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再检查一遍各项操作是否无误。芯片贴好、监测夹也都夹到了指定位置?”
“是的,医生。”
“很好,你可以出去了,记得把室内监控打开。”
年轻医生目送着医疗助手离开,转身拉上窗帘,打开室内主灯,别在白大褂胸前的金属名牌微微反光。
随后,他转头看向坐在桌后、浑身上下被各种检测设备数据线连接着、只能正襟危坐的青年军官。
虽然那军官穿着蓝白色条纹病号服,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病白,但是能看得出他身形挺拔,明显经过良好的军事素养训练,且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那么,我们就正式开始吧?”
青年军官行动受限,只能朝他一眨眼:“好的。”
声音沉静悦耳,没有丝毫紧张。
医生按下某个按钮,随着轻微的“喀哒”一声,房间角落传来仪器开启后平稳运转的声音。
数个荧蓝色显示屏投影先后出现在二人周围,各类数值监测表同时显现出实时演算的细微波动,把军官身上所有能被检测到的生理数值以波段形式瞬时反馈在医生面前。
嘀、嘀、嘀……
房间角落的测谎仪器声音平缓,有条不紊。
“你叫什么名字?”
“柏时荫。”
“性别?”
“男性Omega。”
“伤情如何?”
“还好,只有后颈被挖走腺体的地方,大概每月都会有一次比较剧烈的疼痛,其余的病理反应……很轻微,并不影响正常生活。”
“我看你脖颈依然缠着绷带,心理上对于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接受吗?”
“能。我缠绷带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防止后颈伤疤吓到别人,自己心理上早就适应了。”
“这样啊……我刚才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犯,还请谅解。”
“没关系,我理解。”
医生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之后,终于神色和蔼地在柏时荫面前隔着桌子慢慢坐下,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关切:“对了,最近睡眠怎么样?”
柏时荫回给他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微微点头:“很好。”
他现在能连续睡着四个小时了。
医生注意到他眼睑下方微微发青的眼圈,叹了口气:“会做噩梦吗?”
“偶尔会。”
听出来对方回复的声线变低,医生顿了顿,眼睛快速扫了一遍各类显示屏。
——测试者各项身体机能波动均在正常阈值内,指示灯绿色。
数据显示一切正常。
又是这样。
他心里再次叹了一口气。
“那,你还会梦见你当初被营救时的场景吗?比如,那场大火?”
这次,柏时荫的回复比先前回答那些问题时慢了几秒,但是声音还是很平静:“最近没有梦见过。我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就在昨晚,他梦中依然烈火冲天,将他死死困在那座即将要发生剧烈爆炸的、由叛军建立起来的实验室里。
最后一战中,耳畔爆炸声响震耳欲聋,众多纸张灰烬在空中纷飞,魔鬼狞笑着消失在火焰最盛处的地狱,身边哀鸿遍野,柏时荫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脚下踩着无数人的鲜血、碎肉和骨茬。
测谎仪器运转正常。
——测试者各项身体机能波动均在正常阈值内,指示灯绿色。
“可喜可贺,看来你确实在慢慢恢复。”
“是的,非常感谢各位医生在我住院期间耐心细致的照料,我身上在过去三年间留下的许多暗伤也都被治好了。”
三年前,他即将从军校毕业,结果远苍星系战争爆发,他被俘获后由叛军某位负责人“筛选”为实验助手,负责的内容之一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擦洗、清理实验空间里总是堆满人体组织的地面。
鼻端萦绕的血腥气和腐锈味令人作呕、经久不散。
堆满他战友们尸体的地面。
“不客气,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而且军区那些医疗舱现下也对你们完全开放,如果还有不适,可以提交申请,我们会为你安排预约进去疗养。噢,我看最近周边街道已经开始重建,你有出去随便走走、散散心吗?”
“嗯,每天黄昏以后,病房里的护士会鼓励我出门去外面看看。我每次在外面逛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他们说这样有助于我的病情好转。”
“走在街上有什么感受?”
“百废待兴。我在散心的时候帮助了很多人,自己重新对身体获得控制权的感觉很好。”
“适当运动确实让人心情愉悦。傍晚的街景还算不错,是吧?”
“对,夕阳很美。”
残阳如血。
据说当年远苍星系被叛军占领时,长街遍地血河蜿蜒。
但他没有亲眼见过。
他亲眼见过的血河是……
柏时荫又想起了先前在叛军实验室里看见过的某个场景。
一场实验结束后,失去腺体的众多实验体躺在流动的血泊中,后颈洞开、死不瞑目。
耳畔是濒死之人痛苦的哀嚎和充满恐惧意味的尖叫,经久不息。
医生盯在柏时荫脸上的目光一凝,带着怀疑再次看向数据显示屏。
——测试者各项身体机能波动均在正常阈值内,指示灯绿色。
于是他只能开门见山地问:“你现在正在想什么,方便告诉我吗?”
