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武功本领不如何,逃跑功夫倒是修出个下流货色,脚底抹油前大喊一声身后有鸟,谢云流嗤之以鼻,并不为如此拙劣的伎俩折腰。

而后风声大作,一只鸟顺风袭来,直直冲向他脖颈,赴死心强烈,险些把骨头都撞个断。

青年溜之大吉,谢云流恼羞成怒,一把揪下缠在脖上的鸟正欲给几分颜色,怎料鸟圆滚一只躺在掌心,不挣扎也不动弹,竟是已然归了西。

有意思,他还没被它一脑门撞得人首阴阳隔,它倒是先自戕谢了罪。

左右是只死鸟,他正想把它随处搁置了作个风沙墓,可指往这鸟面上一拨,又拨出簇蓝的短羽里头,有一点凝结了的血。

他将它拂去,可待那枚干涸的血砂落入风尘不见踪影,始作俑者又有些后悔。偏偏玉佩恰时被风吹起,和剑鞘的玉穗一道铿铿作响,像李忘生在笑话他。

谢云流凝神去窥视玉里光景,只见今日玉中境比往日都黑都暗,他心下一惊,注意到身前人越来越轻的呼吸声,而脚步声一迈一顿,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忙问:“你去什么地方?”

李忘生没有回答他,谢云流上前想抓住他的手,可指尖透着像去水里打捞碎月,他只能看着对方轻轻迈着步,不知要走到何处去。

肉身警铃大作,他归了魂,才意识到周遭黑雾已弥漫,氲得他后背阵阵发凉。

留魂太久,鬼门关的人又如何能瞒得过。

脚步声阵阵未停,谢云流一咬牙,手比心快,转瞬已将李忘生那魂揪出玉佩之外,余魂余魄的脖颈抓起来也冷得非常,霎时把他沸腾不止的心冻熄。灵台顿时清明,谢云流瞥了眼那死鸟,瞬间便有了主意,迅速将鸟体内的残魂施咒驻留,而那鸟的生魂被贴了伪符,很快被闭目无面的无常带离。

心跳如常,后背冷汗却未散,谢云流环视着身旁未散的黑雾,知晓这是无常在警告他,警告他若是再违逆阴阳伦常去藏魂匿魄,不出几日便要上门讨他的债。

他懒得去在乎这些,低下头,翻了翻掌心里头的鸟。

鸟的身子未曾温热,眼却是睁开了,如出一辙的明眸面,可谢云流看着,总觉得欠缺几分模样。他凝着眸,指尖轻轻用些力,鸟额心顿时落个红痕,血方渗出便被他施咒凝结,恰是方才拂落的血砂。

他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可鸟醒来瞧着他,又安安稳稳停在他肩上的那一刻,他又不愿赶走它。心轻轻泛了些涟漪,连带着握剑的手也一顿,他敛着眸,只得留下了这位载着李忘生魂魄的不速之客。

——

玉清殿的雪连夜未停。

无风过皇城,于是漫天的雪也落得悄无声息,数夜的功夫,早把宫墙屋檐染个白。

好在日间尚能见些太阳,满城的白瞧上去便也不像丧了亲眷,不过恍觉春风过了一夜,还未将梨花都扫净。

思及此,李隆基只觉连日憋在胸口的郁浊也清散些许,没再叫他多不适。身后影驻足,他未动也未回头,眸轻轻挪了挪,开口问询:“温王那儿有了风声不曾?”

“入了东瀛后,我们的人便断了联络。”身后人道,“殿下,还要继续追吗?”

