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之所以找你送阿菟来这儿，第一是因为你作为法尔希教授的关门弟子，对于烟云矿这种材料的情况比我们这些外行人了解得更为清楚，傅上校有一些工作需要你的帮助。”

席如诗盯着柏时荫一张一张翻阅资料的模样，意料之中地看见他的眉头渐渐皱起，于是缓和下来语气，认真地跟他解释。

“……第二则是因为，根据履历来看，你曾经作为实验体，在远苍星系被叛军攻占的那三年里被动地参与过他们的非人道实验活动。虽然，对受害者提起这件事情可能会再次引发不好的回忆……但是很抱歉，现在处于战斗的紧要关头，我实在顾不上这么多了。我猜，你很有可能对于那些犯下累累恶行的战争罪犯，印象非常深刻吧？”

柏时荫看着手里那些带着照片和大量文字描述、原本应该被列为绝密内容的敌情分析，心里对于席如诗即将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有了一定程度的预感。

实际上他觉得席如诗说得都已经很委婉了：“是的，我确实很有印象。”

“那么，我希望你能帮我鉴别一下，这些敌情分析中有没有存在谬误或者遗漏关键信息的可能？”

出于行事谨慎的天性，柏时荫还是多问了一句：“比如？”

柏时荫到底还是年轻。

这个问题其实相当危险，毕竟他现在手里拿着的材料都已经高度涉密了。但凡他面前换成其他星系那些顾虑颇深的高官政要，他的脑门现在就该顶上一把枪，被警告不想配合就是个死。

按照常理，他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立刻闭嘴，然后有什么发现就老老实实交代出什么，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吐个干干净净。

万幸，席如诗作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帅才，对待手下人向来都是不拘一格、海纳百川，且为人相当随和，并没有随随便便就跳脚耍威风的毛病。

这次也一样，不仅没有将他的追问算作刺探或别有心计，而是认真想了一会儿，挑选了些可能会影响到战局的因素来说，为他简要地提供了几个思考方向：“比如……照片和人名信息资料的匹配程度、或者叛军武装的型号和种类、又或者有关于你所知道的叛军实验研究……我们在这方面来不及去联系席月扬少将进行比对，所以必须要靠你的指证。其他的一些发现和猜测也可以作为补充说明，现在我们也很需要新的思路来帮助完成行动部署。”

“好，”柏时荫点点头，随后顺手抄起桌上别人遗留下来的签字笔，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请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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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安全密钥妥善保存好之后，席如诗叫了一个随行警卫将席菟带去了自己的行军宿舍，总指挥室再次剩下了柏时荫和她两个人。

席如诗坐在上首，翻看罗伊斯顿中校的全部履历，从中查找可能潜藏于字里行间的利益输送；柏时荫坐在她右手边，于一众零零碎碎的敌情分析中去芜存菁、大浪淘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专注于各自任务，没有任何言语或者眼神交流。

直到半小时后，柏时荫率先放下签字笔，调整了一下手里那几张已经被写满修正内容和补充情况的汇报材料顺序，随后平静抬眼看向上首的席如诗。

又过三秒，席如诗也将投屏上的电子履历翻到了最后一页。

浅紫色的双眸一抬，恰好和墨黑色的瞳仁相撞，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察觉到了汹涌而过的暗流。

席如诗关掉了自己的手环投屏：“情况如何？”

柏时荫将原先封存在文件夹里的几张材料副本推给了席如诗：“先说人员构成。情报来源基本准确，这一支叛军的两名匪首在远苍星系战争期间并不突出，已经身亡的狄伦·尤里斯我不了解，或者可以说从来没见过。毕竟叛军内部分工也很繁杂，不是所有领导者都负责实验室工作。重点是第二名匪首，这个名叫埃尔贝托·格雷的男Alpha我曾经在实验室里见过几次，他的研究方向跟我当初所属的实验室有相同之处，都是关于分化性征这一大类的研究。”

在这一点上，席如诗是个外行：“分化性征研究？”