柏时荫闻言慢慢抬起眼睛看他,眸色深沉如梦初醒:“抱歉,有些走神。我刚刚是在想出院以后,回家整理东西时应该做什么。”
医生皱起来的眉头松开了点:“那很好,家庭成员的陪伴也是重新社会化的重要一环。你家里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我的父亲母亲都在战争中过世了,但家里还有一位管家,在我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内,我父母的产业都是他在打理。”
先前二人没聊过这些,医生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位患者居然还是个富裕出身。
“抱歉……节哀顺变。”
“是,我知道。在战争里,像我这样失去亲人的家庭也并不在少数。”
“如果出院回家,日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先回军队服役。毕竟我先前是光鹭军事学院的学生,本来毕业以后也要去军队的。家里的生意我没接手过,所以还是拜托管家照看,日后忙不过来估计会请代理人。”
“这样啊,远苍星系现在正是军队接管大部分工作,你如果在仕途上有所追求,又是光鹭军事学院这种名校出身,一定能有所成就的。”
“借您吉言。但我现在也只想守护住现有的生活而已,活着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我很知足。”
“是啊,活着就已经是幸运儿了,你的运气确实很好……”
医生不胜唏嘘地点点头,刚想看看手边的谈话提纲,瞧瞧能再问点什么,手上戴着的通讯器却恰到好处地响起——
“抱歉。”
医生立刻抬手按开通知,一条短讯弹入眼帘。
柏时荫静静打量着他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柏时荫少尉,”医生抬手擦了擦眼镜,按铃招唤医疗助手进来给柏时荫解下设备,“第三轮测谎结束,您的各项指标一切正常,详细报告我们会及时发送给军区,存进您的个人档案,等到后续的调任名单一下来,您就可以被借调去霍伦主星系了,提前恭喜您。”
柏时荫帮着医疗助手拿掉自己身上的各类贴片,闻言弯了一下嘴角,朝医生点点头:“谢谢,辛苦各位。”
-
从房间出来以后,柏时荫已经换回了自己的军服,少尉肩章在走廊灯下隐隐反光。
他从身后带上门,抬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等在一边绿植繁茂的休息区,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终于出来了?”
是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但是他里面穿着与柏时荫相似的军服。
“今天算早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问了几个问题就放过我了,”柏时荫活动着肩颈和手腕,朝他走去,“说是一切正常,让我回去等消息。”
军医朝他挤挤眼睛,目光促狭:“我那一条短讯发得是时候吧?”
柏时荫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是你。”
“对,就是我。我让他提前结束的,复建中心负责人的身份用起来就是方便。再说本来就是压根没有意义的测试啊,”军医领着他在休息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现在是午饭时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远苍星系的土地在战争中都被炮弹犁过多少遍了,先前的医疗基础不复存在,测谎也只能用那些早就淘汰不知多少代的老设备,用这些来测你这个接受过专业反审讯训练的人,跟让成年人去做幼儿智力检测有什么区别?我都不知道这是在侮辱那套老掉牙的测谎仪,还是在侮辱你了。”
柏时荫闻言,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军医摆弄着手里的饭卡:“来点什么吗?我请你?”
“不用,我还不饿。”
军医点点头,似乎早已经熟悉了他这套油盐不进的样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军区联络用的手环,递给柏时荫:“呐,物归原主。刚才你在参加测试的时候,你家里有人打通讯来找,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让我叫他‘罗叔’,还挺自来熟。”
“毕竟是从我父母白手起家时就跟着处理事务的生意人,特别擅长与人交际,”柏时荫将军区手环戴回右手腕,点开通讯投屏,最新的已接信息上记录着来电人称呼,罗叔,“罗叔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待在老宅,从没见他出来过,但是家里商队有什么事情,他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是个能力很强的Alpha。”
“那位罗叔让我转告你,有功夫给他回个通讯,”军医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地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感慨道,“真好啊,你还有人惦记。像我这种星际流浪客,要不是还有早年考到手的行医资格证,死在哪儿都没人管。”
柏时荫似有所感,关掉面前的手环投屏,抬眼看着他,试探着问道:“你要离开远苍星系了?”
“嗯。”
“下一站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每个地方停留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下一站去哪儿也不重要,不能久留,否则IP地址太容易被人查到,不安全。”
柏时荫叹了口气:“你当初到底犯了什么事,不但要从霍伦主星系出走,还这么害怕被人查到行踪啊?”