“废帝孤身赴局,亦没什么用处,掀不起什么波澜。”李隆基道,“只是四弟替我挡了他一刀,于情于理,总该寻他索个命。”

身后人默了半晌,并未揭穿如此谎言,只知面前人若是真对胞弟赤忱相待,也不会派他去做了管事监视,自然也不会寄出那一封密函,借了李重茂的手去除掉那位知晓太多的四弟。

可身前那道影晃了晃,又低声开了口:“雪既停了,不日便把薨礼办了吧。”

棺停了这般多日,终于能入土为安。

诡异的沉默过了,他顿一顿,另起番话题:“殿下,纯阳那首徒仍在长安。”

“继续看着吧。”李隆基道,“吕道长卖我这般大面子,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通缉令还是照着那模样来,不必把道袍换了,免得真叫那些江湖客逮到了人。”

“……殿下。”他道,“江湖客中仍是有不少寻见谢云流踪迹的,不如还是将画像变动一番,最为稳妥。”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了。”李隆基道,“对这些江湖客心慈手软,连斩草除根的道理都不明白,我看他也没多想活。”

于是身后人不再作声,抬手作番揖,确认再无成命才退步离去,很快消失在隐秘之中。

李隆基垂下眼,望着池中鱼未吭声,许久听觉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原是李旦。

“父皇。”他道,“四弟的薨礼我已叫人去准备。”

李旦轻颔首,背手时扭过头,视线也随着他的一道投向池中鱼,半晌才开口:“朕原先以为……”

“是。”他说不下去,李隆基也懂他意思,“四弟与我提及过,他命数如此,顽疾缠身,难寻生路,已是活不太长久。”

“但也不必为你去赴如此死局。”李旦道,“三郎,再如何急着逼韦氏动手,再如何急着剿清韦党,都无需为他们扣上个谋害皇子的罪名,还将自己胞弟的命赔了进去。”

“您觉得是我害的他?”李隆基问。

“朕信三郎。”李旦道,“朕心想,一个心念亡母的孝子,应当不会狠毒至此。”

李隆基没吭声,只是胸口微微起伏些许,而后是一声很长也很沉的叹,李旦抬眸望一眼天,云不知何时又来光顾,把日光悉数掩了个彻底。

他也只得无话可说。

“父皇不问问温王如何了?”李隆基又问他。

李旦循着这台阶下了:“如何了?”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自扬州渡去了东瀛。只是他孤身前往,身无所长,唯有废帝之身算得上有用,可除此以外,也再无翻云覆雨的底牌。”李隆基道,“父皇不必忧心,儿臣在这儿,自然会替您将一切事情都料理好。”

“三郎。”李旦却道,“若是心觉世事尽在掌握,灾厄总会伺机而上,你还是得多收敛些心性。”

“收敛成父皇这般,也并非善事。”他笑起来,良久道一句,“灾厄进不来这大明宫。”

李旦不再说话,李隆基也似是不愿与他再聊,作揖一番正欲告辞时,却听父亲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嫌雪太冷,还是惧怕夜降临。

“朕当年不该送四郎去纯阳。”他道。

“他去,亦或不去,都改变不了什么。”李隆基道。

李旦指一顿。

“尤其是当下。”面前的孩子笑了笑,“更难以改变什么。”

李旦闭上眼,终于愿意接受如此定局,李隆基见他如此,离去时更是信步闲然,去没去纯阳那番话,或是要不要收敛心性那番劝,到头来也未作涟漪,都像风似的,刮过他的心就再无痕迹。

——

鸟的个头太大。

圆滚一只,不管飞到何处去,不管藏得再好,他也总能一眼瞧见。谢云流起初试图视而不见,只是对方老在他眼前晃悠,纷纷扰扰的,让他的心也不太安定。眼瞧着它,也是越看越纳闷,心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瞒着阴差,李忘生要投胎去了,那便让他投去,反正先前的两魂三魄也被无常收归,融成个正常的魂魄带去忘川,来世也不会多痴呆。

可他又不想放过李忘生,不想放过这个忘得太多记得也太少的人,但他再如何执念,再如何咬定,也不该让对方变成现下这只鸟的模样。

鸟在夜里也不安分,他戳戳它,它会很受惊吓地飞远,半晌飞回来了,凑得离谢云流很近,他却不想再伸手了,只是凝眸盯着它看。

他仍旧觉得自己此举荒唐得可笑,再怎么盯着这鸟,也难从那双葡萄眼里盯出李忘生的影子来。

困意和破云的夜色一道来,破庙无香火,瓦碎壁斑驳,佛像却是完整无缺,慈悲目低垂。也不知是梦境亦或是单纯的幻觉,他和那双石壁眼彼此望着,反倒在其中窥见了几分李忘生的模样。

