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竺笑了一下，接过时顷手里的其他东西，方便她挑衣服：“你是不是从没听过人工采石？”

时顷没回头，低低“嗯”了一声。

金小竺声音微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咱们这儿矿石资源不丰富，采石机器又太贵，无论是买还是租都不划算，所以最后决定采用人工开掘。”

“你别看这工作劳苦，危险度也不低，但它是协会包出去的项目，待遇实打实的好，许多人削尖脑袋想聘上。”

时顷默默听着，没说话。

金小竺顿了一会儿，声音像闭着嘴从牙缝挤出来，飞快道：“不过采……女……都不……”

时顷没听清，转头看他脸都涨红了，像做了坏事说了坏话，心虚的表现。

她移开视线，当没看见，问道：“我没听清楚，你刚说什么？”

一阵沉默后，金小竺的声音还是低低的，不清晰，不过他这回说的慢，她听清了。

“采石工人的女人名声都不太好。”

时顷不解：“为什么？”

金小竺使劲抿了一下唇，凑近道：“因为采石工最挣钱的时候，是死了，协会发抚恤金的时候。”

“所以……所以，有好些女人拿了买命钱，转头就改嫁的先例，一来二去，名声就坏了，甚至有些人把嫁采石工，称为‘嫁死’。”

时顷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难道女人死了，男人就不会再娶吗？”

她常与“死气”打交道，知道那是一团随死亡而生的毫无活性的副产物。

人死后并无所谓鬼魂存在，身死道消，人与人如何相处，只看活着的时候。

购置完东西，回到租房，金小竺乐呵呵告别：“好好休息，明天协会见。”

时顷送他出门，再次道谢：“路上小心，明天见。”

等金小竺离开后，时顷拿着买好的水桶下楼打水。

城里虽不像朗星那儿，连水的影子都瞧不见，但使用水也不方便。每条街一头一尾两个打水点，需要在每天早中晚三个固定时间段排队打水。

时顷到时，前面已排了十几人，她对门住着的女人正在打水。

女人的手腕纤细，提着有时顷手中两倍大的水桶，满满一桶水接下来耗时不少，于是队伍里不少人明里暗里的嘲讽。

女人低着头，专注盯着水桶，置若罔闻，与之前打趣挑衅时顷时，完全两个模样。

等水桶满了，她摇摇晃晃拎起来，咬着牙往回走。

走到队伍中段位置，冷不丁一只脚伸出，女人被绊了一下，抱着水桶单膝跪在了地上。

水桶离地近，水几乎没撒，她却十分狼狈。

女人摸了一把膝盖，手掌沾了红色的血，她将血往玫红色花衣上一抹，不再低着头，狠狠瞪了欺负她的人一眼。

那人有恃无恐，笑道：“伊娃，你踢了我一脚，我还没生气呢，怎么，啊——”

被叫伊娃的女人倏地起身，作势踹了一脚，那人惊慌地往后一跳，差点滑倒。反应过来想找伊娃算账，伊娃已经提着水桶三步并做两步走远了。

那人追了两步，身后有人问：“你还排不排队？再远点我可就往前站了。”

找回面子和打水，两件事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只见那人冲着伊娃的背影啐了一口，放了几句狠话，便灰溜溜回到队伍中。

时顷偏头扫了一眼消失在楼梯口的玫红色身影，安静地继续排队。

打好水上楼，刚走上二楼，对门紧闭的房门内传出男人不耐的吼叫：“叫你打个水你也能给我惹事！”

女人的尖叫声短促，旋即，是男人更加愤恨的声音：“你还敢叫！你叫给谁听！你就是想让大家都来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时顷打开租屋的门，放下水桶，她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也不是视而不见的人。

人的境遇与身份地位有关，也与选择有关。

她敲响对门的房门，三下一停，直到第四次，屋内才响起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时顷继续敲门，门内咚咚咚泄愤似的踩得极重的脚步声，大门霍一下打开：“没听到我——”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顷微一垂眸，收敛眼神，与其打招呼：“你好。”

男人回神，似乎觉得刚刚下意识的畏惧太过丢脸，已是虎目圆睁，怒不可遏。

时顷没有给他发挥的空间，直接道：“我是人类共助协会一级躯体进化者，这是我的临时工作证。”

“在我的正式工作证下来前，我会在你家对门住一段时间，我有意聘请伊娃女士帮忙打扫卫生与做一些杂活。”

她的目光略过男人，落在伊娃残留泪痕的脸上：“不知道您是否愿意？”

伊娃怔愣：“我？”

