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席如诗开门走到单向玻璃隔壁的房间里,和坐在角落刚好抬眼的路德维希视线相撞时,她恍然意识到,上一次二人能够像这样见面,还是两个月之前女儿席菟的生日聚会上。
“……来了?”
席如诗无视掉身边下属看向对面轻蔑戒备的眼神,随意招呼了一下对方,抬手将妮娜·罗德里克的案卷摹本递过去,淡然道:“看看这个吧,帝国需要你的解释。”
不是“我”需要。
而是“帝国”需要。
路德维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接过了案卷却并没打开,低声道:“妮娜不能死。”
席如诗的下属们发出竭力抑制情绪的深呼吸。
“嗯,这是你的观点。”
席如诗双臂环抱,后腰倚在桌角,眼睛定定地看住他。
但是对方手里攥着案卷、低着头看地面,并不打算与她对视。
于是她只好继续问:“那么,你的理由呢?”
“……”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席如诗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出去,房间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知道她最近都在向外传递怎样的军情信息,对吧?”席如诗换了个角度切入,直接挑明利害关系,“远苍星系叛乱早在半年前就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距离最终胜利只差一场毫无悬念的决战,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帝国必胜。但是一直作为统帅的劳伦斯少将年事已高,又恰好因为辐射病不幸牺牲在了前线……可以说,现在谁作为新一任统帅去远苍星系就任,最后铭记在史书上的荣耀都将尽归于他。”
“……”
“军部里很多将军都在争这个机会,然后你们这些人之间争权夺利,让战争活生生硬拖到了现在!丝毫不管远苍星系上的原住民还被关在叛军基地里作为**实验耗材!这次军情泄露恐怕就是你的家族在背后搞的鬼吧,路德维希?!”
“……”
“别想着否认!如果我没有得到证据就不会这样说了,”席如诗兀自说下去,声音愈发颤抖,“先是动用议会的力量频频干涉军部人才提拔,直至将你升衔成为少将,具有统帅的竞选资格;随后又利用类似妮娜·罗德里克这样的人来向其他星系散播内部舆论,为你积累人望;更厉害的是,你和我是夫妻关系,我前一阵子刚刚成为中将,还得到了金穗奖章,知名度也具备了!”
“……”
“这样的话,倘若军部并没有派你上前线,恐怕议会日后也会对这次任命提出质疑,随后进一步侵蚀军部的独立性……呵,或者你们家族的族长、议会议长大人能够做得更绝一点儿?如果统帅那个位置上不是自己人,他甚至可以连补给都故意审批延期,反正战争即将结束,说是为后续恢复生产做储备,也不会有人过分苛责他……不是吗?!”
“……”
“而前线的战士们缺衣少食,恐怕会从当地下手,随后的结局要么是下克上的哗变,要么是以军纪不整为由、在战争结束后统帅回霍伦主星系下狱处罚……可真是好大一局棋啊!”
“……别说了,如诗!”
路德维希神情复杂地看着地面,微微摇头,轻声制止:“别再说了。”
“但你为什么不让妮娜去死呢?”席如诗问出心里最后一个疑问,“明明死无对证对你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别告诉我你不忍心,路德维希,你的软弱和虚伪可不能用在这件事上吧?”
路德维希这时终于有所动作,从上衣里兜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递给她:“这是霍兰德那边今天刚送过来的化验报告,妮娜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席如诗一听,心中有所预感,咬牙接过了那张纸,低头一看,随后劈手摔在了他脸上:“……你可真是做得好啊。”
纸张飘忽落地,上面的化验结果显示,妮娜已经怀孕。
甚至连婴儿的性别都做了基因分析和预测,能分化成Alpha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七十。
席如诗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的女儿席菟在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曾经被他的家族抓着去做了基因测试,据说未来大概率会是跟她一样身体素质平平无奇的Beta,能够二次分化、进阶成为Alpha或者Omega的可能性很小。
但那又如何呢?
爱,能是用这种东西来决定配不配得的吗?