“对，就是与Alpha、Beta和Omega这种性别二次分化相关的所有研究。我被他们切除掉Omega腺体，也是这种研究的实验操作之一，”柏时荫露出了一点苦笑，下意识抬手去抚摸了一下自己缠着绷带的脖子，“这一研究大类也细分很多二级方向。比如我所在的实验室，负责人亚伦斯·第欧根尼致力于发掘健康Alpha、Omega在失去腺体或者胞宫这类第二性征以后，是否能够有像普通Beta那样正常生存而不受信息素或者副作用影响的可能。但埃尔贝托的研究方向与第欧根尼不同，他研究的是如何将Alpha和Omega的二次性征进行强化，让Alpha群体真正成为全方位远超B和O的‘全能型领导者’，让Omega群体成为只懂得生育和繁衍的‘生命之泉’。”

席如诗当年疲于军部与议会之间的权力斗争，战争结束后又因专业方向不同，对于叛军实验室的内情只从席月扬少将递交的报告书里略知一二，现下窥见冰山一角，大为震撼，喃喃道：“这简直……太疯狂了。”

不仅是罔顾科研伦理，这简直是第二性征领域的极端进化达尔文主义实践。

柏时荫也有些恍惚：“当年的远苍星系，三年间在这些实验室中死了将近3500万普通民众，失踪200万。今年年初进行人口统计的时候，全星系只剩下不到600万人了。”

“……”

在血淋淋的数字面前，任何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

柏时荫倏忽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抬手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接着汇报：“还有，根据我对埃尔贝托的了解，通常在他领导的队伍中，Alpha人数占比大概能达到70％以上，Beta和Omega……不对，他压根不会让Omega碰武器，顶多招收Beta来负责用人命填线。”

席如诗乍一听到这个熟悉的词，心中那根敏锐的弦不禁跳动了一下。

柏时荫顺着思路，还在往下说：“……所以在战场如果单纯对上他的部队，从正面突入难度还是很大的，因为大部分都是高度武装的Alpha。至少我个人来看不建议从单一方向强推战线，失败的可能性极高。”

席如诗看着他从旁边拿过来第二张纸，推到她面前。

“其次是关于武器装备的问题。从我们这边众多作战参谋的分析来看，全员使用AⅢ代武器的情况基本属实，但仍然存在疑点。叛军从当年战败以后就在各地边缘星系潜逃流窜，集体更新装备的可能性不大，估计只能将主要精力放在设备维护上。但如果这种假设成立，那么H74上是否有足够的资源支撑他们进行设备维护，就成了最需要关注的问题。退一万步讲，他们能在十个月的期限内手搓兵工厂来生产与AⅢ代武器适配的弹药，也需要以H74星体能提供制作弹药的原材料为前提吧？”

席如诗意识到了他的暗示：“AⅢ代武器当年大规模退环境就是因为生产弹药所用的青银矿被发现储量不够，但H74上，并不产青银矿。”

柏时荫点点头：“对，按照计算出的弹药库存来看，这些叛军应该早就支撑不住了才符合常理。”

一时之间，席如诗不禁脊背发凉：眼下事实却是对方火力丝毫不减。

柏时荫又将另一张贴着好几张卫星图片的纸推到她面前：“还有。您看，这些是斥候部队发送回来的H74星体地面观测截图。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是其中一张的角落里，恰好拍摄到了某处太空电梯在半空中停留的场景。”

席如诗接过那张纸，仔细一看，发现了端倪：“这处太空电梯的地基……是空的？！”

“对，”柏时荫有些欣喜地弯了弯嘴角，暗叹于她一下子就能关注到问题所在，“正常的太空电梯地基嵌在星体地面，被恒星一照应该是灰白色，即使有影子也理应是一道弯月形状，而这里的地基却是一块椭圆形的深黑影子，向内嵌入过深，估计是这里存在着通往更深层地下的电梯井的缘故，这部太空电梯之下，应该藏有叛军建设的地底空间。”

“……”

“而且这种深层电梯井并不是每个都有，您看这张，还有这张……这些地方拍到的地基都是正常的。喏，这里还有一张在几天之后的、那个异常电梯井的其他视角截图，同样拍到了非常奇怪的椭圆形阴影，可见并非拍摄问题。”

席如诗陷入了思考：“先前我们也观测过很长时间，他们用来运送弹药的空天运载机应该在几天前被我们全部击落了。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他们的弹药是借用某几部太空电梯运上二级星环的？”

柏时荫垂下眼睛思考了一瞬：“不排除。但前提是，地下有兵工厂，或者……”