而后指尖一疼,他低头看去,是鸟在啄他的手。

谢云流转了番身子,不再去看那尊佛是如何模样,脑海里的李忘生也跑得远了,凑到他身边的只有那一只鸟。

他闭上眼,短暂地把一切望不清的都抛诸脑后。

只是梦依旧在做。

梦得太多也太纷杂,偶然桃花吹落一阵春日雨,又带起柳絮纷飞,折了一只盛桐花。不变的倒是梦中人的模样始终如一的温和又笑赧,他不信李忘生能露出这般神情,可若说眼前一切皆是虚假梦幻,心跳声却又那般真实,真实得让人很畏惧、很胆颤、很不知所措。

他本能地想拔剑,固执地认定眼前人不过幻境一瞬,只要劈开了斩断了便能让他回到现实,可李忘生又缓步走上前,轻轻摁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一眼像是安抚了,可他看清自己身上着的仍旧是过往那件白道袍,又止不住在心里燃起更烈的火。

“你在对谁笑呢?”他问他。

“对师兄笑。”眼前人答得流利,语气也温柔,“你不是师兄吗?”

谢云流咬咬牙,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句再简单不过的问疑,只是李忘生静默地看他,应当也不是想讨要一句不是的答案。

总归是梦,他不愿去戳穿,迈出步想握住对方的手,可视线相撞那一瞬间,李忘生反而回退了一步,眉头微微皱着。

“你不是师兄。”他道,“你身上的血味儿太重了。”

他霎时惊醒,胸口闷顿得厉害,正如庙中穿堂风,把他的额发吹得一团乱。

——

鸟的胆子却太小。

谢云流忍不住想,若是当时来撞他的不是这只胆怯得可怜的鸟,而是些旁的爪子利些锐齿凶些的猛兽,是不是杀起人来就会方便些——再不济当个跟在身后的吉祥物,狐假虎威番吓退诸多宵小也是可行。

可惜鸟还是不比那些猛兽,跟他隔开宽宽一条道不说,夜里风大雪急时分,险些要被狂风卷携走了,竟还倔强地挥着翅膀滞留原处,宁可迎风上,也不愿躲到他肩上避避雪。

就这么怕他。谢云流翻个眼,捏紧剑柄,利刃顿时出鞘,剑风一过,刮落鸟翅上两根炸羽。

鸟吓得叽喳一声,后头人的惨叫却更是震耳。谢云流走上前,将剑抵上他脖颈。

“谢云流。”那人果然道,“你愧对纯阳大弟子的名讳!”

来杀他的人总要说几句显眼的,谢云流听得心烦,剑一转,刃已见血。

“你杀了我,便离正道更远一步。”随死一块来的是不惧死,“伤亲害人无恶不作,我若是你,早该在纯阳前自戕谢罪,怎么还有脸苟活至今?”

“我早与纯阳断了关系,作何要在华山前自戕?”他道完,轻声笑了笑,“你也是奔着通缉金来的,不必给自己多寻缘由。”

那人咬咬牙,戳了心窝的话果然逼得那嗓子哑火一瞬,谢云流心想教训已到,正想收剑入鞘之际,却听对方震声道:“天家也容不下你!你斩了四皇子,太子如何能放过你——”

血划破天,鸟又飞得很远,像是吓破了胆,可看着绒羽未炸,或许只是单纯的爱干净,不愿染那么脏的血污。

谢云流抹了抹面颊被溅上的血砂,指却在定睛时一顿。他看着那人倒在脚边的尸体,眨眨眼,却见脚下登时尸横遍野,阴气阵阵扑面来,像让他窥见了鬼门关一角。

鸟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他四望觅寻,却在回身一刹望见那些死的伤的,恨的怨的,都顶着一副挣扎的扭曲面。血像河一样蜿蜒在他脚后,长得像忘川,却无人来淌。

独他一人迈过血海尸山,终于看清躺在尸山顶的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道袍之下,覆的是谁的尸身。