席如诗恨死了这一点,但作为Alpha、接受着基因达尔文主义思想长大的路德维希显然早已被他的家族完美规训。
当时,艾特肯家族那边在获取到席菟的基因结果以后很快又传来了消息,要求他们两个尽快再生一个继承人。
艾特肯家族不否认席如诗本人的基因确实优秀,也并不排斥很有可能资质平庸的席菟,他们只是想要尽善尽美而已。
就连Omega他们也觉得除了联姻繁衍之外一无是处。
毕竟Alpha还是要比大多数Beta都更加健壮、稀缺、能力更强,更适合作为一个家族的领导者。
本质上还是贪心不足。
当时,席如诗毫不犹豫地以公务繁忙作为理由一口拒绝了。
路德维希带着家族意愿与她交涉多次无果,随后两人决定分居各自冷静一下。
很快,远苍星系上发生了战争,军部、议会忙成一团,此事也终于暂时搁置。
直到今天。
“……这件事并非我所愿,”路德维希抬眼看了她的鞋面,随后又转开脸去,声音明显变小,“但确实也是我思虑不周。”
呵……思虑不周……
席如诗深呼吸几次后,向着单向玻璃的方向转过头,问道:“那她知道吗?”
路德维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单向玻璃另一面关在刑房里发完疯之后衣饰凌乱的妮娜。
她依旧被紧紧绑在椅子上,眼睑下带着休息不足的青黑色,闭眼等待着注定死亡的命运。
“……我最近都在军部,”路德维希神色不免有些动容,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怜惜和温情,“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察觉不舒服,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调查过。”
席如诗身上突然泛起一阵恶寒。
“按照帝国律法,对于这个胎儿,她也应该有知情权和处置权的,”席如诗从地上捡回那张纸,示意他跟上来,“或许有些话,你并不是只需要说给我一个人听。”
-
吱呀——
刑房的门再次被打开。
妮娜有些低烧,原本在恍惚地打瞌睡,听着门声开合的动静浑身一个激灵再次清醒,抬眼转头朝门边望去,正看见席如诗和路德维希一前一后进来。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话,眼睛里的血丝清晰可见。
她已经将近三十七个小时没有休息了。
席如诗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边,将那张化验单据慢慢展开,递到她面前。
妮娜借着头顶的灯光,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身体开始逐渐发抖,随后越抖越厉害。
“……我恨你,我恨你,”妮娜低下头,没有看他们两个任何人,泪水纷然落下,嘶声发泄,“我恨你!我恨你!!!”
出于保护未出世婴儿权利的规定,孕妇无论犯下什么罪,都要等孩子出世后再行处决。
不过,是否选择生下孩子,主要还是看母亲自己的意思,他人无权置喙。
席如诗依旧没什么表情。
路德维希却在这时开口道:“妮娜,我希望你能将这个孩子留下来。”
“你休想!”妮娜想也不想地抬头吼了回去,“我死也不会要它!”
“路德维希,”席如诗突然拍了拍妮娜的肩示意她冷静,随后抬眼望向少将,“她是孩子的母亲,也是生育风险的主要承担者,你应该知道这个孩子的去留主要还是由她自己做决定的吧?”
路德维希皱眉,无奈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要这样强调的理由是什么?”席如诗进一步逼问,“这其中是否有你家族的授意和安排?”
她今天一定得知道,这个决定到底是他自己的坚持,还是出于这个孩子的存在可能会使艾特肯家族获益。
毕竟,从她不久前和那位老人的通讯来看,至少在军部这边只要知道他是个独立有主张的,就能容得下他。
不过,席如诗皱眉看着对方的表情和态度,微微叹息。
让他变得有魄力到反抗自己的家族?
应该不现实。
“跟我家族没有任何关系,”路德维希从来到这里后第一次主动正眼回看她,目光中多少有些怨怼,顺口补充,“罗德里克小姐做的事情和我的家族也并没有任何关系。”
果然。
席如诗鼻子里叹了声气,闭上眼睛。
听到他说的话,妮娜瞬间发怒了,尖声斥责:“你胡说!只是我站错了队而已!你的家族明明……”
“请注意你的言辞,罗德里克小姐!!!”