伊娃用手指着自己，眼神胆怯地望向男人。男人此时已经换了一副嘴脸，虽看得出火气未消，但已经全部吞回了自个儿肚里。

男人大力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为协会的大人服务，那是我们的荣幸，哈哈哈！”

时顷的眸光平静如水，注视着伊娃：“您呢？”

“我……我……”伊娃不自在地理了理头发，“我愿意，我不知道您是进化……不知道您是大人，白天……”

时顷轻微颔首：“如此，那您现在能开始工作吗？”

伊娃又是一愣：“好……好，我马上来。”

时顷敞开大门，先行回屋。

不多时，伊娃便来了，看得出洗了脸，还重新梳了头发。

她拘束地站在门口与时顷打招呼，进屋后，手脚利索，眼里有活，很快便将时顷租住的小屋收拾干净，购买的生活物品归置妥当。

时顷洗漱完走出来，看着焕然一新的环境：“辛苦了。”

伊娃走上前，想帮着擦头发。

时顷本要拒绝，注意到伊娃似乎有话想说，她顿了一下，放开手。

光雾流入，照亮微暗的房间。时顷想起朗星朗月，不知道他们今晚如何过夜，朗星会不会又一夜不睡。

“您的头发真好看。”伊娃语气羡慕，轻柔地用毛巾按压发尾。

时顷望向打开的窗户，没出声。

“……谢谢大人。”沉默片刻，伊娃低着头，小声道。

时顷垂眸，瞥了一眼伊娃指尖没擦净的血渍，抬手接过毛巾：“回家去吧。”

她的耳力强于常人，能听见男人沉重的熟睡的呼吸声。

今夜有风无雨，时顷站在窗边，望天上星辰，身后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安静一阵后，才又响起对门的开关声。

一夜相安无事。

随第一缕晨光同至的是楼里楼外奔忙的脚步声，锅碗瓢盆的碰撞，人们的催促与道别。

时顷睁开眼睛，望向窗外，浑浊的天幕，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标志。

她起身洗漱，换了昨日购买的新衣，依照记忆中的路线朝协会走去。

转角碰见昨日的房屋中介，正站在一家小商贩摊前。

油香飘来，商贩用铁板煎白色糊糊，待到成形后翻面，一层焦黄的外壳。

房屋中介认出了时顷，热情地招手：“您出门了？要来一个油煎糕不？”

时顷摇头，见房屋中介自己接过了油煎糕，一口咬下，露出享受的神色。

看来这里的食物匮乏，相当严重。

不仅朗星这种穷人只能吃少量白色糊糊，勉强充饥，连协会食堂，以及不缺星钞的人都只能吃白色糊糊的各种变形。

回想醒来的一路，未曾见过任何植被，时顷对这里环境的恶劣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星光下的黑色河流。

究竟多少死亡，才会诞生如此多，多到仿佛无穷无尽的死气……

“琼斯奶奶。”

时顷在协会门口遇到同样来上班的琼斯奶奶，接触到那只黯淡的坏掉的眼睛，她这次没有避开，而是平静地如常地凝视。

琼斯奶奶点头，淡淡“嗯”了一声。

“琼斯奶奶！”金小竺人还离得老远，精力饱满的叫声已至跟前。

琼斯奶奶佯怒，转身瞪去，金小竺咧着嘴，噔噔噔跑来，扶正镜框，开怀道：“时顷，你也到了！”

说着，他去挽琼斯奶奶的手，不听不管琼斯奶奶的拒绝，强行扶着人走上台阶：“哎呀，您打我干什么？”

琼斯奶奶抬起食指，指着他：“小东西，烦人得很。”

三人一块去了协会食堂，吃过早饭，金小竺带时顷去收藏室，给她演示了一遍如何读取刻录的档案后便匆匆离开了，说是要去赶报告。

时顷一个人待在收藏室中，虽然识得这里的文字，不存在阅读障碍，但是档案中的很多记录，她还是看不明白。

直到她找到了一份基础资料。

资料显示，星际世界由宜居星，可居星，不可居星以及未知星，四类星球组成。

宜居星指的是生存环境较优的星球，污染少，科技先进，经济发达，所以存在少量精心保护的植被。

可居星环境偏差，污染多，科技落后，经济不佳，无任何植被存活，只满足基本的人类生存条件。

不可居星，完全被污染，不仅人类不能踏足，还要对其进行隔离与监管，避免污染扩散。

最后一类未知星，指的是虽然能到达，但是自然环境极度恶劣，因而未被列入探索、开发计划的星球。

这其中澄星最为特别，几乎无污染，是人类共助协会总部以及星际正规军总部所在地。

时顷记得，樊厉丘手里的黑盒子显示——她来自澄星。