“或者什么？”

柏时荫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说出那个词：“货运跃迁通道。万一他们从帝国这边得不到补给，会不会转而去和星盗取得联系？”

——这其实是柏时荫最不想见到的局面。毕竟他家的商队严格来看其实并不算“干净”，在星盗那边……啧。

但是除了这个答案，他想不到其他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叛军隔了这么长时间依然能在这种补给近乎于零的不毛之地逗留这么久。

对啊！他突然灵光一闪：为什么叛军会选择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公墓星球停上足足十个月？！

极大的可能是，H74地下有他们想要的、很重要的东西。

而且这东西搬不走。

柏时荫一瞬间想到了那些几乎可以说是与叛军伴生的可怖实验室，但他没有依据，于是谨慎地选择了沉默。

——总之……地下绝对藏着些什么。

席如诗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接下来的部署，将以切断二级星环和地下空间的联系作为重中之重。”

柏时荫眨眨眼，这里来到了他的知识盲区：“那我们应该怎么做？炸毁所有太空电梯？”

席如诗有些意外地瞥他一眼，摇摇头：“没那么激进。太空电梯一旦全部炸毁，整个二级星环失去地面支撑报废坠毁的可能性会立刻飙升15％。如果真这么做，我回去又要被议会弹劾了。”

柏时荫霎时有些羞愧难当，十分抱歉地垂下了头：“对不起。”

“没事。”

席如诗倒不是很在意他的莽撞，单手支颐思考对策，另一只手拿来柏时荫刚才放下的那支笔，拽过一张纸写写画画：“兵分两路。先找出所有具备地下入口的太空电梯井，调用一个排左右的先遣队在不损坏电梯轨道的情况下将电梯轿厢炸毁，断绝弹药运输渠道。随后空天军团29师的2个团可以负责常规攻击，拖住位于二级星环之内的所有叛军，从南北两个方向穿插夹击，运用火力覆盖尽快夺取B、D两个指挥中心的控制权。另外，我还需要一支特种部队深入地下探查情况，一路放置军用跃迁点位，给后续增援部队突入创造条件。啧，但这一支先遣特种部队将要面对的危险情况未知，风险太……”

柏时荫的声音沉静响起：“我想参加。”

席如诗原本笔耕不辍的动作骤然一停，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他：“……你说什么？”

年轻军官看着她的眼睛冷静且认真，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参加那支深入地下的先遣部队。”

席如诗眼神几度闪烁，明显陷入了犹豫。

柏时荫却开始从容不迫地列举理由，尽力争取打消她的顾虑。

“第一，叛军先前在远苍星系建设过地下空间。他们的工造营大概率还是那批人出身，建设出的成品估计跟远苍星系上的差不了哪里去。我先前了解过远苍星系上的空间架构，那么对于这里的地下情况和功能布局也可以很快触类旁通。第二，埃尔贝托的部队以Alpha居多，特种部队虽然都要Beta才能报名，但是他们很难通过空气中的信息素就立刻辨别出敌人所在方位。我现在不仅不受信息素影响，而且还十分幸运地保留住了嗅闻信息素的能力。所以让他们带着我下去非但不会暴露，反而可以示警潜在的敌人，减少伤亡隐患……”

句句切实可行，而且有理有据。

席如诗绕在舌尖的众多拒绝理由，终究还是一个都未曾说出口。

末了，她只是再次强调了一遍：“危险很大，可能随时阵亡。”

“我知道，我已经无父无母，没有牵挂，”柏时荫望着她，目光坚定，“是叛军害死了他们，我必须……必须将血债亲手讨回来。”

偌大的指挥室内，一时之间寂静无声。

“……可以。”

柏时荫激动得呼吸都乱了几下：“真的？!”

“基层警卫队到底还是适合伤病养老，不适合年轻军官……柏少尉，如果你这次真能抓住匪首，或者立下功勋，”席如诗眼含笑意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给出一个分量很足的承诺，“我手下其他那几支外勤警卫队，你随便挑选一个喜欢的加入，一年半借调期限过后，由我出面向席月扬少将要来你的档案，直接转正。”

“……真的选哪一个岗位都可以吗？”

“没错，我向你保证。”

柏时荫在战场上看见埃尔贝托，两眼冒光：我的转正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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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二章 定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