路德维希第一次大声打断了她的话。
席如诗冷眼看着他的态度,心里最后的那一点点期待也消弭了。
在二人无意义的争吵声中,她慢慢转眼看向单向玻璃,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玻璃另一侧,密切关注事态的帕特里夏愣了愣,心里一惊,却还是按住通讯告诉了她:“报告中将,您要的‘东西’在长桌右侧的抽屉里、那一沓空白材料单下边压着。”
“嗯,我知道了,”席如诗抬手按了按耳机,一边转去长桌后,一边低声下令,“……一会儿记得处理干净。”
“是,中将。我马上叫人。”
当她摸上那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
这跟在战场上杀敌一点都不一样。
而且下令处决和近距离亲手处决也有很大的区别。
但是,如果今日顺着对面的意思来,只会在后续与议会扯皮的过程中更加受制于人。
她不能让军部全体陪着她担上这样的风险。
如果注定要有撕破脸的那一天的话……两害相权取其轻。
“够了!”
席如诗扬声喝止双方的争辩,浅紫色的眼眸抬起,慢慢看过两人,随后在妮娜的脸上定住,神色依旧镇静无波,声音却带着谋断乾坤的力量:“我再最后问您一次,妮娜·罗德里克小姐,这个孩子,您打算留下它吗?”
“不要!”妮娜瞬间大声回答。
“即使摆在您面前的只剩下了一条路?”
妮娜肉眼可见地咬了一下嘴唇,困难权衡之后,依旧强迫自己浑身颤抖着下定狠心:“……但求速死。”
她自始至终都没再看向路德维希一眼。
路德维希开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咬了咬牙给对面上压力:“席如诗!军部现在确实一家独大,但是这是战时!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结束以后面对议会,你们还能是这个态度吗?!”
“但是战争还尚未结束呢,路德维希,”席如诗抬手亮出刚刚从抽屉里拿到的手枪,当着他的面打开保险顶在妮娜的额头上,朝他露出一个危险而怜悯的微笑,“少将先生,请不要对您的家族过分自信和爱护。毕竟,您只算得上是您的家族安排到军部的第一手棋,军部真正的手段如何,您还从未见识过呢。”
妮娜静静闭上了眼睛。
“等等,你这要干什么?!”路德维希虽然有所预感,下意识想要抬步上前,但是依然心存侥幸地停住脚步,神色闪烁地看着席如诗,“这里虽然是情报处,可也要遵循国家律法!”
她不敢!
她、她绝对不敢在这里……
真可笑,他不像是在说服席如诗,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是啊,我对国家律法充满敬意,”席如诗抬起脸来对上他的眼睛,紫色的双眸在灯下泛着冷戾的光,声音凛冽如冰,“刚刚在对于妮娜小姐的问询中,她已经明确表示不会留下这个孩子。那么根据国家律法,她在战时私自倒卖军部文件和手令等未公开信息从中牟利,构成叛国罪,当处以死刑。”
路德维希睁大了眼睛,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
“根据帝国宪法及相关法规,国家处于战争状态时,军部情报系统人员具有对涉及重大公共安全事件的相关人等进行量刑或者执行处决的权利……少将先生刚刚不是还在强调现在是战时吗,”席如诗定定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嘴角微微一弯,在对方惊讶和恐惧的目光中稳稳扣动扳机,“现在确实是战时。”
乓!!!
未安装消音器的手枪射出子弹,声音震耳欲聋。
妮娜的头颅先是被射穿一个血洞,随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四分五裂。
冲击力推动着她的尸体连带着椅子一起后仰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人体中弹的那一瞬间,鲜血、碎块四溅,立时染红了席如诗冰白的脸颊,以及那胸前挂着金色奖章的白色衬衫。
刑房大门再次打开。
在帕特里夏的安排下,几个下属静静进来,越过僵在原地的艾特肯少将,把头颅碎裂的尸体收拾出去。
席如诗带着一身血迹接过下属递来的湿毛巾,慢慢擦掉脸上的血,隔着收拾残局的众人与路德维希相望,目光冷静而清醒。
她知道,这一枪打出去,不论是日后这件事情的舆论还是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再也不会回到之前暧昧不明的状态了。
“如果妮娜女士的家人在后续调查中有一丁点被胁迫的迹象,我会再次找您前来单独质询的。请您不要以为您的家族无所不能,少将先生,”席如诗将手枪放回桌面以后,出于责任,仍旧对他的行为做出了必要的提醒,缓声道,“议会是民众的议会,这是皇室当初决心将权力下放时向所有星系辖区公开承诺过的。如果你们依然想要保留贵族的身份地位,就不该选择在那里进行钻营。”
“我知道了……中将大人。”
