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席如诗开门走到单向玻璃隔壁的房间里，和坐在一边刚好抬眼的路德维希视线相撞时，她恍然意识到，上一次二人能够像这样见面，还是两周之前席菟的生日聚会上。

“……来了？”

席如诗无视掉身边下属看向对面轻蔑戒备的眼神，随意招呼了一下对方，抬手将妮娜·罗德里克的案卷摹本递过去：“看看这个吧，帝国需要你的解释。”

不是“我”需要。

而是“帝国”需要。

路德维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接过了案卷却并没打开，低声道：“妮娜不能死。”

席如诗的下属们发出竭力抑制情绪的深呼吸。

“嗯，这是你的观点，”席如诗定定地看着他，但是对方低着头看地面，并不打算与她对视，“你的理由呢？”

“……”

空气陷入诡异的沉默。

席如诗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房间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知道她最近都在向外传递怎样的军情信息，对吧？”席如诗换了个角度切入，挑明利害关系，“远苍星系叛乱早在半年前就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但是一直作为统帅的劳伦斯少将年事已高，患上辐射病死在了前线，现在谁作为新一任统帅去远苍星系就任，最后铭记在史书上的荣耀都将尽归于他。”

“军部里很多将军都在争这个机会，然后你们这些人之间争权夺利，让战争活生生硬拖到了现在，丝毫不管远苍星系上的原住民还被关在叛军基地里作为**实验耗材……这次军情泄露恐怕就是你的家族在背后搞的鬼吧，路德维希。”

“……”

“别想着否认，如果我没有得到证据就不会这样说了，”席如诗兀自说下去，声音愈发颤抖：“先是动用议会的力量干涉军部人才提拔，将你升衔成为少将，具有统帅的竞选资格；随后又利用类似于妮娜这样的人来向其他星系散播内部舆论，为你积累人望；更厉害的是，你和我是夫妻关系，我前一阵子刚刚成为中将，还得到了金穗奖章，知名度也具备了。

“这样的话，倘若军部并没有派你上前线，恐怕议会日后也会对这次任命提出质疑，随后进一步侵蚀军部的独立性。或者你们家族的族长、议会议长大人能够做得更绝一点儿？如果统帅那个位置上不是自己人，他甚至可以连补给都故意审批延期，反正战争即将结束，说是为后续恢复生产做储备，也不会有人过分苛责他……不是吗？

“而前线的战士们缺衣少食，恐怕会从当地下手，随后的结局要么是下克上的哗变，要么是以军纪不整为由战争结束后统帅回主星系下狱处罚……可真是好大一局棋啊。”

“……别说了，如诗。”路德维希神情复杂地摇头，轻声制止她，“别说了。”

“但你为什么不让妮娜去死呢？”席如诗问出心里最后一个疑问，“明明死无对证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别告诉我你不忍心，路德维希，你的软弱可不能用在这件事上吧？”

路德维希这时终于有所动作，从上衣里兜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递给她：“这是霍兰德那边今天刚送过来的化验报告，妮娜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席如诗一听，心中有所预感，咬牙接过了那张纸，低头一看，随后劈手摔在了他脸上：“……你可真是做得好啊。”

纸张飘忽落地，上面的化验结果显示，妮娜已经怀孕。

“这件事并非我所愿，”路德维希抬眼看了她一次，随后又转开脸去，“但确实是我的错。”

席如诗深呼吸几次后，问道：“她知道吗？”

路德维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向单面玻璃另一面关在刑房里衣饰凌乱的妮娜。

她依旧被紧紧绑在椅子上，眼睑下带着休息不足的青黑色，闭眼等待着注定死亡的命运。

“……我最近都在军部，”路德维希神色不免有些动容，“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去调查过。”

“按照帝国律法，她也应该有知情权和处理权的，”席如诗从地上捡回那张纸，示意他跟上来，“或者有些话，你并不是只需要说给我一个人听。”

吱呀——

刑房的门再次被打开。

妮娜原本恍惚地打瞌睡，听着门声开合的动静浑身一个激灵再次清醒，抬眼朝门边望去，正看见席如诗和路德维希一前一后进来。

妮娜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话。

席如诗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边，将那张化验单据展开递到她面前。

妮娜借着头顶的灯光，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身体开始逐渐发抖，随后越抖越厉害。

“……我恨你，我恨你，”妮娜低下头，没有看他们两个任何人，泪水纷然落下，“我恨你！我恨你！！”

出于保护未出世婴儿权利的规定，孕妇无论犯下什么罪，都要等孩子出世后再行处决。不过是否选择生下孩子，主要还是看母亲自己的意思。

席如诗依旧没什么表情。

路德维希却在这时开口道：“妮娜，我希望你能将这个孩子留下来。”

“你休想！”妮娜想也不想地抬头吼了回去，“我死也不会要它！”

“路德维希，”席如诗突然拍了拍妮娜的肩示意她冷静，随后抬眼望向少将，“她是孩子的母亲，也是生育风险的主要承担者，你应该知道这个孩子的去留主要还是由她自己做决定的吧？”