李忘生的发倒悬着垂落,长长地,落在他脚背上。

谢云流低下眸,望着对方死去的表情无怒无悲,正与那日他闯入玉清宫时一般无二,纵使剑抵到脖颈,也面色不改。

他说他算到如此结局,谢云流来了兴致,问他不如算算自己的。

四皇子抬眼看向他,他不觉得这一眼里有恳求,可面前人那道眸晦涩难明,又确实像在祈祷着什么。是在求谁呢?当时的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只知道这人行事诡谲得很,闭目祈完了福,便将手轻轻搭上了那道白刃。

血光在霎时落满他眼,像烈日奔入了山。

赴死赴得迅速的人,现下的模样仿佛也只是安眠静憩。谢云流也想和他一般冷静些,偏偏那道眉心的朱砂不似记忆中和桃靥融成一片似瓣,在煞白的面上可怖地融成血,自眉心缓缓地落入发中,像道诅咒的符落笔起势,直直地在他额心落下一道劫数。

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他想。

谢云流还是希望给自己找些解释的话术,诸如,李忘生不是他杀的,是对方自己动的手。又诸如,他擅闯玉清宫不过是中了李隆基的计策,误以为谋划废帝一事的罪魁祸首,是宫中这位不出门的四皇子。再诸如,李忘生不是他害死的,他只是没能救成他,他忘了他,他没记起他,这不算他的错。

如果他知道那人就是李忘生,他不会杀他。可他不知道,那这和杀人又有何异?他无心中错过了机缘,便是在无心中起了杀戮。

谢云流颤着瞳,看着那柄剑,突然便有些握不动它。

师父授他这柄剑时问询过,拿剑的心亦如修道之心一般重要,问他想因什么拿剑。他说拿剑是要将剑练好了,吕洞宾便再问他,问他练好了要做什么。

谢云流说练好了便没人打得过我,我想打谁打谁,日子都不用挑。吕洞宾闻言也只能笑,再问他,那打不过你,去欺负别人了呢?

谢云流这才道,那拿剑应当是为了救人。

只是后来吕洞宾告诉他,这救人的含义还可以再大些,可以将苍生救了,将世道救了,谢云流却道我再通天的本领也难为如此大事,他只知这剑能多斩一人便多斩一人,世上不平事那么多,他斩一个少一个,总有一天也能斩尽的。

但他没想斩李忘生,他未曾想过自己险些寻得的尘缘,最后却遭了他一剑斩断。

斩成断断续续几条绸,纱一样地舞,擦过他眼睫,缓缓飘落他掌心。

谢云流望着满地的尸骸,忍不住想,他在斩什么呢?

李忘生的面庞煞白,再如何也难有生息。

他又在救什么呢?他想,他救了谁?救了少帝,救了一个渡去东瀛意图折返而大乱天下的人,救了一个让他身陷囹圄的人,也因此杀了那么多江湖客,他们或是为名为利,却也不乏真心责他斥他,要他早日为所做之事偿命的人。

眉骨传来阵痒意,他猛一激灵,才发现鸟不知何时立在他头顶,软羽拂下来,轻轻地拂过他的额心。

谢云流恍然梦醒,可看着郊野寥廓一片,心下又如何不比野草悲凉。

他轻轻唤他:“师弟。”

鸟没应,于是他又磕磕碰碰地开口:“……忘生。”

他终于有了反应,飞落他肩膀。

谢云流却僵在原地,步子迈不出,手也动不得,他觉得心口堵得难受,握着剑柄许久也未归它入鞘。他攥着它,犹豫着逡巡着,最后还是没将它遗弃在荒野。

若是没了剑,他很快就要死。谢云流心想着,却不知为何又想到梦中李忘生那句嫌,说他血味儿太重。

他拽下腰间那枚玉佩,白玉在月光下泛着亮,清润着,的确是没有血味儿的模样。

“你不愿意跟着我。”他道,“我也不愿意带上你。”

玉没说话,鸟也沉默。

静寂将火吹得燎原,谢云流咬咬牙,愤愤一扔玉佩,将它抛入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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