路德维希低声回复完这句话之后,下颌骨两侧咬肌明显绷紧了一瞬,随后在原地站了片刻,默默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二人达成的共识都少得可怜。
就像他们从未真正拥有过的爱情。
……
望着路德维希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向席如诗复命的帕特里夏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犹带血色的湿冷毛巾,有些担心地提醒她:“艾特肯少将作为这次行刑的观众,会不会在回去以后彻底跟他的家族站在一起?那您日后可就更……还有阿菟小姐……”
没想到,身处危险漩涡之中的席如诗却格外清醒。
“现在的重点不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而是军部和议会之间的博弈。我不可能因为个人感情问题带着你们跟我一起冒险,”席如诗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抬手揉按两下太阳穴,感受到了针刺一般地疼,“不过,艾特肯家族为这个长子铺就的道路并非坦荡通途。别心急,我跟他之间的口舌之争其实没有意义,这件事也算将计就计推了他一把。毕竟等他真正去到前线以后,才算是彻底落到了我们军部的手里。战场上刀枪无眼,获取胜利总要有所牺牲,不是么?至于阿菟那边,我也自有办法。”
帕特里夏敏锐地察觉到了上级话语中蕴含的深意,但她谨慎地选择了沉默。
席如诗察觉到了她的谨小慎微,抬手帮她将鬓边的碎发掠到耳后,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弯起嘴角安慰道:“……谢谢你,但不用为我担心,帕特里夏。纵横捭阖的手腕,他们会,我也会。”
帕特里夏却注意到,在她浅紫色的眸子里,根本没有丝毫笑意。
将残酷且遥远的未来暂时搁置,日常工作生活再次成为了重点。
“对了,您已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过觉了,中将大人。”
“是吗?怪不得我浑身都疼……那让我歇会儿。你走吧,记得带上门。”
“不行!中将大人,这里是审讯室,不能随便趴桌子上睡觉……”
“但我好累啊……zZ……zZZ……”
“中将大人、中将大人?!哎,怎么睡得这么快呀你……”
虽然环境暂时安全,但也不能养成警卫在身边就随地大小睡的习惯啊喂——
帕特里夏满脸生无可恋,一边拉扯着趴在桌上累成一滩的席如诗,一边如是腹诽道。
-
远苍星系叛乱最后一年,帝**部协商数月,终于向皇室提交了前线增援将领兼统帅名单,经帝国皇帝和议会批准,由路德维希·艾特肯少将接任已故的夏尔·劳伦斯少将的前线统帅一职,继续对远苍星系叛军残部开展围剿、解救当地民众。
同年,远苍星系最后一战中,路德维希于前线牺牲,尸骨无存。
席如诗在霍伦主星系闻此噩耗,据说大病一场、哀毁甚重,以致数月不曾出现在公众面前。
与此同时,议会与军部之间关于战后重建主导权的斗法从未停止,最终以内部结成一块铁板的军部险胜而告一段落。
直到诸番论功行赏尘埃落定,席如诗才带病迤迤然出现在了霍伦主星系的庆功宴会上,面色虚弱地领受了来自议会和军部众多高官政要的安慰和致敬,并接受了由帝国皇帝特批以示抚恤的上将军衔,但其实际依旧负责情报部门各项事宜,权责范围并无任何变动。
自此,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女上将出现了。
第二年,由席如诗本人亲自检举揭发,现任霍伦主星系议会议长安德鲁斯·艾特肯身负贪污**、结党营私、操控选举、私德败坏、收受贿赂等十项重罪。
皇帝震怒,要求将所有相关人等全部下狱彻查。
经过漫长的调查取证和各方势力博弈,席如诗不仅成功和艾特肯家族这个泥坑撇清了关系,还拿到了自己女儿席菟的唯一监护人身份。
艾特肯家族则在诸方倾轧中被其他贵族分食利益、彻底倒台。
议会解散,重新选举。
此后,在霍伦主星系内部,皇室之下,军部权能远超议会。
另外,虽然宇宙级战争已经结束,但叛军残党依然在边缘星系流窜作乱,整个银河帝国的紧急状态存续时间将会相当长久,一直保持到大厦将倾。
我把女主跟前夫哥的这件旧事放到前面作为前传了,下一章是全新的第一章开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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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子三 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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