路德维希皱眉，无奈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要这样强调的理由是什么？”席如诗进一步逼问，“这其中是否有你家族的授意和安排？”

她今天一定得知道，这个决定到底是他自己的坚持，还是出于这个孩子的存在可能会使家族获益。毕竟，从之前那次通讯来看，至少在军部这边只要知道他是个独立有主张的，就能容得下他。

不过，席如诗皱眉看着对方这样，微微叹息。

让他变得有魄力，着实不现实。

“跟我家族没有任何关系，”路德维希从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正眼回看她，目光中多少有些怨怼，顺口补充，“罗德里克小姐做的事情和我的家族也并没有任何关系。”

席如诗鼻子里叹了声气，闭上眼睛。

听到他说的话，妮娜瞬间发怒了，尖声斥责：“你胡说！分明是你的家族……”

“请注意你的言辞，罗德里克小姐！”

路德维希第一次大声打断了她的话。

席如诗冷眼看着他的态度，最后的那一点期待也消弭了。

在二人无意义的争吵声中，她慢慢转眼看向单向玻璃，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帕特里夏愣了愣，心里一惊，却还是按住了通讯告诉了她：“报告中将，东西在长桌右侧的抽屉里，那一沓空白文件下边压着。”

“嗯，我知道了，”席如诗一边转去长桌后，一边低声下令，“一会儿记得处理干净。”

“好，我这就去叫人。”

当她摸到那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

毕竟下令处决和亲手处决，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但是，如果今日顺着对方的意思来，只会在后续处理中更加受制于人。

她不能让军部全体担上这样的风险。

“够了！”

席如诗扬声喝止双方的争辩，浅紫色的眼眸抬起，慢慢看过两人，随后在妮娜的面上定住：“我最后问一次，妮娜·罗德里克小姐，这个孩子，你打算留下它吗？”

“不要！”妮娜瞬间大声回答。

路德维希开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咬了咬牙：“席如诗，军部现在确实一家独大，但是这是战时！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结束以后你们又该怎么办？”

“但是战争还尚未结束呢，路德维希，”席如诗抬手亮出刚刚从抽屉里拿到的手枪，当着他的面打开保险顶在妮娜的额头上，朝他露出一个危险而怜悯的微笑，“少将先生，请不要对您的家族过分自信和爱护，毕竟，您是您的家族伸手到军部的第一手棋，军部到底手段如何，您还从未见识过呢。”

妮娜静静闭上了眼睛。

“等等，你这要干什么？”路德维希虽然有所预感，但是依然存在侥幸，“这里虽然是情报处，但也要遵循国家律法！”

“是啊，我对国家律法充满敬意，”席如诗认真地回答，紫色的双眸在灯下泛着冷戾的光，“刚刚对于妮娜小姐的问询中，她已经明确表示不会留下这个孩子，那么根据国家律法，她私自倒卖军部文件和手令等未公开信息从中牟利，构成犯罪，当处以死刑。”

“……少将先生刚刚不是还在强调这是战时吗，”席如诗定定注视对方的眼睛，嘴角一弯，在对方惊讶和恐惧的目光中稳稳扣动扳机，“这确实是战时。”

未安装消音器的手枪射出子弹，声音震耳欲聋。

妮娜的头颅被射穿一个血洞，冲击力推动着她的尸体连带着椅子一起后仰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鲜血四溅，染红了席如诗冰白的脸颊，以及那胸前挂着金色奖章的白色衬衫。

在帕特里夏的安排下，几个下属静静进来，越过僵在原地的路德维希少将，把头颅碎裂的尸体收拾出去。

席如诗带着一身血迹接过递来的湿毛巾，慢慢擦掉脸上的血，隔着收拾残局的众人与路德维希相望，目光冷静而清醒。

她知道，这一枪打出去，不论是日后这件事情的舆论还是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再也不会回到之前暧昧不明的状态了。

“别以为你的家族无所不能，少将先生，”席如诗出于责任，仍旧需要对于他们的行为做出必要的提醒，“议会是民众的议会，这是皇室当初决心权力下放时向所有星系辖区承诺过的。如果你们想要贵族的身份，就不该选择那里进行钻营。”

“我知道了，中将大人。”

路德维希低声回复这句之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默默转身离开。

终于，妮娜小姐成功领取了盒饭（长舒一口气）

顺带着解释清楚了当初席如诗为什么会说是军部的失误才会导致远苍星系原住民受罪的事情，原本他们快一点派个人去的话，战争不至于拖到整整三年才结束的。毕竟叛军们感知到大势已去，对待当地无辜民众的手段只会更狠，因为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从利益关系上看，军部内部存在矛盾，但是外部和议会之间也在争权。

路德维希性格的缺陷就是太过懦弱，他始终想在自己家族领导下的议会和席如诗所代表的军部之间找个平衡，但是能力不行，也太容易被人利用，就玩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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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