“嘘,”军医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边,“哎呀,说了也是孽缘。有些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不例外。”
故弄玄虚。
柏时荫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能有什么秘密。”
军医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有神起来:“那我卖给你一个秘密?比如,现下远苍星系军政府正打算跟商会合作,开发远星资源补充星系内部在战争中的巨额损耗,你们家难道不打算从中分一杯羹?”
“开发远星资源?”柏时荫想了片刻,有些为难地摇头,“那恐怕得要很多星际飞梭、远星勘探人才和高等开源设备,并不是普通商会成员能接触到的。”
军医望向他的目光突然充满深意:“你家难道接触不到?”
“你什么意思,李知鹤?”柏时荫双臂环抱,有些惊讶地装傻,“我家就是个在远苍星系商会里混日子的,现在我父母又都去世了,日后估计再呆两年,如果本地有其他比较厉害的星际商队势力崛起,我们家恐怕就得老老实实退位让贤,哪儿还轮得上我们去开发远星?”
李知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柏时荫并不信任自己。
而且,他的话看起来确实句句在理,根本无法证伪。
主要因为商会的运转方式太过特殊。手握巨资的星际商队为了保护自己来之不易的财富和生命,在商会内部交换信息时通常会采用隐匿身份和多层加密的方式,只凭借着特殊技术盖章的各色商队徽记来区分人脉派系和信息来源。所以只能看见这条信息来自于哪支商队,而不能随意追踪到具体某个人身上。
只有商会主理人拥有全部密钥,获取到的信息完全透明可溯源。但同样地,商会主理人也承担着筛查过滤、确保商会内部信息真实可信的义务。
数百年来,这条规矩代代相传,就连数十年前发生的唯一一次以暴力方式交接权力的明暗过渡,都没能改变这一点。
而更为巧合的是,有确切消息放出,远苍星系的商会主理人死在了刚刚过去没多久的战争之中,尸骨无存。
这就意味着商会丢掉了他们的“□□”,群龙无首。
若不是当下临时组建的军政府系统公开表示要与各家商队合作,恐怕这些商队之间还要爆发更大的利益纠纷,在商会中重塑实力排序。
李知鹤作为星际流浪客,本身的消息来源渠道更为多样,因此真让他打听到了不少有关那个死掉的商会主理人的消息。
比如说,他姓柏。
“其实……我今天来这儿是为了帮人一个忙,”李知鹤决定把来意摊明,“现在率领军政府主导重建的席月扬少将,通过情报科调取你父母的信息之后,知道了你们家商队的现状,因此派我这个‘局外人’来慰问一下,顺带问你有没有兴趣回到商会里继任你父亲主理人的位置,跟政府达成合作。毕竟你是军校出身,这样双方在工作流程的接洽上估计会很顺利。”
果然,军部里压根不存在秘密。
柏时荫皱眉沉默了很久。
李知鹤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对方在思考。
“……我个人还是决定坚持去军队服役,”柏时荫思虑良久,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商会那边,我会委托管家罗叔去和席少将接洽。我知道现下星系重建需要每位幸存者出力,只是我们家的商队情况有些特殊……总之还是非常感谢你能够带来这样的消息,一开始对此表现出的拮抗并非我本意,对不起。”
“没事,我理解。那你现在就算是答应了?”
李知鹤还是打算从他这里要一个准信。
柏时荫微笑着一点头:“对,商会主理人的位置给罗叔挂名就好,他在我家商队里工作的时间,比我的年纪都要大,我有些决策还要他同意才能通过,所以请席少将尽管放心。”
“好,我会转达。给我一个‘罗叔’的联系方式,你不介意吧?”
柏时荫打开手环投屏,点了点:“发给你了。”
“话说,你为什么这么坚持要去军队服役啊?”正事聊完,李知鹤又恢复成最开始吊儿郎当的模样,双手揣兜,皱眉不解,“继承家业,成为新一任商会主理人不好吗?”
“人各有志,开创商队是我父母的事业和愿望,”柏时荫倒也没嫌弃他太爱八卦,认真地给他解释,“不是我的事业和愿望。”
“那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先去霍伦主星系,见一个人,谈一笔‘生意’。”
……
…………
………………
李知鹤盯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有被无语到,作势抬起脚去踹他。
“……滚滚滚,说得那么高大上干什么,还不是在继承家业!!!”
“哈哈哈,看破不说破嘛。”
柏时荫看着李知鹤,但笑不语。
——其实此“生意”非彼“生意”。
——但是,没必要跟一个星际流浪客解释得太细,不是吗?
柏时荫的性格改了一下,不再那么纯良正派了,是一颗黑石油馅儿的糯米汤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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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 测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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